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霧已散,霜天如鏡,明湖外,遠處的青山歷歷可數。
一葉漁舟,輕梭般在如鏡的湖面上滑行。
對面的千佛山山巍峨,山頂上綿亙不絕的積雪,已可遙遙望見。
不一刻,輕舟便抵山腳,陸驚鴻、薛無痕和西門燭三人棄舟登岸,沿山溪逆流而上,此時雖已屆初冬,但千佛山四面羣峰合抱,擋住了北邊的寒氣,看起來彷彿還留在深秋,滿山秋韻,楓紅菊黃,白石綠樹間島語啁啾,更助秋興。一線清澈的山泉自巖間傾瀉而出,沿路鳴珠濺玉,猶似多情伴人行。
薛無痕突然停了下來,道:“千佛山雖爲濟南三景之一,但若論天然野趣,遠在趵突泉和明湖之上。濟南府號稱‘泉城’,有名泉七十二,可用於淬劍,西門先生一向精於淬劍,不知此泉可算在內?”
陸驚鴻想了想,忽然笑了起來。
西門燭道:“陸大俠爲何發笑?”
陸驚鴻道:“山中如此清幽,我只是笑這山泉爲了何事,一路上匆匆忙忙,偏要流向人間?”
水聲淙淙,漸行漸遠,西門燭沉默半晌,方嘆道:“在山泉水濁,出山泉水清,濟南名泉雖衆,但論到質地精純,宜於淬劍者,卻寥寥無幾。”
薛無痕點頭嘆道:“難怪西門先生寧願幽居此山中,清泉淬劍,不願與世事俗務爲伍。”
這時前面一座山峰,壁立萬仞,險如刀削,屏風般阻斷了去路。
路已將絕,西門燭卻捋須笑道:“兩位隨我來。”
山坡上秋菊開得正盛,西門燭竟不顧晨露沾衣,朝菊花叢中走了進去,陸驚鴻和薛無痕這才發現,菊從裡隱約有條曲折的幽徑,蜿蜒自山壁間的縫隙中穿行而過,峰迴路轉,眼前豁然出現了一片平展開闊的山坳。
山坳之中,巍然聳立着一樓一閣,古樸蒼勁,威嚴峭拔,勾角飛檐,氣宇不凡,似有沖天欲飛之勢。
一樓一閣之間,尚有一水相連,一道木橋如輕虹般橫跨在綠水之上。
西門燭開口道:“這一處觀千劍樓,與藏紅萬卷閣,便是老朽幽居之所。”
天地空濛,這一樓一閣彷彿亙古以來就立在這裡,含着遠古洪荒以來天下劍道的秘密,靜默無言。
陸驚鴻笑道:“我若是在這裡住久了,只怕也懶得重回人世了。”
談笑間三人拾階登樓,緩步而入。
一進入樓內,光線頓時暗了一下,樓內窗櫺屋樑,都是用巨大的椽木建造,因年代久遠而呈暗灰色,顯得厚實而凝重。
牆壁四周,滿眼都是形式古雅的青銅劍託,在室內隱泛幽光。劍託上的利劍雖未出鞘,迫人的劍氣卻似已溢出。
整幢小樓,看上去更象是一座具體而微的兵器庫,不過裡面的兵器,卻只有一種。
——劍!
西門燭一到這裡,整個人立刻恢復了神采,連那張黃臉也似乎發起光來,就好象一位君主重新回到了自己的領地,雙眼鋒芒逼人,從劍託上拿起一柄無鞘長劍,道:“老朽平生所好,唯劍之一道而已,這柄劍便是老朽早年所用,陸大俠以爲如何?”
劍似青虹,刃薄如紙,映得西門燭臉上一片青碧。
陸驚鴻接在手中,劍上寒氣刺膚,道:“這柄‘紫薇軟劍’,薄而且韌,柔中帶剛,的確算得上是劍中上品。”
西門燭道:“哦?”
陸驚鴻接着道:“昔年東海青靈子的‘靈蛇劍’,陰險毒辣,劍走偏鋒,其招式之詭異,當時無人能出其右,卻在東海之濱被紫薇軟劍一擊而斷,逼得青靈子發誓從此終生不再用劍。”
西門燭道:“陸大俠可知這是爲什麼?”
