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漸漸沉落,幾片薄薄的晚霞,掛在天邊。
杭州城的大街小巷,依舊燈火通明,人來人往,熱鬧非常。
陸驚鴻一頭鑽進了一條偏僻的窄窄的小衚衕,這才鬆了一口氣。
呂欽並沒有追上來。
但是他現在心情,也並不輕鬆。
一些模模糊糊的頭緒,在他的腦際盤旋,其中有幾個結,還沒有完全解開。
陸驚鴻想得頭都大了。
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了一塊又破又舊的布幡,布幡上灰濛濛的寫着四個字:聞香下馬。
雖然這家小麪館裡既沒有飄出誘人的食物香味,此刻的陸驚鴻陸大俠也沒有馬可以下,他還是見幡止步,走了進去。
天還未黑,小店裡卻十分陰暗。一個老得背都佝僂起來的小老頭,正無所事事地偎在牆角打呼嚕。
陸驚鴻坐了下來,一拍桌子大聲喊道:“掌櫃的,給我來三大碗陽春麪,外加一碟花生米。”
小老頭終於睜開了眼睛,磨磨蹭蹭了老半天,纔將東西端上了桌,然後又縮回牆角,繼續打瞌睡。
陸驚鴻風捲殘雲般將陽春麪塞進肚子裡,這時才發現了一個重要的問題——他身上居然沒有一文錢!
怎麼辦?難道要他陸大俠厚着臉皮去跟掌櫃的說自己沒有帶錢,下次一定加倍奉還?陸驚鴻臉上直髮燒。
他瞟了一眼小老頭,小老頭似乎還美夢正酣。
陸驚鴻突然悄無聲息地躍起,箭一般直往門外衝去。
他一隻腳還未跨出大門,小老頭已經“嗖”地一下竄了過來,一把揪住了他。
這個佝僂着腰的小老頭,竟似比十匹馬加起來跑得還快,他揪住陸驚鴻衣服的手,也好象是一把鐵鉗。
陸驚鴻吃了一驚。
小老頭卻在笑:“想不到名滿天下的輕功‘翩若驚鴻,矯若遊龍’,現在竟然是用來賴帳逃跑的?”
陸驚鴻更是吃驚。
小老頭已經大笑着直起了腰,扯下臉上的人皮面具。
“聶乘風!”陸驚鴻叫了起來:“你怎麼會在這裡?”
聶乘風連忙擺擺手,道:“噓,輕聲點!現在城裡到處都是暗哨。”
“所以你買下這間麪館,做起了小老闆,好掩人耳目?”陸驚鴻促狹道。
“不錯。”聶乘風笑道:“我有一個對你來說天大的好消息,你想不想聽?”
陸驚鴻臉上的表情似乎有些爲難。
聶乘風連忙道:“這次是免費贈送的。”
他又湊近陸驚鴻耳邊,悄悄道:“呂欽七月二十七一早,就要回京了。小康王一死,當今天子顧念亡弟,下旨詔他的新夫人嫣夢進京冊封誥命。”
陸驚鴻半信半疑道:“真的?”
聶乘風道:“我的消息,怎麼會有假?”
陸驚鴻道:“那麼小康王的這件案子又有誰來接手?”
聶乘風道:“呂欽的案子,從來不會假手他人。呂欽進京後,不出三五日,必定回來。”
陸驚鴻忽然眨了眨眼,道:“我也有個消息,不過對你來說卻是個天大的壞消息,你想不想聽?”
他看着聶乘風,道:“我陸驚鴻從來不佔人便宜,這個消息也是我免費贈送給你的。”
聶乘風道:“什麼消息?”
“你留在船上的那一堆大大小小的破爛,統統都充了公。”陸驚鴻興災樂禍地道。
聶乘風剛要跳起,眼珠忽而一轉,道:“每次一遇到苦和尚,我就會倒大黴,這次也只好自認倒黴了。”
倒是陸驚鴻有此意外:“你辛辛苦苦才賺來的東西,眨眼就沒了,你難道不心疼?”
聶乘風真的眨了眨眼,道:“因爲我現在已想到了一個賺更大一票的機會,不僅會把前面的慘重損失奪回來,還可以倒賺一筆。”
陸驚鴻忙道:“你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皇宮大內,珍寶無數,我打算跟着呂欽一同進京。”聶乘風小聲道。
陸驚鴻更是意外:“你莫非是想錢想瘋了?皇宮大內,禁衛森嚴,高手如雲,你怎麼進得去?即使進得去,你又怎麼逃得出來?”
