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極閣之中,此時已寶鼎香菸,道號繚繞,道家鼎盛的真武帝君像開光大典,正在一片**肅穆的氣氛之中進行。
陸驚鴻幸得武當玉虛的許可,一路進來,並無道人阻攔。
大殿之中除了玉虛道長之外,真武帝君像邊另外還立了一位年登古稀的道人,羽衣鶴氅,鶴髮童顏,正是北極閣的主人塵真人。
殿內一聲鐘磬,大典正要開始,忽聽殿外慘呼連聲,幾名護閣道士手持長劍,跌倒在地,面色青紫,一時氣絕。
一人黑袍如漆,面色陰鷙,一步步走了進來。
他的雙手籠在黑袍之下,但只要一有道士阻擋,手指微微一動,便有烏光飛出,幾個人先後中暗器倒下,不唯如此,所有中暗器之人,面色陡變,竟是暗器之上喂有劇毒所至。
玉虛道長早已搶步而出,立於階上,道:“來者何人?爲何擾我道家法事?”
黑袍人嘎聲怪笑,厲聲道:“王斷可是死在北極閣中?”
陸驚鴻心頭電轉,道:“難道你是暗器之王?”
黑袍人兀自怪笑道:“北極閣殺我暗器王家之人,暗器之王若不來殺盡北極閣之人,豈非叫江湖上人人以爲暗器王家是好欺負的麼?”
玉虛道長道:“但殺死王斷的,並非北極閣之人。”
暗器之王冷冷哼了一聲,道:“那麼你把那個人交出來!”
玉虛道長道:“但他已經死了。”
暗器之王厲聲道:“你當我是三歲孩童麼?孟星辰在北極閣中殺了王斷和他的手下,他既已死了,你們卻還活得好好的,我找你們報仇,也是一樣!”
我一向恩怨分明,睚眥必報,如果不是你先傷的我的門人,我又怎會來找北極閣的晦氣?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這條規矩在江湖上本來是沒有錯的。
王斷的手下都是死在孟星辰的劍下,而現在,孟星辰自己卻又不明不白地爲人所殺,這筆帳也就只好算在了北極閣的頭上。
陸驚鴻忍不住道:“暗器王家一向獨來獨往,但是王斷卻暗地裡受他人指使,到北極閣殺人,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
暗器之王慢慢轉過頭來,雙目釘子般地釘在他臉上,一字字道:“你是什麼人?”
陸驚鴻笑了笑,道:“一個喜歡管閒事的人。”
別人若在暗器之王那副殺氣重重的目光之下,莫說笑上一笑,更不用說講出一個字了。
暗器之王眼中寒光一閃,道:“喜歡管閒事的人,通常容易早死。”
陸驚鴻聳聳肩笑道:“我現在還活得很好。”話鋒一轉,道:“但是你卻快要成爲別人手中的一把刀。”
暗器之王道:“一把刀?”
陸驚鴻沉聲道:“借刀殺人的刀。”
暗器之王突然桀桀怪笑了起來,笑聲中只見陸驚鴻身子閃電般地一側,一縷綠光閃過,“叮”的一聲,一枚慘碧色的銀鉤赫然釘在了他身後的柱子上。
閣在已有人驚呼道:“斷腸鉤!”
斷腸鉤乃是百毒所淬,鉤着皮毛,便是剜肉斷腸之痛,其毒性之力,幾可排在天下毒物的前五位之內。
陸驚鴻也不禁變色道:“好快的手!”
青鋒道人中毒之後,他本就一直在盯着暗器之王的雙手,時刻提防,暗器之王出手之際,以笑聲擾人心神,陸驚鴻卻已瞥見他黑袍忽然動了一動,若非如此,只怕他也難以避開這天上無雙的暗器。
玉虛道長也不禁長嘆道:“無對無雙,暗器之王,江湖上人人都以爲暗器王家以天下獨步的暗器稱王,卻不知道人定勝天,你纔是百年難見的暗器奇才,獨尊江湖!”
暗器之王卻似未聽見他這番話,雙目緊緊盯着陸驚鴻,眼中似有了詫異之色,道:“驚鴻一瞥,能以這般快如閃電的身手躲過我的暗器,你難道就是陸驚鴻?”
