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六月酷暑。

屋裡擺着冰,小丫鬟坐在擺置冰雕的紫銅臺前,輕輕搖着扇子,將絲絲縷縷的涼氣送到主子那邊。不遠處的書桌前,剛剛歇完晌的杜氏正輕輕翻閱外甥女沈悠悠留給她的詩集,看到那句“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不由輕輕笑了。

這個外甥女,她也挺喜歡的。

放下詩集,杜氏扭頭眺望窗外,有點像離家半月的長子了。

外面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動靜,杜氏挑了挑眉,看向內室門口。

她的大丫鬟挑起簾子,探頭看看,見已經驚動了夫人,忙進來回稟道:“夫人,世子身邊的凝香求見,她家人剛剛來尋她,說她弟弟偷偷跑去河邊玩溺水了,雖然救了回來,卻一直哭着要見姐姐,凝香想請一天假回去看弟弟。”

杜氏聞言吃了一驚,起身就往外走。

凝香就在外面候着,見到杜氏,她哭着上前,跪下磕頭:“夫人,我……”

“快去吧,左右世子不在,你在家多住兩日,小孩子受了驚嚇,好好陪陪他。”

杜氏俯身將哭得滿臉是淚的小丫鬟扶了起來,凝香就那麼一個弟弟,長姐如母,養弟弟跟養兒子也差不多了,出了這種事,杜氏身爲兩個兒子的母親,知道她心焦,扭頭吩咐大丫鬟去請郎中,隨凝香一道回去。

凝香連忙推辭,抽搭着道:“不用了夫人,我大伯父說阿木沒事,就是嚇到了,真的不用……”

她是真的哭,腦海裡全是上輩子堂兄來侯府找她,告訴她阿木出事時的情形。

小丫鬟不肯要,杜氏沒再勉強,問過凝香,知道她家人借了村人的驢車,便讓她先回家去。

凝香再三拜謝,抹着眼睛走了。

徐守樑自己來的,站在角門外頭等着,見侄女眼圈紅紅的走了出來,不禁感慨不愧是在侯府伺候了三年人,向來單純的侄女都會裝哭了,若非提前知道這是侄女離府的由頭,他都看不出來這是假的。

“大伯父,咱們快走吧。”怕長輩露餡兒,凝香小聲催道。

徐守樑哎了聲,趕車驢車走了。

頂着午後的大日頭,爺倆趕了一路,黃昏前歸了家。

阿木當然沒有出事,此時小傢伙躺在西院自家屋子,委屈噠噠地賴在被窩裡誰都不想見。

晌午吃完飯,二姐要帶他去北河玩,阿木記着姐姐的囑咐不敢去,二姐說不會告訴姐姐,他纔去了。到了河邊,二姐牽着他淌水玩,阿木走不穩不小心摔了一跤跌在了河裡,衣裳都溼了,趕巧被追過來的大伯母看到,咬定他偷偷玩水,狠狠打了他屁股好幾下,特別疼。

阿木哭了一路,回到家裡再不想搭理大伯母,也不去他們家了,嗚嗚哭着跑回了自家。

哭着哭着睡着了,醒來了還是不想出門,就噘着小嘴想姐姐。

門口好像有人走了過來,阿木撇撇嘴,假裝睡覺。

凝香輕輕走了進來,見弟弟可憐巴巴地蜷縮在炕頭,她心裡一軟,歪過腦袋看弟弟,對上弟弟哭腫的眼睛嘟起的嘴,凝香忍不住笑了,柔聲道:“阿木看誰回來了?”

“姐姐!”看到姐姐,阿木飛快爬了起來,一把撲到了姐姐懷裡,哭着訴委屈,“我沒偷偷玩水,大伯母打我!”

一邊說一邊哭,越哭越委屈。

外頭屋檐下,李氏又氣又好笑,對着窗戶道:“你們都當好人,就讓我當惡人!萬一阿木記仇將來娶了媳婦跟他媳婦一起對付我,你們可得替我說話!”

“整天瞎想些用不着的。”徐守樑瞪了媳婦一眼,笑着走了。

徐秋兒挽着母親的手跟了上去,知道堂姐能哄好堂弟。

“阿木不哭,是姐姐讓大伯母打你的,”屋裡頭,凝香盤腿坐好,摟着懷裡的弟弟柔聲安慰道,“大伯母說你偷偷玩水,你一哭別人就信了,就像大伯父去侯府接我,夫人聽說你差點淹了,立即就放我回來看你了。”

阿木眨巴眨巴眼睛,好像有點懂了,“姐姐今天在家住了?”