陸驚鴻道:“這兩柄劍雖然現屬軟劍,俱是柔中帶剛,但青靈子爲求速成,一味只在陰柔險毒上下功夫,最終沉溺於邪門外道而難以自拔,自然不能與前輩之劍相抗了。”
西門燭緩緩點頭,微喟道:“刀具暴戾之氣,矛帶殺伐之音,唯有劍纔是兵器中的君子。”
陸驚鴻道:“不錯,劍不僅是一種很古老的兵器,也是一種很高貴的兵器,若是心入魔道,便難以發揮出劍的威力。”
薛無痕忽然冷冷道:“只可惜這柄劍,根本算不上天下無雙的利劍。”
西門燭放下紫薇軟劍,走了幾步,自劍託上又取下柄長劍,金絲纏繞的劍鞘奪人眼目,吞口上鑲嵌一塊柔綠晶瑩的古玉。西門燭“嗆”的一聲,拔劍出鞘,朝空中輕輕一揮,頓時龍吟不絕,劍光如雪,在暗室中流轉不定,襯得劍鞘上的古玉黯然失色:“那麼這柄劍又如何?”
陸驚鴻訝然道:“這柄劍莫非就是古之名劍‘純鈞’?”
西門燭道:“陸大俠可知它的來歷?”
陸驚鴻道:“願聞其詳。”
西門燭肅然道:“昔年越王勾踐爲雪滅國之恥,臥薪嚐膽,遍尋名劍,終於得到這把‘純鈞’,後來有人慾以駿馬千匹,城池萬座來跟它交換而不可得,所以它是一把尊貴無雙之劍。”
陸驚鴻嘆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勾踐既得此劍,復興越國又有何難?”
薛無痕面上依舊冷冷的,似乎不爲所動。
西門燭突然又拔出一柄長劍,幽藍的劍脊上鐫有遠古的花紋,樸實無華,卻掩不住一股千年凜然之氣,映目生寒,令人氣爲之奪。
薛無痕一見之下,不覺動容道:“好劍!”
西門燭傲然道:“自是好劍——薛大俠認得此劍?”
薛無痕緩緩道:“這柄劍便是遠古神劍,名之太阿……”
陸驚鴻聳然驚道:“聽說太阿劍乃是歐冶子和干將兩大劍師聯手所鑄,不知是不是真的?”
薛無痕冷笑道:“這柄劍雖出自歐冶子和干將之手,但此劍卻早已存在,只是無形、無跡,劍氣充沛於天地之間,只等待時機凝聚起來,天時、地利、人和三道合一,此劍即成。劍出之日,劍身上就天然鐫刻着篆體‘太阿’二字。”嘆道:“是爲天下第一劍!”
西門燭靜靜凝視着鋒刃無暇的劍身,一股森寒的劍氣,逼人眉睫,道:“蘊發爲光,竅激爲聲,氣凝爲形,似劍亦非劍,摧敵於招發之前,殺人於無形之間。”他長長地嘆息着,道:“三十年來,也只有薛無痕你一人能識出此劍。”
薛無痕淡淡道:“觀千劍方識一器,這三十年來,又有幾人能踏足此間,親眼目睹這柄絕世名劍?”
——名劍久藏於暗室,縱然認出又如何?
西門燭似乎怔了怔,面上不禁黯然:“不錯,英雄已經白頭,金劍早已沉埋,今日之江湖已非昨日之江湖,劍以人名,卻不知天下無雙的利劍,如今又握在誰的手上?”
薛無痕輕撫雪藏劍劍鞘,冷冷道:“這個問題我也很想知道。”
陸驚鴻忙咳嗽兩聲,笑道:“名劍良駒,本來就是可遇不可求,沒想到一日之內,竟有緣見識到如此之多失傳的名劍,陸驚鴻今日算是大開眼界。”頓了一頓,又笑道:“只怕西門先生藏紅萬卷閣中的珍品,比此樓有過之而不及吧?”
西門燭聞言笑道:“聞絃歌而知雅意。老朽若不帶路,陸大俠只怕是等不及了!”
