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未到,竟然又一個熟人找上門了。龍在野都快反思自己是不是太面善了,怎麼一下子就招惹上這麼多大人物。
城裡,青雲酒樓。
“吃呀,龍兄,怎麼不吃啊,看你臉色不好。不會是還在爲晚上的一戰擔憂吧。聽我的,不要理他。那個瘋子。”萬浩然毫不忌諱地大聲道。
看着面前那個不拿自己當客人的萬浩然, 龍在野徹底服了。
“聽你的口氣,好像很瞭解他。你怎麼說他是瘋子呢?”龍在野直接問道,跟這種人還客氣什麼啊。本來今天準備一個人來青雲酒樓嚐嚐珍貴的蛇魚,哪知這小子一點也不自覺地跟着來了。
萬浩然咬着一塊魚肉,慢慢嚼着,臉上表情卻慢慢嚴肅起來。“你應該也發現他有點奇怪吧。”
龍在野猶豫了一下,點點頭,難道他真的……?一個大將軍……?
“我一見到你我就知道你這個人不同凡響。哈哈……想當初他從京城回來,我還是過了好久才發現的。哼!真是愧對我們相交那麼多年。”萬浩然倒了一杯酒,輕抿一口,苦笑。
“一開始我還以爲他是功成名就就把小時候的朋友都忘了,但是現在看來也許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情在裡面……”
“小時候我們在一起讀聖賢之書,他的父親就是我們的夫子。我們的武功都是家傳的,我跟着我父親學,他跟他母親學,你一定想不到他母親年輕的時候還是江湖上叫得上號的人呢。每天學完東西我們都在我家的操練場上對打。呵呵……轉眼就這麼多年了。”
“他回來後不久曾來找過我,只是……那時我他孃的也不知想的什麼,只記得他這麼多年把我這個兄弟忘得乾乾淨淨……後來再去找他,不是被周老夫人擋住,就是他不想見我……”
龍在野也不搭話,由着他自己自說自話。現在的萬浩然可一點也不灑脫了。
“你想讓我幫什麼忙?”等他停下來好不容易平復情緒,龍在野緩聲道。
“嘿嘿!”萬浩然又笑容可掬起來,一拍龍在野的肩膀,“不愧是我看中的人,一點就通。”
嗟,老大,你對我一個陌生人這麼熱情,掏心掏肝地說了這麼多,誰都知道有求於人。
當夜亥時不到,龍在野跟着某人的身後出了城,兩人在城門口分了手。龍在野自去赴約,某人蹲在城門前水溝邊喂蚊子。
龍在野慢慢悠悠地往轉彎處走,遠遠地就看見一身黑的周子安。
走到那定定的人面前。
“你遲到了。”
“抱歉。出了點小意外。”
簡單的對白。
話畢,兩人不再說話。
周子安從地上拿起自己的大刀,扔掉刀鞘,示意龍在野亮兵器。
龍在野搖搖頭,“把自己的兵器亂扔可不是一個有武術道義的人所爲。”轉身坐到一邊的草地上。揉揉鼓鼓的胃,“我剛剛吃飽飯,今天不想打。”
周子安眉頭緊緊皺起,“你什麼意思?耍我。”
“不是!”
“那你來幹什麼?”
“既然約了在這裡較量,不管怎樣,於情於理都該來打個招呼。”
“哼。以爲這樣說我就會放過你。小子,我看你是個膽小鬼。不敢動手就明說。”周子安怒氣衝衝的揮着大刀。
“……”看着明顯暴躁起來的人,龍在野拍拍身邊的草地。“這樣吧,等我消化消化,你要是不急,等我一會兒,我一定和你比。”
周子安狐疑地看着他,手中的大刀卻不再亂舞亂揮了。“你以爲我會相信你?”