聶乘風看着他,神秘一笑道:“我自然有我的法子,而且我敢保證,是個你絕對想不到的法子。”
寂靜的長安街,靜得聽不到一絲蟲鳴人語,只有落葉簌簌砸地的微響,其時已是初秋了。
夜涼如水,如水般無邊的黑暗,無邊的寂靜。空氣中隱隱有風在流動,沒有月亮,只有幾點疏星,那光芒似乎遙遠到不及一星燈火。
遠處的黑暗中忽然亮起了一盞燈。燈倏忽而近,快如一條直線。
金浣花左手持燈,踩着地上紛散的落葉,每一步,都發出簌簌的輕響。他的右手上,託着一個紅布包着的錦盒。
“鳩摩之神,俯仰衆生,無懼無憎,永墮沉淪。你來到這裡,需要什麼?”黑暗中忽然響起了一個喑啞的聲音,陰沉如夜梟嘶鳴,山鬼暗啼,仿似發自九幽地府。隨着這個聲音,黑暗中又出現了一串燈,一串白色的燈籠,掛在長長的竹竿上,發出陰慘慘的光芒。
慘白的燈光照着一張黑漆漆的桌子,桌子旁坐着一個穿白色麻衣的人,這個人長着一張尖長刻薄的臉,額頭窄小,細眼如線,頦下一綹山羊鬚,剛纔的聲音正是發自這個麻衣人之口。
金浣花吃了一驚,在他那恍如煉獄般的噩夢中,他已見過這個人。
半晌,他咬咬牙,彷彿嚇定了決心,將手中紅布包着的盒子,和一封信,放在了麻衣鬼算面前的桌子上。
麻衣鬼算從籠着的雙袖中伸出手,手如枯篙,指甲又長又尖,仿似鬼爪。麻衣鬼算拿起信封,在手中仔細撫摸,良久,臉上才露出滿意的神情,道:“你現在可以說你的要求了。”
“你,你竟然真的是一個瞎子?”金浣花吃吃地道,心中更加驚惶,難道世上竟真有如此巧合?
“你要誰?”麻衣鬼算道。
金浣花手中的拳頭握緊,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金如意。”
麻衣鬼算忽然桀桀怪笑了起來:“天殺一出,絕無更改!你真的已下定決心,要違背天道殺你大哥?”
金浣花道:“你不肯?”
麻衣鬼算笑得更厲害,猶如厲鬼夜哭:“只要和天殺訂下了約定,那個人就已經等於是個死人!天道可殺,以殺止殺。天殺一動,沒有人能夠逃出生天!”
天道可滅,以殺止殺。
黑暗中忽然遠遠亮起了兩盞燈。燈彷彿懸在空中,在迷朦夜色中越飄越近,燈在遊移,火在搖曳,照着近旁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和地上紛散的落葉。
落葉。
落葉總教人想起寂寞,孤獨,死亡和一些無可奈何的感嘆。一隻蒼老如枯枝的手拾起一片落葉,朦朦朧朧的燈光下,是一張蒼老如千年古藤的臉,臉上皺紋縱橫交錯,似乎在訴說着它的主人一世的蒼桑。
老人仔細審視着手中的落葉,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爲什麼人的生命,就象這片落葉一樣脆弱?”
然後,落葉在他的手中裂開,散落,恍如片片斷翅的蝴蝶,飄落在兩名持燈少女的裙裾。
金浣花看到這名老人時,臉上的表情已由錯愕轉爲驚疑,又由驚疑轉爲恐懼,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恐懼。
因爲他清楚地記得在夢中,正是這個老人,用一根細細的長長的絲,就已奪去了他的生命,他甚至還記得,那根絲插入咽喉時那種冰涼奇異的感覺。。
麻衣鬼算又開始笑了,細長的眼睛發着幽光,猶如食腐的屍鷹聞到了死亡了氣息:“麻衣鬼算只算人死,不算人生,萬人皆命,永入沉淪。金浣花,你就快要死了!”
金浣花握燈的手指已在輕輕顫抖,燈籠晃着麻衣鬼算的尖臉。
搖晃的燈火下,麻衣鬼算有臉忽明忽暗。鼻尖上的一顆黑痣,也隨着忽隱忽現,恰似一隻毒蛛,死死地盤踞在他的鼻尖上。
金浣花突然拋下手中燈籠,轉身拔足狂奔。
這一晚發生的事情,實在太荒唐、太不可思議,他彷彿又一頭闖進了那煉獄般的噩夢之中。——他要逃離這夢境。
所以他拼盡了全力。
耳邊風聲呼嘯而過,兩旁房屋樹木飛快地倒退開去。
但是他無論跑得多快,老人竟仿似來自地府的妖魔般,如影隨形般,緊緊附在他身後。
金浣花只有繼續狂奔,直到他身體裡的最後一絲氣力,隨着狂奔而漸漸耗盡。
他忽然發現自己竟然跑到了荒郊野外,他久居杭州,這地方他卻從未見過。
幾株梧桐,在寒風中嘆息。
一隻宿鴉驚飛,尖叫着拍打翅膀,從他頭頂替掠過。
金浣花忽然停了下來,轉過身面對着形同鬼魅般的老人,右手手指緊扣劍柄,掌心裡已滿汗水。
“你爲什麼要殺我?”金浣花臉色蒼白,嘶聲道,寒風凜冽,老人仿似鬼影,黑暗中寂無人聲。
金浣花的身後,卻傳來一聲嘆息:“因爲你是康王爺的親生兒子。”
金浣花霍地回頭,一個人佇立在薄薄的秋霧之中,淡黃色的長髮,在夜風中飛舞。
老人忽然開口:“小康王在哪裡?”