陸驚鴻淡淡一笑道:“但方纔那一招,我卻實在是躲得僥倖!”直到此時,他脖子之上,纔有一條細細的汗珠,蜿蜒而下。
那方纔電光火石之間的一擊一閃,實在不下於他生平任何大戰,實足驚心動魄。
暗器之王看着陸驚鴻,緩緩道:“閣下此來,莫非已知道主使王斷的幕後之人是誰?”
陸驚鴻道:“你肯信我?”
暗器之王一字字道:“因爲你是陸驚鴻。天下人我皆可不信,卻絕不會懷疑一個毫無私心,智破天殺、斷遊絲、滅孤煙的大俠。”
陸驚鴻心中鬆了口氣,道:“不錯,我此來正是要告訴你,那個幕後主使王斷的人,他就是……”
塵真人忽然道:“你就算知道他是誰,卻不是此人的對手,又何苦枉送了性命?”
他平日語氣沖淡平和,此時卻忽作高聲語,阻止陸驚鴻說下去,似乎並不願太多人牽連進來,以致賠了性命,這份超脫與智慧,卻非常人所能及,陸驚鴻心中不由得暗暗讚歎。
暗器之王聽了塵真人的那番話,雙眼之中卻似有火焰騰地燃起,慢慢地將雙手從黑袍下伸出,只見他的雙手之上,各戴着一隻形狀醜陋的手套,看上去材質非金非石,緊緊貼合在手指之上,閃爍着凌厲得近乎死亡的光芒。
大殿上忽然啞然無聲,再無一人奪口驚呼。
寧遇斷腸鉤,不見烏金手。
烏金血手,一見銷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暗器之王這雙套着手套的手,似乎已變成了一種暗器,因而具有一種攝人的魔力,似乎呼吸之間,便可決人生死。
暗器之王盯着自己的這雙手,目中露出傲然之色,緩緩擡起頭來,看着塵真人道:“難道就憑這雙手,還不足以是這個人的對手?”
塵真人淡然搖了搖頭。
暗器之王目中忽然露出憤怒之色,正如一個人最爲驕傲的東西,被人侮辱得一錢不值,厲聲道:“你一定不肯說?”
他殺機一動,目中殺意陡盛,就連是個瞎子,也已可看出,塵真人若再不肯以實相告,他那雙引以爲傲的烏金血手,隨時都可抓出。
塵真人閉目長嘆道:“好,你如果能勝得了我,便有資格去找那個人。”
玉虛道長道:“塵師叔,你……”
塵真人緩緩道:“你們都出去吧,若暗器之王真能勝我,閣中任何人,都不得向他復仇,那個人的名字,我定會讓你知道。”
道人們聽閣主說得如此鄭重,猶似身後遺言,都知與暗器之王一戰,兇險已極,雖不願師尊一人冒此大險,卻是違拗不得,默然無聲,退出殿外。
陸驚鴻知道塵真人決意以一己之身,力擋暗器之王,以免他再去送死,這份犧牲,心下也不由得暗歎,本也準備隨着衆人退下,塵真人忽然雙目一張,目中精光暴射,看了陸驚鴻一眼,脣角翕張,陸驚鴻但聽得一線細如遊絲的聲音傳至耳邊道:“你可認識佛劍蓮花?”
陸驚鴻不明他爲何決戰之前,有此一問,但知必有深意,也以傳音入密之功應道:“是。”
他只覺得塵真人似乎微微一嘆,對着自己揮了揮手,道:“你去吧!”
