二百六十七章 洶涌頭潮
“大人怎生忘了,那些人無風也要起三尺浪的!”徐潤道,“大人須知,您自小是由姑父姑母撫養成人,沈大人和老夫人便等於是大人的父母,老夫人若是故去,他們是一定會在這上面做文章的!大人此前寫的《西國孝歌略論》,已經把這‘孝’字和自己貼得極死,他們必當會以這‘孝’字,還回來對付大人!比如他們說大人於慈親病重期間娶妾,有違孝道,這摺子一上,便會引爆士論的!太后見了這樣的摺子,就是有心迴護大人,只怕也極是難爲也!若說一擊必死的機會,這便是一個了!”
聽了徐潤的解釋,林義哲這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雙眉不由得緊皺起來。
“可惡!”
“大人可知,言官風聞言事,上奏是不需明辨實情的!他們若是有意混淆是非,明知姑母非慈親,卻故意這麼說,並且誇大其詞,以收駭人聽聞之效,中樞不知詳情,定會認爲大人有違孝道,重譴若下,今後若便是知道有誤,礙於顏面,也是不會改正的。”徐潤接着說道,“若到那時,一切便不可挽回了。”
“先生說的是,這塊兒我的確是忽略了。”林義哲知道徐潤所言非虛,心中震驚之餘,立刻開始思考起對策來。
熟悉歷史的林義哲知道,清末言官上折參劾,有個獨特的現象,便是官員們不在意參劾的事件是否準確,卻看重參劾的內容是否驚世駭俗、振聾發聵、出人意料,以此在朝議中產生轟動效應。爲此一些無恥的言官不惜使用編造、誇大等手段。私下裡,清流文人們還會評價、討論哪篇彈劾的故事最爲離奇驚人。在甲午戰爭時,清流領袖翁同龢就曾對一篇彈劾老對頭李鴻章的兒子李經方自甘當日本人駙馬的荒誕不經的奏摺大感興趣,稱其寫得“絕妙”!
倘若編造的故事過於離奇。導致君主震怒,乃至獲罪罷官,獲罪的言官非但不會以此爲恥,反而會十分驕傲,以此標榜自己“敢於直諫”、“強項”。清流士子一流也會將其作爲榜樣,稱之爲“佳話”,廣爲傳頌。這樣一來,本來是爲了杜絕行政失誤而設立的監察彈劾制度,因爲彈劾者只需爲自己的言論承擔有限的責任。已經淪落變異到政治攻擊的工具!
“先生以爲,現在是否便要預留地步?”林義哲想了想,問道。
“必須得預留地步。”徐潤直截了當的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大人可在給中樞言明臺地番情的折中加入迎娶番女一事,就說此事一是爲安撫番民之心。二爲給姑母沖喜,如此忠孝兩全之事,中樞必然不會說什麼。日後老夫人一旦歸去,若是有人趁機以此彈劾大人,大人便可以此回覆,化解輿情。”
“先生所言甚是,”林義哲聽到徐潤和自己想到一塊去了。都是準備給中樞上摺子“立此存照”,心下略定,“我今日便擬這道摺子,擬完還請先生爲我潤色一番。”
“這個自然。”徐潤想了想。又道,“爲趕時間,大人只消將番地情形詳細寫出便是,這迎娶番女的緣由。老朽來寫好了。”
“如此更好!”林義哲心中一塊大石落地,二人計議已定。便立刻各自回房開始擬起摺子來。
此時已是入夜,月明星稀,忽而不知從哪裡飄來大片烏雲,將一輪明月遮掩住了,接着遍是陣陣冷風吹來,一點點的變成了呼嘯的狂風,預示着一場暴風雨的來臨。
《林文正公集?日記》:“……八月十五,中秋節,爲姑母壽誕,姑母久病臥榻,其日竟能起,餘與姑父及衆兄弟親友皆喜甚,……午時,餘與妻小趨前敬祝爲之壽,姑母尚能端坐笑答,申時,稍覺乏力,乃回後堂歇息。餘放心不下,時趨後堂探視,尚無異狀。亥時,安然而逝。……餘聞報悲悼失次,暈厥於地,半夜方蘇……蓋餘自幼爲姑母撫養,愛護有逾親子,餘幼年失母,姑母即餘母也,一旦永訣,何其痛哉!”