“你如果想見小康王,爲什麼不自己去幽冥地府?”那人緩緩地從薄霧中走出。
“姬大總管!”金浣花驚叫了起來。
老人幽幽的聲音又響起:“如果你以爲自己可以救得了他,那麼你就錯了!”
“不試一試,又怎麼會知道誰對誰錯?”姬秋重突然出手!
他的身形一晃,已經騰空而起,去勢迅急,黯淡的星光下,但見他雙手五指箕張,手上青筋暴現,筆直撲向遠遠站在另一端的老人。
老人面上神色漠然,只是淡淡的道:“鷹擊秋壑式,搜魂九重宵,你的大羅鷹爪功,在我孤煙的眼裡,只不過是一片落葉罷了。”他似乎依舊筆直地站在那裡,紋絲未動,只有身上的黑絲長袍,忽然獵獵作響,隨着真氣的全身流走而飛舞不止,宛如夜晚的蝙蝠,張開它那巨大的幅翼,正準備擇人而噬。
“噝”的一聲,老人的袍中,一根長長的軟軟的絲猶如鬼魅般悄無聲息地滑出!
姬秋重前撲的身影驟然止住,雙手急收胸前,一上一下,催動全身真力,堪堪抵住了襲面而來的絲!
絲。
夜霧漸濃,遠方的黑暗之中,彷彿隱藏着無數的鬼魂妖魅,寒風一起,那些夜的精靈便恍似聞風而動,羣魔亂舞。
姬秋重和老人長久地對峙,猶如石雕木刻般一動不動。
兩人之間,彷彿繫着一條若有若無的遊絲,長長的軟軟的絲在兩股真力的激盪之下,靈蛇般扭曲舞動,變幻出各種千奇百怪的形狀,顯得說不出的詭譎妖異。
老人神情自若,翻飛的長袍下,筆直瘦削的身材挺立如岩石,姬秋重的面色卻越來越凝重,護住胸前的雙手已忍不住輕輕顫抖起來。
絲猶如快要脫繮的野馬一般在空中越舞越急,“噝噝”的破空之聲刺人耳膜,幾縷鮮血自姬秋重口鼻之中涌出,他驀地一咬牙,強行躍起,直撲老人,雙手突然一緊,似乎想要抓住那根絲。
他手指堪堪觸及絲梢,絲卻彷彿毒蛇般輕輕一滑,越過他高大的身軀,從背後釘上了他的風府穴。
姬秋重口中狂咯出一口鮮血,踉蹌着直衝到老人跟前,雙眼之中流露出一抹難以置信的神色。
老人的聲音幽幽的道:“你以爲你拼盡全力與我同歸於盡,就真的奈何得了我嗎?”
姬秋重盯着他,啞聲道:“孤煙,你爲什麼不殺我?”
老人的手指輕輕一抖,絲已經悄無聲息地倒捲了回來,沒入寬大的袍袖之中,老人目如寒冰,一字字道:“既然小康王不敢出來,我就要你留下這一口氣,代他看看,他的親生兒子是怎樣死在我的手上!”
姬秋重面色立刻蒼白如紙,轉過頭,看着一旁早已嚇得目瞪口呆的金浣花,嘶聲道:“小王爺,屬下無能,有負王爺重託,不能救你一命,姬某就只有自行了斷、以死謝罪了!”他全身上下骨骼驟然暴響,不停地顫抖。
老人冷冷道:“你不想看,我偏要你看!”
絲,又再度毒蛇般滑出他的長袍。
金浣花目中瞳孔驚恐地瞪大,還未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冰涼的絲已經悄無聲息地釘入了他的咽喉。
老人陰惻惻的聲音也同時響起:“姬秋重,我不僅要你看到,我還要所有的人都看到。”他輕輕嘆了一口氣,目光投向漆黑的遠方,彷彿是在自言自語:“我要小康王明白,既然我知道他的一切,那麼他無論如何,也是逃不出我的手心的。”
姬秋重面色劇變,失聲道:“你不是孤煙,你,你是……”
他的頭忽然象折斷一樣重重地垂了下來,嘶啞的語聲也隨之嘎然而止。
夜霧逐漸散去,寂寂的夜色之下,只有他滿頭淡黃色的髮絲在夜風中不斷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