陸驚鴻一步走出殿外,真武殿的大門便被緩緩闔上,這素來被用上香祭祀,祈福求平安的地方,竟被用作了決鬥場。
殿外松柏清幽,繚繞的輕煙猶未散去。玉虛道人立於煙霧這中,人也變得朦朧漂渺起來,陸驚鴻站在他的旁邊,回思方纔塵真人那看似不經意的一問,喃喃道:“看來果然又是佛劍蓮花。”
玉虛道人手撫長鬚,若有所思道:“一年之前,佛劍蓮花曾親來北極閣面謁塵師叔,兩人在密室之內談了足足三個時辰,卻無人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麼。塵師叔出來之後,就將他親手所用的碧痕松紋劍擲入閣內的十方石之中,佛劍蓮花當即告辭而去。”
他目光遙注三丈煙霧外那面堅如金鐵的十方石,嘆道:“我想那柄寶劍,現在早已生滿了灰塵了吧。”
佛劍蓮花野心之大,昭然若揭,塵真人雖然與世無爭,但劍術之高,卻是深爲人所忌憚,以佛劍蓮花行事之周密之謹慎,必欲除之,所以這一次處心積慮,犧牲一個王斷,卻是欲借暗器王家之手殺他而後快。
陸驚鴻方纔親自與暗器之王交過手,深知他的暗器之毒之迅即,決來不得半點疏忽,塵真人武功雖已超凡絕世,幾入化境,但這一戰勝敗如何,卻仍是未知之數。
他凝神聽了半晌,殿內卻是靜悄悄的幾乎沒有半點聲息,陸驚鴻心裡忍不住有些擔心起來,口裡卻道:“塵真人的太極真意,已臻化境,依我看必定可以勝。”
玉虛道長緩緩搖頭道:“有些事情,陸大俠還有所不知,其實……”
他這句話尚未說完,就在這時,突聽殿內一聲厲呼,一團黑影破窗而出,快愈閃電,霎眼就消失在山門外,一點殷紅的血跡,沿途灑了下來,陸驚鴻心念一動,立即飛身追了出去,只聽身後玉虛道人長聲道:“今日黃昏,但望在寒潭相候。”
但這時陸驚鴻追得迅急,已經去得遠了。
陸驚鴻沿着血跡方向,一路掠過,早已遙遙見到前頭暗器之王的身影,掠入一帶起伏的山坡,他想不到暗器之王重傷之後,輕功還是如此之高。
前面一帶疏林,陸驚鴻已堪堪追及暗器之王,剛剛要躍過身前攔住他,疏林中忽有劍光一閃,如長虹經天,不可方物,跟着暗器之王整個人影忽然就倒了下去,劍光一發即收,陸驚鴻面色一變,當即頓住身形,只見暗器之王的黑袍之上,一條暗紅色的血線自額頭一直延伸到胸口,樹後白衣一閃,佛劍蓮花手扶長劍,走了出來,劍尖血滴,在林間的晚風中輕輕滴落。
陸驚鴻看着他,長嘆道:“佛劍蓮花,果然是你!”
佛劍蓮花隨手拋下長劍,微微笑道:“除了我還會是誰?”
陸驚鴻看着暗器之王已漸冰冷的屍體,道:“好厲害的無敵劍氣!看來滄浪亭畔的無名劍客也是你了?”
佛劍蓮花淡淡道:“塵真人和暗器之王既然都已死,我是不是無名劍客已經不重要了。”
陸驚鴻道:“你假扮無名劍客,傷了梅鳳笛,讓人誤以爲是塵真人以絕代劍客煉劍,同時又讓王斷刺殺玉虛,你明知王斷絕不是玉虛的對手,王斷一死,結果必會引來暗器之王前來北極閣復仇,這一石二鳥之計,當真高明得很。”
佛劍蓮花道:“塵真人劍術雖高,卻只願飄然世外,暗器之王暗器雖利,卻獨來獨往,不服管束,留這兩個人在世上,我怎麼能安得下心來睡覺?”他忽然笑了一笑,道:“塵真人悲天憫人,寬良爲懷,關鍵時刻不惜做一己之犧牲,暗器之王卻是偏執狹隘,有仇必報,若不是這兩個人的性格如此,我這一石二鳥之計,又怎會成功?”
陸驚鴻目中神色一沉,看着佛劍蓮花道:“連他們二人的性格,都在你的計算之內,佛劍蓮花啊佛劍蓮花,我真是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什麼事,能夠逃脫你的算計?”
佛劍蓮花微微笑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世上,本就沒有用智慧解決不了的事。”
陸驚鴻搖頭道:“只怕也未必。這世上至少還有一個人,劍術與你不相上下,卻是絕對不會受你擺佈,絕對不會墮你的計謀之中的。”
佛劍蓮花目光閃動,道:“你是說薛無痕?”
他面上仍是從容自若的神色,微微笑道:“你說的對與不對,這件事,很快就會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