北京,紫禁城,養心殿。
年輕的同治皇帝坐於龍案之前,放下了剛剛批過的一本奏摺,長長的打了個哈欠之後,不由自主的向曾經是慈禧太后坐的位置方向望了一眼。
現在雖然自己的那位嚴厲的親生母親已經不再看着自己處理朝政了,但他有時候,仍然會從那個方向,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壓力。
同治皇帝望了望桌面上仍然是厚厚一疊的奏摺,嘆了口氣,強打精神,取過一本奏摺,繼續看了起來。
同在大殿內的帝師翁同龢注意到了皇帝的這個小動作,不由得在心裡嘆了口氣。
現在自己的這個皇帝學生,內心裡,仍然把“皇帝”當成是一樣差事來看待!
同治皇帝又看了幾本奏摺,可能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同治皇帝例行公事的在上面批了“知道了”三個字。直到有一本奏摺引起了他的注意。
“呵呵,人家娶妾,該着你什麼事了?你是嫉妒還是閒的慌!”同治皇帝說着,將奏摺丟到了一邊,再也懶得看上一眼。
翁同龢有些好奇的上前,拿過這本奏摺打開看了一眼,發現是監察御史劉浩良參劾代理福建巡撫林義哲“私納番女爲妾”的摺子,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他知道,也難怪皇帝感到不耐煩,官員納妾本是常事,只要不是在守孝期間,管他娶的又是誰人?拿這等爛事說事,皇帝會在意纔怪!
因爲是參劾林義哲的摺子,翁同龢耐着姓子把這本摺子看完,劉浩良在摺子裡參劾林義哲借去臺灣番境“撫番”之機,見“番女容色俏麗”,遂私納之。“日夜淫樂”,“不理政事”,請朝廷治林義哲“假公濟私”之罪,罷免林義哲的官職,“以儆效尤”!
“翁師傅看過了,覺着這事兒好笑不?”同治皇帝看到老師也在看這個摺子,笑道,“這臣下娶妾,竟然也寫到摺子裡了。”
“若是林義哲於父母大喪之期娶親。無論何人,皆是有違孝道,我朝以孝治天下,自是不可不問其有違臣德之罪。”翁同龢道,“若是尋常時候。便未免小題大作了。”
“我記着這林義哲乃是林文忠公之孫,父母早已亡故,這時候娶妾,似乎無關孝道吧?”同治皇帝說道,“要說假公濟私,怕是也不挨着。再者說了,一個番女。生於深山密林,茹毛飲血的,容貌能好看到哪裡去?林義哲所娶者,保不齊是番社酋首之女。林義哲爲撫番而安其心,才與其結親的。當是‘假私濟公’纔對。”
聽到同治皇帝竟然記得林義哲父母雙亡的事,翁同龢暗感驚訝。不過皇帝后面說的這番“假私濟公”的話,雖然也算有點道理。但他聽着卻非爲君者應有之言,倒象是市井之徒所言一般。不由得面露尷尬之色。
“皇上所言……極是,此折上的毫沒來由,當著擲還申飭。”翁同龢輕咳了一聲,給出了處理意見。
“就這麼着吧。”同治皇帝很隨意的點了點頭。
翁同龢躬身領命,同治皇帝接着又批閱起奏摺來,不多時,當他批到另一本奏摺時,臉色變了起來。
“可惡!今天不會都是參他娶番女的摺子吧?”
見到皇帝發怒,侍立一旁的翁同龢先是嚇了一跳,但馬上便鎮定下來。
“皇上,這是……”
“你看看吧!又是參林義哲娶番女的!科道言官是不是都吃飽了撐着了?”同治皇帝怒道,他猛地伸手,把太監擺好在龍案上的奏摺都攤翻開,將言官的摺子全都撿了出來翻開,果然全是一個腔調,參劾的目標都是一個人——林義哲!
