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鯤宇,你是個厚道人!你是個厚道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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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因爲過於激動,崇綺的臉色一下子漲紅起來。
“鯤宇,別人把你毀成這樣,你都一句話沒說!你這個肚量,就非常人可比!”
聽到崇綺對自己一下子換了稱呼,林義哲知道崇綺是要向自己吐露心聲,是以凝神傾聽起來。
“鯤宇可知,王慶祺那賊子,我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崇綺哽咽道,“此賊竟然敢發如此狠毒之言……我那苦命的女兒啊!……”
崇綺說到傷心處,一時間流淚不止。
看到崇綺流下淚來,林義哲知道他傷心於阿魯特皇后的“流產”,趕緊勸解道“崇公節哀,切不可過於悲傷,對身子不好。”
林義哲當然知道皇后“流產”的真相是什麼(主意就是他出的),但他不敢確定崇綺也知道真相。
王慶祺被當街凌遲處死後,坊間震動,皆以爲是王慶祺上的那個皇后和林義哲有一腿的摺子傳到了皇后那裡,致使皇后“因怒生癲”而流產,崇綺因此恨王慶祺入骨。林義哲聽說當王慶祺被凌遲後,崇綺曾派僕人前去買王慶祺的肉回家喂狗,可見所恨之深。
而外間對王慶祺上這個作死的摺子的原因一直很是不解,甚至有人懷疑王慶祺的背後有人主使,但林義哲多方打探消息後知道,上這個摺子,確確實實是王慶祺自己的主意。
根據瞭解的情況。林義哲從心理諮詢師的角度,大體上推斷出。同治皇帝和王慶祺,應該是一對“好基友”。而在中國古代封建社會,搞男風一直在士大夫中間蔚然成風,從漢代開始,到明代達於鼎盛(明朝是典型的“以淫治天下”),清代亦長盛不衰。由於同治皇帝是一個“雙性戀”,男女一概通吃,除了寵愛王慶祺之外。最心愛的人便是阿魯特皇后,王慶祺對阿魯特皇后分了皇帝的寵愛一直心懷嫉恨,是以在同治皇帝死後,便上摺子詆譭皇后的名聲,想要置她於死地。
至於把自己牽連進去,和皇后扯到一起,一方面是出於“清流”對自己這個士林叛徒的本能憎恨。另一方面便是借自己覲見皇太后皇帝講述西國孝道使皇后感化轉性這個事編出駭人聽聞的八卦故事,以求達到轟動效果,激怒皇太后好對付自己。
但王慶祺怎麼也沒想到,他這個摺子不但沒有能撼動皇后和自己分毫,反而把自己和全家乃至三族的性命全都丟掉了。
儘管王慶祺已死,但他這個摺子造成的“轟動效應”還在。並且給了皇后和她的父親崇綺以巨大的刺激。
崇綺一時間悲傷難禁,竟自垂頭大哭起來。
“小人!賊子!……縱是千刀萬剮,也解不了我心頭之恨!”
林義哲看着崇綺悲憤莫名的樣子,知道時機已到,該讓他明白。誰纔是最可恨的人了。
“崇公可知,王慶祺這狗賊去了一個。還會再有,若輩是殺不盡斬不絕的。”
聽了林義哲的話,崇綺猛地擡起了頭,收了淚水,直直地看着林義哲。
“鯤宇何出此言?”
“崇公乃博學鴻儒,熟讀經史,晚輩請教崇公,前明之亡,亡於何輩之手?”林義哲問道。
“前明乃是亡於流賊之手。”崇綺不明白林義哲因何問起前朝的滅亡原因來,不由得愣了一下,“難道鯤宇另有高見?”
“前明之亡,非僅爲李自成、張獻忠之諸流賊,那班空言塞責、見風使舵的奸臣佞幸!”林義哲沉聲道,“那魏藻德,即今日之王慶祺也!”
