巔峰之戰
劍器近
——調寄《巔峰之戰》之一
一劍破空,倚天絕壁,幾人真是凌絕手?危崖雲亂,星橋索橫,天外風雲驟。英雄憑誰問,豪氣未全休。 但歸來,唯願寒潭煙艇,一竿獨釣一江秋。多情笑我神遊,欲醉醉未成,欲見見無由,天可老,海難枯,情更濃於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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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初冬,料峭的風裡夾着絲絲的寒意,清寒入骨。
濟南府,這座羣山合抱的名城,卻似乎還留在深秋,大明湖依舊綠水氤氳,溫潤如玉;城外的小山上,遠遠地望去,滿山秋韻,楓紅菊黃。
快雪初晴,這是濟南府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
不遠處的大明湖上,依舊是綠水氤氳,溫潤如玉,觀湖亭下,橫着一葉孤舟。
天地之間,充滿了雪後清新而怡人的氣息。
“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這兩名優美的詩行,不僅道出了濟南城迷人的風致,也是特指這座名城裡最有名的一個地方——錦繡山莊。
清風十里,綠水猶香,明湖一週,山莊如繡。
錦繡山莊就座落在大明湖畔,依山傍水,風物之佳,盛於濟南。盛夏時,山莊四面,荷葉亭亭如蓋,荷香馥郁,柳蔭濃翠,推窗望去,滿眼湖光山色,令人心曠神怡。即使是在隆冬時節,重門疊戶之中,也是處處朱檐碧瓦,紅梅白雪,如堆錦繡。
天氣已涼而寒,錦繡山莊的梅花雖然還未開,但遠遠望去,已是燦若織錦、豔若雲霞。偶而有積雪從樹枝間搖落,簌簌作響,卻襯得這片錯落有致的園林更爲幽靜。
風吹過梅林,似乎還帶着淡淡的幽香。
靜靜的梅林之外,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踏雪之聲。
曲蘭衣沿着條彩石小徑緩緩地走了過來,身上依舊一襲輕薄柔軟的蘭衫,清秀俊雅的面容上,也還是帶着柔和的微笑。看他的神情,彷彿是閒庭信步,正細細領略着這圖畫般景緻中特有的閒適與淡雅。
小徑在林中曲折而行,又穿過數百株梅花,前面忽然挑出一角碧瓦飛檐,氣勢不凡。
檐下重簾半卷,簾內燕子早已飛去,此時只看見正中的青銅大火爐,爐火正紅,映得滿室生春。
一人擁着貂裘,斜倚在低几旁,手持一卷古籍軼本,似乎正看得出神,只露出臉龐一側的修眉鳳目,握書的右手,瑩白如玉,無名指上,還戴着只碩大的貓眼寶石,更顯華貴。
檐下的一株梅花,疏枝斜斜伸到階前,幾朵含苞欲放的花蕾,點綴其上。
曲蘭衣不禁停住腳步,默然凝視花枝片刻,方嘆道:“凌寒獨開,不肯結春緣;風露不減霜姿,雪寒更助花香,使君當如梅。”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拂去壓在花蕾上的積雪,微風過去,身上蘭衫飄動,便如蝴蝶的翅膀般,翩然起舞。
簾內人聞聲早已將書擲下,站了起來,笑道:“惜得階前半朵花,爲拂塵雪下蘭臺——好個曲蘭衣,我本以爲你明天才會到呢……還不快進來!”語聲雍容沉穩,語氣中卻含着一股朋友間久別重逢後的喜悅之情。 Www_ ттκan_ ¢ ○
兩名黃衣小鬟從側廊上走出,用笤帚將臺階前的積雪掃去,露出了鏡子般光滑的雲石地面。
曲蘭衣一邊拾階而上,一邊笑道:“鳳笛公子相邀,曲某自然是一聞傳召即至,只恨自己沒有生出雙翅膀,能早一點飛到錦繡山莊來。”
這簾內的年輕公子,正是錦繡山莊的少主人,“金針”梅八下一婆的嫡親長孫梅鳳笛,一手“六出梅花劍”,三十六招變幻無方,輕靈飄逸,享譽江湖,但是梅鳳笛最得意的,卻是他親手調製的“梅花宴”,做工之精,品味之佳,比濟南府遠近馳名的“歷下風味”、北極閣的素齋實在有過之而不及。所以曲蘭衣一聞邀約,便立刻從江南趕來,爲的也正是一嘗這妙絕天下的佳餚。