翁同龢看到這些大多是六道給事中言官上的摺子,內容全都是指斥林義哲於姑母病重期間迎娶番女的事,也是吃驚不已。
“都是這些東西!朕整天都要被他們聒噪死了!不看了!不看了!”同治皇帝發起脾氣來,“朕要去給皇額娘請安了!這些個摺子!通通擲還!”
同治皇帝說着,也不等翁同龢答話,便自管自的向外走去,一衆侍候的太監們趕緊跟了過去,剩下翁同龢和李鴻藻等幾位帝師在大殿裡面面相覷。
同治皇帝回宮換了便裝,便徑直前往長春宮去給慈禧太后請安,一到長春宮,同治皇帝便看到慈禧正和皇后及慧妃說着話,看到今天慈禧太后的心情極好,同治皇帝在心裡暗暗的鬆了口氣。
對於自己的親生母親,他在心裡,仍然是畏懼多於親密。
“兒子給皇額娘請安。”同治皇帝向母親拜道。
“快起來快起來!皇帝過來,咱們孃兒倆坐着說話。”慈禧太后笑呵呵的向皇帝招着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邊來。
“皇帝今兒個來得早,是不是看的摺子不多?”慈禧太后握着兒子的手,查看着兒子的臉色,關切的問道。
“回皇額娘,今兒個摺子不多。”同治皇帝當然不能告訴慈禧太后實際上他今天摺子沒看完就跑來躲清閒了,趕緊岔開了話題,“皇額娘今兒這麼高興?是不是有什麼好事兒讓兒子知道?”
“你們這些個鬼精靈,眼睛裡都不揉沙子!”慈禧太后笑着指點了下同治皇帝、皇后和慧妃,“我這點心思啊!都叫你們看穿了!”
聽了慈禧太后的話,皇后和慧妃也都笑了起來,只有同治皇帝有些摸不着頭腦。
“老祖宗的臉上,都寫着喜字兒呢。”慧妃笑道,“我這一來啊,就看到了!”
“皇上猜猜,今兒個有什麼喜事情?叫皇額娘這麼高興?”皇后也微笑着說道。
“是……園子要修好了?”同治皇帝似乎從皇后的眼中看出了什麼,立刻說道。
皇后笑着和慧妃對望了一眼,一齊點頭。
“還是皇帝知道我的心思。”聽到同治皇帝的回答,慈禧太后心中大感欣慰,拍着皇帝的手說道,“皇帝說的不錯。這‘天地一家春’啊,眼瞅着就快完工了!這工程啊,比我原來想着的,要快得多!要不是皇帝幫我盯着啊,哪能有這麼快!說起來,還是皇帝的功勞呢!”
“此全賴皇額娘洪福齊天,有海外殷商報效,工程用度無缺,兒子只是督促臣工們用心辦理。哪裡有什麼功勞。”同治皇帝趕緊說道。
“要不是皇帝叫外臣引進了這洋人的機器,收事半功倍之效,單憑人力,哪能如此快捷。”看到皇帝絲毫不居功,慈禧太后更加的高興。“皇帝能想到把這洋人的機器用在園子上,這塊兒的功勞,就沒人可比!”