聽到林義哲提到魏藻德,崇綺立時明白了過來。
魏藻德是順天通州人。崇禎十三年舉進士。殿試時崇楨皇帝思得異才,復召四十八人於文華殿,問:“今日內外交訌,何以報仇雪恥?”魏藻德即以“知恥”對,又自敘十一年守通州的功勞。崇楨皇帝很高興,於是擢置第一,授修撰。
林義哲卻知道,這個魏藻德不僅是明朝最後一任首輔,還是最無德無能的一位狀元。之所以如此評價他,是因他做人卑劣,爲官無能。然而,他在崇禎年間卻有極佳的官運:崇禎十三年中狀元,授修撰,至崇楨十五年時即被超升爲禮部右侍郎兼東閣大學士,入閣輔政,不到三年就從正六品驟升爲正三品。
按說,魏藻德做官爲政一無建樹,二無學術,其存在與升遷只能加速明帝國的崩潰,那他是憑藉什麼一路官運亨通的呢?
答案是魏藻德別無他長,就是擅長辭令,有辯才,而且深通崇禎的謀略,故而總能迎合崇禎的心思!
事實上,說他會迎合崇禎心思,也是擡舉了他。事實上,他只對於己有利之事才迎合,於己無利則置若罔聞罷了。象崇禎末年,在李自成步步逼近北京的情況下,崇禎急於籌集軍餉,命官員捐款“助餉”,魏藻德爲保住其家財,率先表示“家無餘財”,反對崇禎徵餉。使得徵餉之事因未見成果,最終草草了事。崇禎十七年,在北京城內外交困之時,魏藻德臨危受命,成爲內閣首輔,當李自成兵臨城下之時,崇禎問他有何對策,一向口若懸河的他卻選擇了閉口不言,崇禎再問,你只要開口,我立刻下旨照辦,魏藻德依舊是垂頭不答……三天後,北京陷落,崇禎自縊,明朝覆亡!
假如魏藻德只是一介書生並不精通國家大事,只會投機鑽營,還可以理解其優柔寡斷、胸無大計之表現,但他在李自成成爲大順皇帝時的變節行爲,就更能看出他的品質何等低劣。
京城陷落。象工部尚書範景文等一大批人死節,而作爲明朝最後一位首輔的魏藻德。卻很快投降了李自成。然而在農民軍那裡,他並沒有受到優待。李自成責問他爲什麼不去殉死,這個曾經“知恥”的狀元卻答道:“我正準備效力新朝,哪敢去死。”李自成手下大將劉宗敏指責其身爲首輔而誤國,魏藻德爲自己辯解:“我本是書生一個,根本不懂得政事,加上崇禎無道,所以才亡了國。”劉宗敏哪怕是個大老粗。聽了他這樣的話,也大怒說,你從一介書生到狀元,不到三年就做了宰相,崇禎哪點對不起你,你竟如此詆譭於他。說罷,命人掌其嘴數十下。
當時。農民軍還強迫那些投降的明臣交錢,魏藻德屬閣臣,不僅不能例外,還規定交錢不得少於十萬金。在酷刑之下,魏藻德拿出了白銀數萬兩,而當初倡議朝臣捐錢的時候他卻是一個子兒也不願掏。
惡人還得狠人治。魏藻德在被夾棍夾斷十指的威逼下雖拿出了數萬銀。但劉宗敏絕不相信一個內閣首輔僅有幾萬兩白銀,故而繼續用刑,據說魏藻德曾在獄中呼喊,之前沒有爲主盡忠報效,至有今日。悔之晚矣!在經歷了五天五夜的酷刑後,魏藻德因腦裂死於獄中。結束了可恥的一生!
“崇公想是知道魏藻德的事的。此輩小人,當初拒絕明帝徵餉,就是爲了保自家的財產,他們這幫人,以爲只要投靠新主,財寶依舊可以傳家傍身,新朝依舊有他們的位子。平日裡他們空發言論,誤國禍民,待到國家破滅之日,便似狗一般向新主子搖尾乞憐,氣節尚不如青樓之歌姬!在他們心中,只有自己,哪有朝廷社稷?所謂‘江山代有惡人出,各苦蒼生數十年’,即此輩也!”林義哲正色道,“那王慶祺如此污言謗毀,所爲者何?上位邀寵也!蓋新君立,先皇皇后有孕在身,地位尷尬,若母子俱亡,則便無日後之‘爭國本’。他妄圖以此法置先皇皇后與死地,好得重賞,所幸聖明在上,立識其奸謀而誅之。此輩小人,爲一己之私,不惜鋌而走險,害人性命,用心何其毒也!前明即亡於此輩之手,而今我大清,亦難保不被此輩禍害!”
