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市如晝,星落如雨。
洛陽的深夜,依舊是明光流轉,舞榭歌吹,一派繁華熱鬧的景象。
陸驚鴻剛從陰冷詭異的奕劍堂裡出來,走在熙熙攘攘的夜市之中,竟恍然有隔世之感。他眼望身邊喧鬧的人羣,心裡卻一直想着今晚之事的離奇,盜劍之人的奇詭,實在是自己平生所未見,一時之間,對這個連一面都沒有見過的神秘對手,連一點把握也沒有,這種情況,倒是他這一生中,所從來沒有的事。
長街盡處,燈火闌珊,白馬寺就巨大的剪影,在夜色中彷彿一個廣知天地奧秘的佛像般收起胸中萬千靈花,靜默無言。
陸驚鴻輕輕掠過幾重佛殿高大的屋脊,落到了毗盧閣的院內。幾棵銀杏樹依舊亭亭如蓋,樹影婆娑。樹下的石几之上,擺着兩隻茶蠱,一把雕竹紫砂壺。陸驚鴻心念一動,抄起紫砂壺,但覺入手微溫,顯然是剛纔有人在這裡相坐對飲,現在卻不知去了何處。
陸驚鴻一縱身躍上了一棵銀杏樹頂,遊目四顧,但見整座寺院重檐疊瓦,密密麻麻,遠處一座石塔,在夜色中宛如一支巨大的寶劍般直插雲霄,顯然是全寺的最高處。他飛身掠了過去,直上塔頂,掛在塔尖上望下去,方圓幾裡內的事物清清楚楚地躍入眼簾。陸驚鴻一眼望過之後,卻又不禁有些失望,佛劍蓮花和薛無痕的兩件白色衣衫,在夜色中應該甚好辨認,如今寺院之中只有殿影重重,燈火隱約,三兩灰衣僧人朦朧中穿梭來去,就是不見佛劍蓮花和薛無痕,他幾乎又要以爲自己想錯了,剛要躍下寶塔,塔下卻突然傳出一個清越的聲音,道:“佛說原來怨是親,你口中雖有恨,眼中卻無恨,可見心中本無恨,反而由恨生愛,愛恨之間,本只一脈相懸。”正是佛劍蓮花的聲音。
塔底燈光影影綽綽,又傳出一個少女的聲音道:“人家說你是蓮花高僧,我就偏偏不信。什麼恨又生愛,愛又生恨,完全情理不通嘛!我九哥是被他害死的,我怎麼會不恨他,反而會……喜歡他呢?”語聲嬌俏,卻是南宮明珠。
佛劍蓮花並不着惱,微微笑道:“無真亦無幻,無恨亦無愛,世間情愛,本就無道理可言。”語聲微頓,接道:“既然他已來了,你爲何不自己去問他?”
陸驚鴻聽得一怔,還不及想佛劍蓮花口中的“他”是誰,佛劍蓮花的聲音又傳了出來道:“陸驚鴻,你還不下來,難道要呆在上面乘涼嗎?”
陸驚鴻只得振臂躍下,一邊走進塔內,一邊笑道:“佛劍蓮花,看你一天到晚,倒是忙得很。”
佛劍蓮花淡淡笑道:“貧僧再忙,又怎及得世人紅塵勞苦。”
他的身後,香菸繚繞,一尊金身坐佛,一掌平伸,一掌立於胸前,慈眉善目,寶象**。此刻佛劍蓮花卻跌坐在蒲團之上,指間念珠纏繞,竟似是身後佛象所化,託體爲人,來度脫人世的諸般苦難。
南宮明珠正坐在他的對面,一回頭看見是陸驚鴻,差點就要跳了起來,卻又咬了咬嘴脣,忍住了。
陸驚鴻連忙繞過她,找了一張空蒲團,屈起一膝坐下,卻發現佛劍蓮花搖了搖頭,道:“佛祖面前,還是坐得這麼不老實,當心佛祖罰你來世做馬,一輩子只能站着睡覺。”
陸驚鴻笑道:“這世上若真有佛祖,就該保佑世人活得平安快樂,只因爲這世上的悲苦之事,已實在是太多,佛祖還哪有閒心管我坐得老不老實。”
南宮明珠忽然擡起頭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卻似沒有以前那麼兇了。
陸驚鴻心中微微一動,忽然發現她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很好看,似乎還會說話。
佛劍蓮花淡淡笑道:“你在這位佛祖面前亂說話,就不怕現世報應?”
陸驚鴻擡頭看了看那尊金身佛像,道:“這是什麼佛?”