當下三人自觀千劍樓逶迤而下,徑直踏上了木橋。
橋身狹窄,僅容一人通過,西門燭當先引領,陸驚鴻和薛無痕跟隨其後,但見轎下碧池深幽,一眼望不見底,清冽的池水中,竟似藏有利刃千萬,一股清寒之氣撲面而來。
陸驚鴻足下不覺微微一頓,西門燭回首道:“此池原是老朽淬劍之處,稍有暇疵者便棄於池底,久而久之,池中劍氣日盛,寒意逼人,名之劍氣池。”
陸驚鴻展眼望去,但見橋頭北面,屹立着一方嶙峋的山石,石上“劍氣池”三字似爲利刃所刻,筆力千鈞,入石深達幾寸,陸驚鴻和薛無痕走下橋頭,站在山石邊端詳一番,三人這才步入藏紅萬卷閣。
藏紅萬卷閣的氣勢更加雄偉,也更爲雅緻,青鼎內的龍涎香雖早已燃盡,一陣若有若無的淡香卻彷彿還留在空中。放眼望去,室內盡是排排錯落有致的桐漆木架,上面擺放着各式古籍軼本,更有甚者,竟是以竹木所制,小篆雕成,顯然年代已十分久遠。
陸驚鴻忍不住笑道:“這裡的藏書,雖不上少林寺藏經閣,倒和佛劍蓮花的毗盧閣不相上下。”
說到這裡,心頭忽而動了一下,似乎有些什麼封存已久的東西,一下子被提起。
西門燭淡淡一笑,道:“這裡的藏書,俱是歷朝歷代劍法之大成,可說是應有盡有。”
陸驚鴻走到木架前,只見不僅《劍心雕龍》、《簫劍合璧》等孤本珍籍都在其上,連久已亡佚的先秦《先寶劍經》、東漢袁康的《越絕書》也赫然在目,架上的藏書,可說無一不是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秘籍寶典,陸驚鴻愈看愈是驚奇,嘆了一口氣,道:“果然不愧爲‘藏紅萬卷’!這閣中藏書之豐,蒐羅之奇,真是令人歎爲觀止。”
西門燭道:“老朽常暗下思索,世上習劍之人何止千萬,但學如牛毛,成如麟角,最重要的,就是因爲學而不得其法……所以真正能夠登堂入室,達到劍術的巔峰,舉世不過二三人而已。”目光如刀,凝視着薛無痕,緩緩道:“薛莊主以爲如何?”
薛無痕神色不變,淡淡道:“這世上縱有天下無雙的利劍,也絕沒有天下無敵的劍法!”
——一個人的天資、悟性、機遇和努力各不相同,臨敵對陣時的智慧和經驗更是千差萬別,所以那種以爲只要學會幾式絕妙的劍招,就立刻能縱橫江湖,所向披靡的想法,實在無異於癡人說夢。
陸驚鴻點點頭,道:“不錯。世人只以爲憑着天下無雙的寶劍,和上乘的劍道絕學,就能登高問頂,實在是大錯而錯了。那種奇遇得到寶劍和異人指點的故事,只是一些無聊之士寫出來騙騙小孩子的罷了。縱是一塊凡鐵,到了真正用劍高手的手中,也一樣可以變成傷敵的利器。”眼珠一轉,又道:“但若用劍高手手中,握的是一柄絕世神兵,又當如何?是否就是那無敵劍氣?”看向西門燭,道:“那使出無敵劍氣的高手,手中必擁有無上的寶劍,到底此人是誰,西門先生仍不肯見告麼?”
西門燭不答,緩緩走到窗前,伸手將窗戶推開,雖然已是初冬,山坳中的風吹在人身上,仍然是那樣溫柔,遠處青山外,傳來飄渺的木葉芬芳。
西門燭突然開口道:“薛莊主可有聽說過西天劍宗?”
薛無痕目光一動,道:“有。”
陸驚鴻心頭驀地一動,終於想起一個人來。
佛劍蓮花,那個心中有慧劍一把,靈花無數,見佛明性的佛劍蓮花,卻也小河聽曲,古塔殺人,月夜殺人的佛劍蓮花,亦神亦魔的佛劍蓮花。
西天劍宗,本來就統歸佛劍蓮花。西天劍宗,本就亦神亦魔,亦邪亦正。
西門燭的聲音忽然變得凝重肅穆,道:“至高者天,至尊者劍,天之劍,蕩塵垢,掃萬物而無敵於天下。”他慢慢回頭,道:“薛大俠劍術之高,世上罕有匹敵,西天劍宗勢力之廣,威勢之重,也是常人難以想象的,所以……”
薛無痕截口道:“你不必說了,薛某持清白之身,獨行於天下,絕不屑加入任何組織。”雙目看住西門燭,冷冷道:“‘名劍神相’成名四十餘年,又何苦去做別人的說客?”
西門燭嘆了口氣,道:“一個人只要對一樣東西太過癡迷,未免着魔,因之而入魔道,老朽一生所想,便是收盡天下名劍,覽盡天下劍經,但劍道浩如煙海,博大精深,又豈是一人之力所能辦得到的?”仰望藏紅萬卷閣高大雄偉的四壁,壁上藏書何止萬卷?嘆道:“觀千劍閣和藏紅萬卷閣,便是西天劍宗特意送給老朽,以達成老生畢生的心願。”
陸驚鴻道:“這麼多東西,常人縱求一樣而不能得,西門先生忽然之間全部擁有,那麼西天劍宗再提任何要求,西門先生都不能不答應了?”他看着西門燭,慢慢道:“就是要求西門先生將我們帶到這裡,勸說薛無痕加入西天劍宗,西門先生也寧肯爲之?”
西門燭長嘆一聲,默然不語。
薛無痕忽然道:“心無所欲,必無所役。西門先生若不爲一念之貪,本可不必屈身西天劍宗,做這等爲奴爲僕之事。”看了西門燭一眼,忽然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