聽了林義哲的話,崇綺的臉色漸漸由紅轉白,一雙拳頭也緊握了起來。
“崇公現下只恨那王慶祺,須不知,比王慶祺可恨者仍爲數不少!”林義哲緊盯着崇綺的雙眼,道,“崇公可知,當年令尊賽老大人是因何下獄的?”
聽到林義哲提到父親賽尚阿的往事,崇綺的眼中登時怒焰升騰。
賽尚阿是著名的蒙古族大臣,也是咸豐皇帝的親信近臣,歷任內閣侍讀學士、頭等侍衛、哈密辦事大臣、都統、戶部尚書等職。因爲辦事公允、認真負責,賽尚阿多次得到朝廷的嘉獎和提升。1851年(咸豐元年)春,賽尚阿授文華殿大學士、首席軍機大臣,管理戶部。這一年爆發了太平天國運動,聲勢日漸浩大。賽尚阿再次受命欽差大臣督師廣西,進剿太平軍。賽尚阿兩次受命欽差大臣,足以說明賽尚阿在清廷所受到的相當的重視了。
然而賽尚阿的老將出馬並沒有使清廷如釋重負,事實上太平軍的實力已經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想象。賽尚阿幾經轉戰圍剿雖然小有收穫,但最終沒有挽回一敗塗地的命運,成爲太平軍的手下敗將。太平軍勢如破竹,衝破清軍圍剿,從廣西進人湖南,隨着太平軍攻入長沙,並沿途吸收兵力五六萬人,大大增強了進攻的實力,使清廷極爲惶恐且震怒。從此,賽尚阿走進了自己的悲劇命運。在言官的參劾下,他先是被摘去頂戴花翎,革職拿問,隨後即押解回京,定斬監候,籍沒家產。他的三個兒子也受株連,均被革職。崇綺就是在那時被革去了工部主事官銜。
賽尚阿本來因失職重罪被軍機處和刑部聯合判處了極刑,但在軍務緊急的用人之際而最終獲得釋放。後隨御前大臣僧格林沁辦理巡防事務。經過幾年的效力贖罪,1861年(咸豐十一年),賽尚阿被授正紅旗蒙古副都統。
而今,賽尚阿已然是風燭殘年臥病在牀。不能再爲朝廷效力了。
對於父親受到的打擊,崇綺是有着切膚之痛的。
“當年兵敗。非是賽老大人才具不足,指揮失當,而是兵力單弱,難有作爲,那班書生空喊進剿,臨事卻無一人敢挺身而出,只知妄言詬詈,以圖卸責!”林義哲道。“須知是誰保舉賽老大人帶兵的?兵敗後又是誰落井下石的?不都是一輩人麼?”