佛劍蓮花道:“這位便是三世佛,佛劍蓮花道:“這位便是三世佛,專管人的前世、今生和來世,世間男女,須得三世相遇相知,才能相愛相守,結爲連理。佛祖說聚散本無常,一遇是份,再遇是緣,三遇便是難得,既有緣又有份,所以這尊三世佛,便供在本寺最高的齊雲塔中。”
三世佛安然端坐,慈眉善目,似乎是在可憐世上的癡情兒女,又似乎是在悲憫天下間的曠夫怨婦。
陸驚鴻聽他言外之意,似乎是說自己與南宮明珠,故意打岔道:“難怪這座塔這麼高,原來叫做齊雲塔。”
佛劍蓮花笑道:“你莫要扯遠了,我現在說的是佛,不是塔。”
忽聽外面一人朗笑道:“其實蓮花高僧真正要說的,也不是佛,而是緣。”笑聲中,說不出的灑脫隨意,一個人緩緩走了進來,卻是驚劍任峽。
陸驚鴻故作不知道:“什麼緣?”
任峽拿眼瞟了一下南宮明珠,笑道:“緣有很多種,譬如佛劍蓮花與你講禪,乃是佛緣;你我相遇,便是朋友之緣;你遇見了這位姑娘,便是命中註定的緣分。”
陸驚鴻故意裝作沒聽見,眼睛卻有意無意間瞟了南宮明珠一眼,發現她的臉上居然紅得厲害,燈光之下,更顯得說不出的嬌羞動人。
佛劍蓮花卻似乎不想放過陸驚鴻,笑道:“如果一男一女在三世佛前因緣相遇,那麼他們的前世今生,便註定會在一起,若是來世還能再在佛前相遇,便會生生世世永不分離。”陸驚鴻的心突然跳了起來,連忙大聲咳嗽道:“想不到堂堂蓮花高僧,不但會談佛講經,還會談情說愛。”
佛劍蓮花微微一笑,還未答話,任峽已搶着道:“大師講的緣法,真是讓我好生羨慕。”他忽然站了起來,走到三世佛前,隨手抽出一柱香,在燭火上點燃了,恭恭敬敬地插在香爐裡,口中彷彿唸唸有詞。
陸驚鴻心裡不免好奇,忍不住道:“你在念什麼?”
任峽一本正經道:“我只不過是求佛保佑,哪一天也能象陸兄一樣,找到我自己的掌上明珠。”
話音未落,南宮明珠霍地跳了起來,眼波流轉,最後卻只是瞪了陸驚鴻一眼,跺跺腳,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陸驚鴻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又覺得她的身影嬌小婀娜,十分可愛。
任峽習慣性地擡起手指,摸了摸兩撇小鬍子,笑道:“陸兄爲何還不追出去?”
陸驚鴻卻“咦”了一聲,看着他的手道:“你的手指什麼時候被燙了,又紅又腫?”
任峽一怔,隨即笑道:“寺中燭火太過,我剛纔經過毗盧閣時,不小心碰倒了一支,所以燙傷了手指。”
佛劍蓮花看了他一眼,目中似乎大有深意,道:“你怎麼如此不小心?”
任峽忙道:“是,我以後多加小心就是了。”
佛劍蓮花淡淡看了陸驚鴻一眼,道:“你到此來,可是爲了薛無痕?”
陸驚鴻一驚,笑道:“看來我心中不管有什麼事,都逃不過你的眼睛。”
佛劍蓮花微微一笑道:“只可惜你來遲一步,薛無痕在毗盧閣銀杏樹下與我喝了一杯茶就走了。”
陸驚鴻沉吟道:“你可知他去了哪裡?”
佛劍蓮花道:“他既未說,我即不問,又何必管他從何處來,往何處去?”
陸驚鴻道:“卻不知追上了那個神秘盜劍人沒有?”
佛劍蓮花雙目微合,嘆道:“追上了如何,追不上又如何?總不過歸於紅塵中一粒塵埃罷了!”
陸驚鴻還要再問,卻見他神色淡然,身後煙霧盤旋繚繞,竟似已經入定,便知再問也是枉然,只得訕訕退了出來。
塔外涼風習習,月光瀉地,一塊塊青石板似被月光洗得發亮。陸驚鴻沿着寺中道路,信步所至,不知不覺竟走到了清涼院中。南宮明珠的房內,居然還有燈光。陸驚鴻的心突又跳了起來,想起她瞪着自己時那雙似怨非怨的眼睛,竟有些癡了。他忍不住走上前去,正欲伸手敲門,房內卻忽然傳出一個女子輕柔的聲音道:“曲公子千里迢迢,專程送劍,古道熱腸,我真是無以爲謝。只是這柄碧玉劍,不知害死了多少人,就連先夫也……”說到這裡,語聲哽咽,竟似已說不下去。
只聽曲蘭衣的聲音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沒想到嶽小樓因爲這把劍,竟不幸殞命,”接着長嘆一聲,半晌才道:“死者已矣,還請嶽夫人節哀順變,嶽小樓若是在天有靈,恐怕也願見到夫人爲他傷心至此,以淚洗面。”
南宮彩屏幽幽道:“我若是能再聽他說一句話,便是現在就死了,此生也再無遺憾。”
曲蘭衣柔聲勸道:“夫人若再如此傷感,就連在下看了,也不免,不免有些……”
話未說完,兩人忽然靜了下來,窗紙上,只剩下一盞孤燈閃爍。
陸驚鴻心中也跟着嘆息一聲,自己先回了廂房,又等了很久,才聽到“吱呀”一聲,房門打開,曲蘭衣步子沉重,緩緩走了進來。
他擡頭一看見陸驚鴻,怔了一怔,似乎並未想他會在房中,道:“你既然來了,爲什麼不點燈?”自己走了過去,將桌上燈點亮,這才發現陸驚鴻正用一雙似笑非笑地眼睛望着他,不禁奇怪道:“你這個人,往常從沒這麼安靜過,是不是有什麼事?”