曲蘭衣步入暖閣,閣內佈置得精緻華麗,卻絕不奢靡。靠窗的牆壁上,懸着一幅丹青水墨,畫的是“踏雪尋梅圖”,景緻空濛,筆意蕭疏,留白處題有兩行詩句:梅含數點雪,徑染一縷香,更顯飄然出塵。碧窗旁邊是個花架,上面別無他物,只擱着一隻蓄滿清水的花瓶,瓶裡並未插花——只因錦繡山莊的梅花,現在還未開。
花開的時候,便是梅花宴開的時候。
曲蘭衣望着花瓶,忍不住嘆氣道:“沒想到我居然來早了。”
梅鳳笛道:“你只怕更沒想到,有人來得比你還早。”
曲蘭衣轉過身,道:“若我猜得不錯,這個人可是陸驚鴻?”搖頭笑道:“他這個人平時雖然懶得很,但只要一聽說有好吃的,跑得比誰都快。”
梅鳳笛笑道:“他不僅好吃,而且好喝,在這裡等了才兩天,但你若再不來,我辛辛苦苦藏起的好酒,恐怕全都要進了他的肚子。”說畢已站起身來,道:“他現在還在裡間閣內睡覺,我們去找他。”
從暖閣的側門進去,便是一道長長的風廊,兩旁的欄杆上,新雪還未拭去,欄外盡是梅花,風中隱有冷香浮動,令人只覺說不出的清閒和愜意。
梅鳳笛和曲蘭衣沿着長廊緩步而行,曲蘭衣眼望廊外紅萬點,鼻中嗅着風裡花香淡淡,不禁輕嘆道:“在這種地方住得久了,只怕有如神仙般清靜自在,什麼事都懶得做了。”
梅鳳笛笑着點頭道:“你說的何嘗不是?這種時候,正應該沏壺清茶,坐在爐前,共一二知己好友品茗賞花。”
長廊已走盡。
盡頭處掛着厚厚的錦幄,將風寒擋在了外面,室內溫暖如春,梅鳳笛掀起錦幄,走了進去,卻忽然怔住。
原本還在屋內睡懶覺的陸驚鴻,此刻竟然不見了。
明湖風光,盡於錦繡;濟南風味,盡於歷下。
梅鳳笛親手調製的“梅花宴”,雖然妙絕天下,但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品嚐得到的。可是若想嚐嚐馳名濟南的歷下風味,卻簡單得多了。
離歷下泉僅一箭之地的南城門老街,便是烹調歷下風味最爲著名的百年老字號“歷下坊”的所在。
昨夜輕雪,到清晨就已停了,街面上積雪如新,街面道上,偶有人行。
開門的店小二還剛從熱乎乎的被窩中被老闆拖出來,一面揉着惺鬆的睡眼,一邊不住地嘀咕:“這麼大冷的天,有誰會這麼大清早的出門吃東西?”
他的這句話纔剛說完,就聽見門外響起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一個人走了進來。
這個人穿着身藏青色的細麻長衫,外罩一件同樣質地的白色短襟,即使在這樣的天氣,胸前的排扣,還是斜斜敞開,高大俊朗的身材,一雙明亮的眼睛裡,帶着副愉快的神情,一走進來,就大馬金刀地在臨街的桌子上坐下,衝店小二叫道:“先給我來一道‘歷下三珍’,”偏着頭想了想,道:“再來道‘脯雪鳳膳’,‘**湘蓮’,還有‘雪映鮑湯’。”
歷下風味,素以清而不淡、滑而不澀著稱,其中又以“脯雪鳳膳”獨秀江北,店小二一聽便知此人是吃的大行家,連忙恭恭敬敬道:“這幾道最講究火侯功夫,做起來得費上老半天,你老人家……”
那人用筷子敲着桌子笑道:“我陸驚鴻若是爲了好吃,說什麼都等得起。”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拋到店小二手上,道:“不過在等的時候,你最好給我多準備幾壺歷下泉釀的酒來。”
店小二一見到這麼大錠白銀,清早撞財,腿腳立刻麻利起來,酒水也立刻上了桌。
初冬的豔陽,好象個慵懶的少婦,慢慢地從雲層裡鑽出來,溫暖的陽光,從歷下坊的大門外射進來,屋中也漸漸有了暖意。
街道兩邊的店鋪,也已陸續開門招徠生意,老街上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
陸驚鴻坐在窗邊,饒有興趣地看着窗外街上的來來往往的行人,嘻笑追逐的兒童,不覺眨着眼睛笑了起來,他喜歡這種熙熙攘攘的氣氛,也喜歡這些充滿生氣的人們,只要在他們中間,看着他們的忙碌笑鬧,他就可以忘卻江湖上的紛爭,恩怨仇殺。
歷下坊大廚烹製的菜餚剛剛在陸驚鴻的桌上上齊的時候,一頂青帘小轎從長街上逶迤而過,恰好停在了大門外。
淡綠色的轎簾,漆得發亮的木椽,跟在轎旁的一個黃衣小鬟,面容嬌俏,一雙大大的眼睛明眸善睞,顧盼之間,已經提着個精緻的食盒,走進了歷下坊。
陸驚鴻看得眼睛幾乎發直起來。
女人他見過不少,美麗的女人也不少,一個丫鬟便長得這風姿動人,轎內的小姐,又該是怎樣的絕色佳人?