“鯤宇說的是……”崇綺狠狠的一拳捶在了桌上,震得幾個杯盤在桌上跳了起來。
“恨不能盡誅此輩!”崇綺咬牙切齒的說道。
聽到崇綺的話,林義哲知道他的目的已然達到,便適時的止住了話頭,避免崇綺受的刺激過於劇烈。
“說了些不中聽的話,讓崇公見笑了。”
“哪裡哪裡,我與鯤宇一見如故。是以才能如此掏心窩子的說話。”崇綺意識到了自己剛纔的失態,立時回過神來,笑着說道。
崇綺親手取過酒壺,給林義哲斟滿酒杯,二人隨即舉杯對飲,重又邊吃邊暢談起來。經過了剛纔的這一番肺腑之談。二人都感覺比之前要親近了許多。
宴罷,崇綺又延請林義哲至書房閒談良久,直至傍晚,林義哲告辭時,崇綺尚覺意猶未盡。
送走了林義哲。崇綺又回到書房,翻開了一本《明史》。找到了這樣的文字:
“……演爲人既庸且刻。惡副都御史房可壯、河南道張煊不受屬,因會推閣臣讒於帝,可壯等六人俱下吏。王應熊召至,旋放還,演有力焉。”
“自延儒罷後,帝最倚信演。臺省附延儒者,盡趨演門。當是時,國勢累卵,中外舉知其不支。演無所籌畫,顧以賄聞。及李自成陷陝西,逼山西,廷議撤寧遠吳三桂兵入守山海關,策應京師。帝意亦然之,演持不可。后帝決計行之,三桂始用海船渡遼民入關,往返者再,而賊已陷宣、大矣。演懼不自安,引疾求罷。詔許之,賜道里費五十金,彩幣四表裡,乘傳行。”
“演既謝事,薊遼總督王永吉上疏力詆其罪,請置之典刑,給事中汪惟效、孫承澤亦極論之。演入辭,謂佐理無狀,罪當死。帝怒曰:‘汝一死不足蔽辜!’叱之去。演貲多,不能遽行。賊陷京師,與魏藻德等俱被執,系賊將劉宗敏營中。其日獻銀四萬,賊喜,不加刑。四月八日,已得釋。十二日,自成將東御三桂,慮諸大臣爲後患,盡殺之。”
看到“演貲多,不能遽行。賊陷京師,與魏藻德等俱被執,系賊將劉宗敏營中。其日獻銀四萬,賊喜,不加刑”這一段文字,崇綺不由得心中滿是對陳演的鄙視之意。
“……藻德居位,一無建白,但倡議令百官捐助而已。十七年二月,詔加兵部尚書兼工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總督河道、屯田、練兵諸事,駐天津,而命方岳貢駐濟寧,蓋欲出太子南京,俾先清道路也。有言百官不可令出,出即潛遁者,遂止不行。”
“及演罷,藻德遂爲首輔。同事者李建泰、方岳貢、範景文、邱瑜,皆新入政府,莫能補救。至三月,都城陷,景文死之,藻德、嶽貢、瑜並被執,幽劉宗敏所。賊下令勒內閣十萬金,京卿、錦衣七萬,或五三萬,給事、御史、吏部、翰林五萬至一萬有差,部曹數千,勳戚無定數。藻德輸萬金,賊以爲少,嚴刑捶拷,藻德受刑不過,言家有女甚美,願獻賊爲婢妾,賊取其女污之後即以爲營妓,任由軍士淫辱。藻德雖獻女,而賊益輕之,酷刑五日夜,腦裂而死。復逮其子追徵,訴言:‘家已罄盡。父在,猶可丐諸門生故舊。今已死,復何所貸?’賊揮刃斬之。……”
看完了這段關於魏藻德的文字,崇綺恨恨的罵道:“真是百死難贖其辜!”
聯想到自己的父親當年的悲慘遭遇和女兒所受的王慶祺的詆譭詬辱,崇綺的心裡壓抑許久的怒火又一次升騰起來。
父親的前途,自己的前途,女兒的前途,全都毀在了這幫人手中!
“此輩小人,我與爾等誓不兩立!”崇綺在心中暗道。
他知道,哪怕是爲了父親,爲了女兒,爲了他自己,他也要和這些人鬥下去!
“我倒要看看,你們這班小人賊子,到底是殺得盡還是殺不盡!”崇綺緊握着拳頭,沉聲說道。
此時,林義哲已然回到了自己的寓所,晚洗完畢之後,躺在了牀上。
雖然喝了不少酒,但他此時的頭腦仍是異常清醒,毫無睡意。
他在腦中,一遍一遍地過着白天和崇綺說過的話。
他相信,如果這些話,通過崇綺傳到慈禧太后的耳朵裡,清流們的那個“藩鎮”的毒計,便可以破了!
想到這裡,林義哲感到心中分外的舒暢,他深吸了一口氣,望了望窗外皎潔的月光,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兒便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