凝香笑着點點頭。

阿木立即破涕爲笑,高興地坐了起來,“那下次還讓大伯母打我!”

只要姐姐能回來,他願意每天都捱打,反正打完一會兒就不疼了。

小傢伙想的簡單,剛剛還笑着哄弟弟不哭的凝香卻哭了,將弟弟按到懷裡不許他看。

默默平復片刻,凝香扶正弟弟,鄭重地囑咐道:“阿木記住,今天你是自己偷偷跑去河邊的,掉到水裡差點淹死,大伯母跟二姐一起去找你,將你救了上來。你哭是因爲想我了,所以大伯父纔去城裡接我,以後不論誰問你,你都這麼告訴他,知道嗎?否則讓夫人知道我騙她,她就再也不許姐姐回來了。”

阿木立即搖頭,緊緊抱住姐姐,“我不說,姐姐回來!”

“嗯,姐姐明天就去求夫人,求她將賣身契還我,那樣姐姐以後天天抱阿木睡覺,天天跟阿木在塊兒。”親親弟弟腦袋,凝香笑着告訴了他這個好消息。

阿木聽了特別高興,高興地不知道該做什麼,抱住姐姐在她臉上吧唧親了一口。

窗外夕陽照進來,溫柔地將姐弟倆籠罩。

與此同時,鄰村陸家,陸成一回來就先看向三弟陸定,因爲逆光,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二哥陸言在做飯,妹妹跑二叔家玩去了,因此照顧阿南的大任就落到了陸定肩上。少年郎瞅瞅旁邊蹲着的看似好像在拉臭實際在琢磨山羊什麼時候會主動滴奶水的侄子,言簡意賅地回了兄長的眼神詢問,“沒看見。”

陸定真覺得自己的大哥快瘋了。

徐姑娘說這個月贖身,大哥要去果園做事沒法天天盯着徐家,就派他去柳溪村東邊的岔路口等着,一旦看到徐姑娘回來他好立即知道。算上今日,陸定已經連續去了四天,晌午吃飯前半個時辰出發,守到紅日偏西再回來,因爲徐姑娘無論早上還是中午贖身,都差不多這期間到家。

難得大哥有了心上人,陸定自己也對嫂子挺滿意的,左右沒什麼事,就任勞任怨地去等。二哥說空手等太明顯,被徐姑娘看見不好,讓他牽羊去,裝成放羊。陸定覺得有些道理,結果沒等到徐姑娘,不知怎麼被岔路口對面那村子的一個丫頭髮現了他天天過去,竟然也去路口待着,手裡還牽着一頭捲毛羊。

昨天陸定忍了,今天那丫頭竟然還帶了個姐妹來,兩人不時聚在一起邊看他邊偷笑,陸定實在受不了,牽着羊就回來了。徐家離得這麼近,徐姑娘贖身了他們早晚會知道,頂多晚兩天罷了,大哥就是太着急。

但陸定不敢說自己提前偷溜回來了,只說沒看見。

陸成有點失望。

竈房門口,老二陸言瞅瞅外面的哥倆,嘴角高高翹了起來,晚上臨睡前,才假裝隨口問道:“三弟今天去哪兒放的鷹?抓回來的兔子那麼小,我猜附近肯定有兔窩,明天我也去那邊碰碰運氣,說不定還有別的兔子。”

將軍能狩獵了,只是獵物都比較小,只夠它自己吃,好歹免了他們哥仨抓麻雀耗子餵它了。

炕頭陸成正用帕子給阿南擦屁股,聞言動作一頓。

陸定正要上炕,這會兒不想上了,扭頭就往外走,“我去茅房。”

說着快步出了屋。

陸成沉着臉將兒子遞給他二叔,穿鞋就追了出去。

窗外很快就傳來一陣動靜,阿南光溜溜躺着玩呢,聽到聲音好奇地翻身看窗戶,那動靜又沒了。

阿南輕輕啊了聲,回頭看二叔,卻見自家二叔捂着嘴,肩膀一顫一顫的。

阿南不知二叔爲啥笑,見二叔笑,他也咧嘴笑。

翌日陸成出門前,瞅瞅兩個弟弟,最終還是選了老實的三弟,瞪着他道:“再提前回來試試。”