陸驚鴻眨眨眼,笑道:“事情倒沒有,有一句話,我倒想問你,你要老老實實回答。”
曲蘭衣道:“你說。”
陸驚鴻道:“如果南宮彩屏不是出身世家,如果她不是玉劍嶽小樓的妻子,你會不會喜歡她?”
曲蘭衣身子微微一震,道:“你剛纔都……”
陸驚鴻點點頭,又道:“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曲蘭衣默然半晌,方嘆道:“如果,如果……這個問題,不是我不老實回答你,實在是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陸驚鴻也嘆了一口氣,道:“你一向自命君子,我倒寧願你不那麼君子一回,否則就不會錯過擦身而過的愛了。”
曲蘭衣看着他,忽然笑道:“你若是肯君子一點,不到處拈花惹草……”
陸驚鴻趕緊打斷他的話道:“我來找你,不是跟你談君子的,”壓低了聲音道:“是跟你談一個神秘的隱形人。”
曲蘭衣道:“神秘的隱形人?”
陸驚鴻道:“這個人居然在當世五大高手在場的情況下,將離火玄冰劍從容竊走,連一點線索都沒有留下。”
曲蘭衣皺眉道:“這不可能,以嵩黃二老劍術之高,近年來雖極少出劍,但若要在片刻之間,一擊致命,除了本身武功極高之外,最要緊的是,必須是一個他們意想不到的人。”
陸驚鴻道:“所以這個人,必是他們最熟悉卻又最想不到會殺他們的人。”他的雙眼忽然瞪大,失聲道:“丁逢!”
曲蘭衣搖頭道:“丁逢的確是最有機會殺他們的人,但是其一,古長風擇徒極嚴,黃山門下的弟子,一向清譽甚佳,這等欺師滅祖、大逆不道之事,丁逢恐怕難以做得出來;其二,丁逢本身武功太弱,既不足以殺死嵩黃二老,也不可能發揮出離火玄冰劍的威力。所以就算這把劍到了他的手上,也是一塊廢鐵。”他目光閃動,道:“除非,這個丁逢,是他人假扮的。”
陸驚鴻猛的一拍桌子道:“難怪我在飛花別院看見丁逢時,總覺得他怪怪的,原來真的丁逢,已經死了。”
曲蘭衣道:“你怎麼知道他死了?”
陸驚鴻道:“因爲我看到了一滴血。假扮丁逢的人殺死丁逢的時候,我湊巧在附近,他怕被我撞破,匆匆走了出來想將我引開,所以來不及將手上的血擦乾淨。”他說到這裡,忽然覺得一股涼意從腳底直升了上來,嘎聲道:“莫非他是活活將丁逢的麪皮揭了下來,再貼在自己的臉上?”
門外一陣夜風吹來,房內燈燭搖曳不定,形如鬼火,枝葉拂窗,窗外似乎鬼影幢幢,那個神秘的殺人兇手就象看不見的鬼魅一樣,潛伏在他們身邊,露出了猙獰的面目,他們卻還是被矇在鼓裡。
良久,曲蘭衣才緩緩嘆道:“連你都被他騙過了,可見此人應變之機敏、心腸之狠毒,遠非常人所及。”
陸驚鴻勉強笑道:“可是我實在想不出洛陽城內,誰會有這麼大的本事?”
曲蘭衣道:“這個人不但非常熟悉丁逢的音容笑貌、一舉一動,而且必然精擅易容之術。”他目光閃動,似乎隱然成竹在胸,道:“現在洛陽城裡,精擅易容之術的,只有兩個人。”
陸驚鴻眼睛發亮,道:“一個自然是聶乘風。”
曲蘭衣道:“既然聶乘風絕不可能是兇手,此人是誰,豈不是已經呼之欲出?”
陸驚鴻忍不住脫口驚呼道:“驚劍任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