聽到母親的誇獎,同治皇帝不由得在心裡暗叫慚愧。
他是在看了林義哲上的關於西方機器的摺子,和洪鈞的《使西日記》當中關於英法等國宮室的記載,纔想着要用機器修園子的。
同治皇帝爲了加快園工進度,特諭令總理衙門專門發函向李鴻章和林義哲詢問。李林二人得諭後各自詳細奏報了一番,在得到批准後,從外洋採購了建築機械,並聘了外國工程技術人員前來助修園工。是以使得園工進度一日千里,終成大功。
“今兒個正好有空,要不然,咱們孃兒幾個。這就過去看看?”慈禧太后說到高興處,忍不住便想要去工地查看一番。
“好啊好啊!老祖宗帶我們去看看吧!”慧妃機靈。當先第一個讚道。
“是啊,我們早就想親眼看看老祖宗當年住的‘天地一家春’是什麼樣兒了。”皇后也笑着說道,“想是仙境一般的地方呢。”
“皇額娘若是喜歡,兒子便陪皇額娘過去看看。”同治皇帝起身恭敬地說道。
慈禧當即下令起行,太監們得令準備好御輦,同治皇帝偕后妃和慈禧太后上了御輦,前往圓明園。
不多時,御輦來到了圓明園,坐在御輦上的同治皇帝遠遠的便望見遠處青山翠峰之中,那一片雕樑畫棟如同畫中的精美建築,禁不住瞪大了眼睛。
此時工程已然接近完工,在一些建築的周圍,還搭有木架,不少工人在上面忙碌。而在一些工地上,幾臺怪模怪樣的機械還在運作着。
“果然是人間仙境。”慧妃讚歎起來,“也只有這樣的地方,纔是皇額孃的安居之所。”
“真是美不勝收。縱有丹青妙筆,也難繪盡此間勝景。”皇后也感嘆起來。
“等全修好了,定要好好的在此給皇額娘熱鬧一番!”同治皇帝趕緊湊趣道。
“這是自然,不過,這熱鬧的銀子啊,還得我自己掏纔是,如若不然,又有人好議論了。”慈禧太后想起昔年自己欲修園卻橫遭言官諫阻的事,略含嘲諷之意的說了一句。
慈禧太后的話讓同治皇帝想起了林義哲今天挨參的事,也禁不住哼了一聲。
“這些個言官整天就知道胡言亂語的聒噪,令人煩悶!”
慈禧太后敏銳的聽出了同治皇帝話裡似乎隱含不快,立刻問道:“皇帝今兒個可是碰上了什麼煩心的事?這便和額娘說說。”
“倒也沒什麼打緊的事兒,就是六道言官參劾福建巡撫林義哲私娶番女的摺子多了些。”同治皇帝聽到慈禧太后動問,自知失言,含糊的回答道。
聽到“林義哲”這三個字,慈禧太后眉毛一揚,立刻問道:“私娶番女?怎麼回事?”
同治皇帝沒有注意到身邊的皇后和慧妃眼中流露出的關切之色,而是恭敬地回答道:“言官多人上摺子,參劾林義哲借入臺撫番之機,私娶一番女爲妾,且是於姑母病重期間,說他假公濟私,有違孝道,要……治他的罪。”
“這個事兒,林義哲之前的摺子裡,上報了沒有?”慈禧太后略一思忖,問道。
“這個……兒子記不得了。”同治皇帝小聲回答道,額頭習慣性的冒出了一絲汗珠。
“回皇額孃的話,媳婦記得,林義哲納番女爲妾的事兒,他在以前的摺子裡說過。說是爲了安番民之心,遂從番俗。”皇后說着,又提醒了同治皇帝一句,“皇上不記得了麼?就是他上的‘報臺地番情折’。”
“對,對,是這個摺子,他說過了,兒子想起來了。”同治皇帝趕緊接口道。
“皇后幫着皇帝看摺子了?”慈禧太后不動聲色的問道。
“回皇額孃的話,那天是太醫進了樟腦,媳婦聽說樟腦是臺灣所產,想知道些臺灣的事,便向皇上說起,皇上是以取了幾本與臺灣有關的摺子給媳婦看了。”皇后急忙跪下回答道。
“皇后起來吧。”慈禧太后笑了笑,“皇帝記不得這許多事,你幫他看看摺子,給他提個醒兒,倒也不錯。”她轉過身,望着遠處的“天地一家春”勝境,想起往事,嘆了口氣,“我那會兒,也是幫着先帝看過摺子的,先帝還誇讚過我呢……”
ps:女:“你真壞!”男:“你把我掐疼了。”——過去人們把這稱爲“調情”,現在大家才明白這是x評和自xx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