“我龍在野從不說謊。”除非有必要的時候。龍在野舉起手做了個立誓的姿式,一臉的鄭重。
周子安盯了他一會兒,慢慢地在離他兩米遠的地方盤腿坐下。
龍在野伸伸胳膊伸伸腿,往後一躺,倒在草地上。“啊!”舒服得嘆了一口氣,今天宰那小子宰得可真過癮。
周子安搭着眼皮,瞄着一臉快意的人,心裡氣呼呼的。這小子,哪像要比武的人啊。不知是真對自己的本事信心十足,還是不將生死放在心上。哼,等下要你好看。
此時他似乎已經忘記自己四處挑釁的目的,只想着給這小子一個教訓。
“哎,問你一個問題。”龍在野雙手枕在腦後,閉着眼,翹着腿。也不等周子安答話。
“你第一次殺人的時候害不害怕?”
“……”周子安愣了一下,呼地站了起來,瞪着一臉奇怪地看着他,似乎不知自己問的是多麼驚人的問題的人,
“那麼緊張幹什麼?嗟。……我第一次殺人的時候一點也沒有害怕,只覺得非常快意,覺得自己是個大英雄。雖然別人不知道,但是我爲社會鏟惡除奸了。心中一直充滿着強烈的使命感,覺得自己就是爲了保護人民而生,肩負着正義的使命。不管受多大的苦,只要是爲了這個使命而付出都值得……”龍在野聲音慢慢地低沉下來。當初組織裡爲那些心理不堅強的人做心理治療就是從催眠開始,而催眠第一步就是拉進雙方的關係,懈下別人的心防。
周子安走到他的旁邊蹲下,看着雙眼直直地望着天的人。他的眼中似乎充滿了悔恨、憂傷……在這雙眼睛裡他似乎找到了自己的同類,不由得定定地看着它。
“那時我還非常年輕,追求刺激、快速,對尊敬的人還深信不疑。任何暴行只要有一個光鮮的藉口好像就能被人所接受,至少我自己接受了。但是呢,暴行還是暴行,不會因爲它有什麼漂亮的外衣而變得光明……你知道嗎?人有時候真的很奇怪,只要一個理由就可以做很多以前你不會做的事……有時候夜深人靜的時候,突然想起某些事情,就恨不得能把自己揉成粉沫,讓它隨風飄遠、飄散、飄散……”
龍在野突然慢慢從地上直起腰來,把看着他,雙眼卻變得空洞洞的某人扶坐在一邊。自己轉過身來,與他面對面相視。
遠處的草叢裡傳來輕輕地沙沙聲。
龍在野盯着周子安空洞洞的眼睛,緩聲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周子安。”
“你今年多大?”
“二十七歲。”
“你是個將軍嗎?”
面前的人似乎不安地皺了皺眉頭,龍在野緊緊地盯着他的表情。
“是。”
“你做什麼?”
“……殺……人……”
“你喜歡殺人嗎?”
“不喜歡。”
“你高興嗎?每天太陽都是新的,小草也是綠的。”
“……”
“你喜歡的人是誰?”
“樂珍。”似乎想起了什麼美好的事情,他的嘴角微微勾起。可下一秒,“珍兒?珍兒!珍兒你在哪裡?”周子安突然大叫起來,情緒激動,像受了傷的獅子在咆哮。
龍在野趕緊摸摸他的脖子,輕輕地,輕輕地。周子安慢慢安靜下來。
“噓。你認識萬浩然嗎?他說他是你的好朋友。”
“……認識,好朋友。”
“恩。他說你們倆從小一起玩到大,是嗎?”
“玩到大。”
“你認識龍在野嗎?”
“不認識。”
“……你昨天跟他打架的那個人?你不認識他嗎?”
“……”
“你爲什麼要打他?”
“……他會殺人。”
“……誰?”
“我。”
龍在野被他的話嚇了一跳,這是怎麼回事。不會是他想的那個意思吧。“他不會殺你的,他從不亂殺人。”
“我殺他,他就會殺我。”
“你希望被他殺死?”
“我希望被殺死。”
龍在野突然很後悔催眠他,別人內心深處的傷疤他並不想看到,就如同他自己心中的疤痕他一輩子也不想有人發現。
“活着會累嗎?”