黃衣小鬟點了幾樣小吃點心,吩咐店小二將食盒送入內廚,便走回轎邊等候。
陸驚鴻看着她,眼珠轉了幾轉,正想找個機會上句套磁,街對面的賭坊裡卻走出一個人來。
這個人穿着一身顏色鮮豔的錦衣,修飾得整整齊齊的鬢角,發上綰着條紫色的緞帶,腰間也特地掛了塊仿古的玉佩,打扮得花裡胡哨,臉上的表情也神氣得很。昂首睥睨四顧,好象誰都欠他三百兩銀子似的。
待得他走近幾步,陸驚鴻卻已看出,這個人長得雖不算難看,眼角卻有了不少的皺紋,彷彿一朵開謝的菊花,又好似一個遲暮的美人,雖然還有幾分姿色,卻華貴盡失。眼中佈滿血絲,明顯一副酒色過度的樣子。
黃衣小鬟一瞧見這人朝小轎走過來,立刻攔在轎前,柳眉一豎,喝道:“梅三錯,這幾年來,小姐給你的銀子,少說也有上千兩了,你還好意思來要?你知不知道這些都是她的私房錢?”
一聽到“梅三錯”這三個字,陸驚鴻恍然大悟。
“金針”梅八十一婆的七個兒子當中,大郎是最風流倜儻的一個,年輕時精通音律,放蕩不羈,曾一度迷戀一名歌妓,最後到了非卿不娶的地步,爲錦繡山莊所不容,大郎爲了這名歌妓,竟致於背出家門,與她私自生下一個兒子梅三錯,惹得梅八十一婆知道後大動肝火。所以儘管大郎後來浪子回頭,成家立業,娶了名門之後,並生下了梅鳳笛,梅家卻始終沒能接納他的這私生子梅三錯。
因此,梅三錯從他一生下來時,就已經錯了,他來到這個人世,本就是個錯誤。
及至他的母親鬱鬱而終,梅三錯更是自暴自棄,無法無天,飛雞走狗,吃喝嫖賭,無所不至。他的眉梢眼角,雖然有幾分酷似同父異母的弟弟梅鳳笛,卻絕無一絲梅鳳笛的優雅高貴之處。但這又是誰的錯?
梅鳳笛可以住在最好的房子裡,喝着最好的酒,實際上掌握着錦繡山莊的大權,而他這個當哥哥的卻只能流落在窮館陋巷,與販夫走卒爲伍。
“這豈非太不公平!”梅三錯咬着牙望着天不住的冷笑:“錦繡山莊欠我的,梅鳳笛欠我的,就連老天也欠我的!”他忽然探頭望向轎簾內,口氣也軟了下來:“好阿姿,好妹妹,雖然他們都不理我,但他們都欠我的,你就只當是替他們還債好了。”
黃衣小鬟似乎還要爭辯,簾內的人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對她道:“你身上還有多少銀子?就全部給他吧!”聲音清悅而溫柔,卻又帶着一種不容置辯的語氣。
黃衣小鬟嗜着嘴,極不情願地從腰間取出一包銀子,遞到梅三錯的手上。
梅三錯一接過銀子,整個人也似乎立刻長高了三尺,笑嘻嘻地道:“好阿姿,我就知道你心疼我這個進不了門的弟弟,不過你放心,這些銀子我總有一天會加倍償還你的。”說完吹了個口哨,神氣十足地朝對面的賭坊走了過去。
黃衣小鬟看着他的背影,氣得直跺腳,連聲道:“小姐,這種人賭錢十賭九輸,你又何苦……?”
簾內人緩緩道:“他說的不錯,的確是我們錦繡山莊欠他的,就當是我來還一點債吧,何況……”沉默了片刻,簾內人方嘆道:“他總算是我的哥哥。”
——難道這轎簾內坐着的,竟然就是錦繡山莊梅八十一婆最爲疼愛的孫女兒梅姿?