陸定胳膊擰不過大腿,不得不去,這次沒牽羊,遠遠選了一處看得見岔路口的地方等着。

卻不知他趕到這裡時,凝香已經再次進了城。

先回冷梅閣同素月碰頭,將素月的銀子還給了他,取出陸成的錢袋道:“我上次回家遇到鄰村一位富家夫人,她家在城裡做生意,因爲投緣,曾願意借錢給我贖身。我當時沒要,這次去找她借了十兩。素月,這些銀子你收好了,你一個人留在這裡,比我更需要銀子應急。”

素月不高興了,按住她手道:“爲何要跟人借,你……”

凝香直視她的眼睛,“你不收回去,我就不走了。”

小姑娘犟起來比誰都倔強,素月無奈,只好收下。

凝香還有一事囑咐她,“贖身這事,我不想連累旁人,如果世子跟你問起我哪來的銀子,你就說我手裡原本攢了十四兩,我大伯母家攢了三兩,剩下三兩是與李嬤嬤借的。”

陸成肯定不能牽扯進來,剩下能借她錢的,除了大伯母,只有李嬤嬤與素月。

“不說跟我借,是怕世子怪我幫你?”素月忍着淚道,沒料到凝香想的這麼周全。

凝香看着她眼裡的淚,心頭一酸,忍不住再次勸道:“素月,你……”

“快去吧。”素月不想再多說,笑着往外推她,送她出去。

凝香突然很不捨,走出冷梅閣,回頭見素月笑盈盈站在那兒鼓勵地看着她,眼淚奪眶而出。

“去吧。”素月柔聲催道,說完見凝香遲遲不動,她不耐煩般先回了耳房。

望着她一步一步走遠,最終再也不見,凝香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止住淚,心情複雜地去了正院。

杜氏這邊凝香很熟悉,先去下人房尋李嬤嬤,求她幫忙,萬一裴景寒問起,請她不要提到陸成。

李嬤嬤得知是陸成借的她贖身銀子,感慨地拍了拍凝香的手,低聲道:“凝香放心,嬤嬤知道該怎麼說,陸成是個好人,有他照顧你嬤嬤也放心了。只是,既然你能想到瞞下陸成的事,那麼就該明白,在確定世子不會再糾纏你之前,你跟陸成不能太着急,是不是?”

凝香懂,她也怕裴景寒遷怒陸成。

所以就算陸成對她一片真心,凝香現在也不想考慮兒女情長。

在裴景寒徹底放棄她之前,她喜歡誰,就會害了誰。

“唉,別哭了,嬤嬤這正好有三兩銀子,先借給你吧,走,我領你去見夫人。”

說完悄悄話,李嬤嬤故意擡高聲音道。她一個老婆子,沒有與凝香爭寵的嫌疑,更不可能有與世子搶凝香的念頭,所以不怕讓世子知道她借銀子給凝香,世子應該也沒小氣到對付他母親身邊得用的老嬤嬤。

老人家對她這樣好,凝香真的哭了出來。

如此哭哭啼啼地求到杜氏面前,便成了一心想要回家照顧弟弟了。

“夫人,奴婢就阿木一個弟弟,他年紀小不懂事,差點溺水死了,奴婢真的不放心再留他自己在家。這些年奴婢攢了些銀子,剛剛跟李嬤嬤借了三兩,勉強湊夠了二十兩,求夫人放奴婢出府吧!凝香下輩子再爲奴爲婢報夫人的恩德!”

一邊哭一邊磕頭。

李嬤嬤也紅了眼圈,在一旁替凝香求情。

杜氏面現難色,暫且讓李嬤嬤等人退下,她扶起磕紅了額頭的小丫鬟道:“世子對你……”

凝香眼淚一頓,擡頭看她,語氣堅定如鐵,“夫人,在鄉下,妾室通房都會被人戳脊梁骨,奴婢從未想過與人爲妾,更未想過跟了世子與表姑娘爭寵。夫人,奴婢求您了,放我回家吧,否則世子回來,奴婢只能死了……”

說着又跪了下去,伏地痛哭。

杜氏看着她可憐的樣子,低聲提醒道:“可你想過沒有,如果世子不死心,便是我現在放你回去,他照樣有辦法搶你回來,那時候他還會恨你,倒不如……”

“奴婢不怕,真如夫人說言,那至少奴婢死的時候,是徐家姑娘。”

凝香對着杜氏的裙襬,一字一頓地道。

今日只要她能出府,就再也不會活着回來。

聽出她話裡的決絕,杜氏心頭一震,良久才嘆道:“罷了,既然你意已決,我答應你就是。”

難得這丫頭心思通透,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