“累。”
“不會。那只是你的錯覺而已,不要想它了。你現在在做夢,睡在軟軟的被子裡,因爲不想起牀,所以今晚與龍在野的較量你沒有去。他非常想跟你做好朋友,他跟你的好朋友萬浩然是朋友,你知道嗎?他是一個好人,他從來不想傷害誰。他也是一個……跟你一樣的人。”
點點頭。
“好孩子。接着睡吧,一覺醒來,你會覺得天是那麼的藍,人生是那麼的充滿希望。……以前所做的只不過是被騙了而已,一切跟你其實沒有任何關係,只要以後不再那樣做就好了。好嗎?睡吧,睡吧,睡吧。”
周子安一下子倒在草地上,安安穩穩地睡着了。
番一:周子安小番
午後的陽光從青色的瓦楞間淡淡地散下來,輕輕地撫在孩子們的身上。
着長衫的年輕先生揹着雙手,手中的戒尺輕輕地晃動。
孩子們趁先生轉身的瞬間擡頭迅速做着彼此纔會懂的小動作。
突然先生一個轉背,戒尺重重地打在一隻小手上。
以爲在先生背後做小動作,先生就不知道……
小萬浩然擡着頭,嘻嘻笑。周叔叔。
……
大雨磅礴的小操練場上,兩個小小的身影倒立着靠在木樁上。
你走開,誰要你假好心,都是你不好……
怎麼是我,明明是你自己不會做嘛……我也沒想到,我陪你一起受罰好了……
……
鬧得一身髒兮兮的小孩偷偷地順着牆根往家溜。一個不巧又被母親抓住……這時總是會羨慕小萬子沒有孃的管束了。
而小萬子呢,在家裡噴嚏連天,被老爹拿着大毛巾揉得腦袋痛,心裡憤憤不平,爲什麼我就沒有娘疼呢。這個大老粗爹……不過想到小安子的娘,如果娘都是那個樣子的……打了個哆嗦,那還是算了吧……
周子安,得到武狀元,趕緊報個信給我。他孃的,老頭子死也不讓我上京,要不咱倆就可以真正比一場,讓你輸得心服口服。
哼,姓萬的,誰輸誰贏還不一定。不過……算了,誰讓你只能縮在泰州,也只能過過嘴癮了。
你給我站住,老子今天非打得你屁滾尿流。
……
睡夢中的人嘴角慢慢勾起,當初的那些狼狽場面,如今怎麼覺得那麼溫馨……
真是久違了。
想他周子安也曾飽讀聖賢之書,年輕氣盛之時也曾立志除惡揚善,爲國爲民。得到那個武狀元的稱號,自以爲春風得意、天下由繮。待到受封將軍之時更是自以爲天縱英才、世間第一。
興致勃勃地趕到沿海,準備與聖上口中的海寇大戰一場,方顯男兒本色。可是……只有手無寸鐵的異國漁民,那時他才知道自己充當了什麼角色。
僞善的保護者。
真正的掠奪者。
可是已是騎虎難下。
父母的期盼、鄉親的羨慕、朝庭之上的種種陷阱……
那麼就閉着眼昧着良心做一年吧,做完一年也可以對朝庭交差了。
殺戮,掠奪……
安撫,欺騙……
於是一年,兩年,三年……一直到自己再也不能承受。
他知道朝庭上有多少人暗中罵他沒有人性,他也知道又有多少人想要他的項上人頭,他還知道他的真正身份根本不能大白於天下……曾經的豪情壯志、曾經的俠骨柔情還未來得及展現就已慢慢失去。甚至……自己的愛人也難以倖免。
“你知道嗎?我的父親是爲我而死。他是自殺的,你相信嗎,爲了我。爲了能讓我回來。如果可以再選擇一次,我寧願自己去死,也不會寫那封信。他是個最正直的人,怎麼能允許自己的兒子做出這樣的事,可他知道憑他一個鄉村老頭又怎麼能反抗聖上的旨意。於是他就選了惟一的一種方法……只有這樣,我才能名正言順地待在這裡……還有樂珍,他是那麼的聰明善良、與世無爭,如果不是對我的所作所爲失望透頂……他也不會在深夜離我而去,跌進海里。他們在爲我贖罪……”他想對天下人喊出這番話,可每每只能在心中吶喊,今天他終於能大聲傾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