陸驚鴻想到這裡,似乎來了興趣,不自禁地朝轎子望了一眼。
微風掀動轎簾,轎中人卻不再言語,再也聽不見半分動靜。
奇怪的是,本來還很熱鬧的街道,此刻竟然也突然安靜了下來。
遠遠的長街盡頭,忽然出現了一個人,長身臨風,白衣勝雪,懷中的劍雖未出鞘,冰冷銳利的劍氣卻已足讓人膽寒。
三盡青鋒,吹毛斷髮,名之雪藏,劍出必殺。
就算根本不認得白衣薛無痕這個人,也絕不會感受不到他身上那股迫人的殺氣!
四周的人羣早已潮水般散開,就連剛剛提着食盒正準備走出歷下坊的店小二也已停住。
薛無痕的雙眼四處一掃,猶如寒風掠過,最後停在一個人的身上。
——梅三錯!
梅三錯的臉色已經變了,嘎聲道:“薛無痕,我跟你無怨無仇,爲了躲開你,我不惜千里迢迢從揚州一直逃回濟南,你……你還肯罷休?”
薛無痕側過身,不再看他,冷冷道:“自己做錯了事,總是要付了代價的。”
錦繡山莊的權勢威名,在整個濟南府只怕連聾子聽見了都會如雷貫耳,梅三錯想到這裡,膽氣也不覺壯了幾分,忽然昂首道:“不錯,我是不小心誤傷了幾條人命,但這種事天下多得很,你爲何偏偏不肯放過我?”
薛無痕看着他,冷漠的眼神突然起了某種奇異的變化:“濫殺無辜,栽贓嫁禍,這種事天下間的確不少。”他頓了一頓,接着道:“但你唯一做錯的,就是不該在我的眼前殺人!”
——這世上的不平事,本已數不勝數,倘若妄想單憑一幾之力就管盡天下事,簡直無異於癡人說夢。但這種事只要被薛無痕看到,他就非管不可。
義之所在,在於爲所當爲,如果每個人都能學學薛無痕,這世上的不平事豈非會少很多?
梅三錯似乎明白了薛無痕這句話的意思,右手緊緊握住了腰畔長劍的劍柄,無論薛無痕的劍法傳說得有多厲害,在這種情況下,他好歹總是要試一試的。
街邊的人早就識趣地躲到了屋內門後,透過窗隙門縫偷偷地看着。
薛無痕冷冷的看着梅三錯,眼中寒光一閃,劍將出鞘!
就在這時,忽聽一個輕柔的語聲道:“住手!”
只見一隻纖纖玉手緩緩撥開轎簾,跟着一個秀帙的少女自簾中緩緩走出,披着件純質的白狐風髦,漆黑的發上,嵌着一隻雪柳黃金縷,襯得她的面容如玉雕粉琢。
令陸驚鴻驚奇的是,梅姿那清澈如水的眼波,即使在面對着薛無痕迫人的目光時,也沒有一絲一毫的膽怯。
薛無痕似乎也感到有些意外,看了她半晌,才一字字道:“我要殺的人,沒有誰能夠讓我住手。”
梅姿淺淺一笑,道:“世事如棋,變幻莫測,親眼所見,尚且可能出錯,你又怎麼知道你要殺的人就一定該死?”眼神淡定如冰,看向梅三錯:“薛大俠要殺的這個人,是我的親哥哥,如果他真錯了什麼事,也應該由錦繡山莊來處置。”她擡起頭來,迎上薛無痕的目光,語聲輕軟如秋水,溫柔如春風,然而卻帶着股不可抗拒的的堅定:“你若也有親人,一定會明白我的感受。”
這幾句話說得柔中有剛,入情入理,自一個纖質女子口中說出,陸驚鴻聽得頗爲驚歎,又擡眼看向薛無痕,只怕薛無痕一時之間,也難以反駁,幸好他這個人並不是來講道理的,他只要認定了的事,就絕不會改變!
“你一定要攔着我?”薛無痕看着梅姿,冷冷道。
“不錯,你若一定要殺他,我這個做妹妹的,就絕不能袖手旁觀。”梅姿語氣依舊溫柔,卻是堅定決絕,手腕一翻,已經從衣袖中掣出一柄短劍,精光湛然,明如秋水,道:“若要殺我哥哥,先折此劍!”
薛無痕眼裡似乎又起了某種奇異的變化,淡淡道:“好!”
旁邊的黃衣小鬟忍不住直跺腳道:“小姐!”轉過頭來望着薛無痕,急道:“你……你這個怎麼不講道理?”
這時歷下坊內忽然傳出一聲嘆息:“因爲薛無痕從來不和女人講道理。”跟着一個人緩緩從坊內走了出來,臉上帶着溫暖明亮的笑意,看着薛無痕。
薛無痕看見陸驚鴻,臉上竟也露出一絲難得一見的笑容,道:“陸驚鴻,這一次你就猜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