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的這片小樹林裡,夜風颳得樹葉發出一陣陣細碎爾有隻梟鳥撲楞楞飛到附近的枝頭,兩隻眼睛在黑暗之中亮亮的眨着,對着我們響亮地叫了兩聲,又展翅飛走了。
這是一個暮春的夜晚。
而我們卻正在逃亡的路上。
我擡起頭從樹枝的縫隙裡看羣星閃爍的天空,竭力讓自己想着到達芒山後,怎麼才能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
重新開始,生命裡不再有劉邦,而我也從此不再是呂雉。
也許劉邦能逃過項羽的追殺,也許不能,但那和我已經沒有關係了,就算他以後真的成爲了創漢之祖,我也依舊只做我的平民百姓,和如意、秀兒,和父母、兄妹隱居山野之中,過着再無功利的生活。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我幽幽的念道,然後輕輕地嘆了口氣。
腳步聲響,審食其派出去的斥侯匆匆趕了回來,到得近前回稟道:“回王后,小人等回到村落裡探看了一下,來人共有五十餘騎,當前那位正是……漢王。”說罷,他還忍不住擡頭看了看我,想是暗自奇怪這夫妻兩個怎麼會各走各的。
“怎麼可能是他!”我失聲道。腦子裡轟的一下,方纔構想的世外桃源頃刻間支離破碎,只剩下一地的不可置信。一瞬間,很想抱着頭大喊一聲老天。爲什麼要在我打算重新開始的時候,劉邦卻像附骨之蛆一樣甩也甩不掉。就連逃難都跑了個前後腳。
聽到來地人是劉邦,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微微鬆了口氣,樹林中漸漸響起了輕輕的說話聲。來的是自己人,是漢王,那還有什麼好顧忌的。
“小姐,”審食其看我木立那兒,上前一步,低聲道:“如今咱們人單勢孤。隨便碰到一支隊伍都有風險,漢王身邊帶的人雖少,但既然都騎着馬,想來還是以將領居多。至少也應該是精兵,若能和他們合兵一處,去芒碭這一路應該會安全些。”
我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點頭道:“也好。”
如果我能想到往芒碭避難。那麼劉邦又怎麼可能會想不到,那可是他斬蛇發跡的地方,再加上週邊地區多年來都是呂澤在苦心經營,暫時立住腳跟總是可以的。
罷了。
我閉了閉眼。老天爺總是不肯放過我。都已經和他走了個前後腳,這往後還有好幾天的行程,怎麼可能完全遮過行跡去。就算能躲得過去。難道我要因爲他而改變目的地嗎?如今大哥呂澤行蹤未明。而彭城周邊卻處處都是敵人。我這區區百多人若沒個安穩地落腳點怎麼可能逃得過去。
本以爲可以把劉邦這個人從我的生命裡抹掉,卻原來只是老天爺一時心血來潮開的一個小玩笑。
“食其。既然是漢王來了,那也用不着再跑了。咱們回去。”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翻身上馬:“走吧。”
……
村子裡又起了幾處火光,隱隱能聽見馬嘶人語。待走到跟前,卻一個人也沒有,只剩幾枝火把斜插在村屋門側,火光在風裡忽明忽暗,照得我們的身影也是忽長忽短。
“什麼人!”一聲厲喝,幾十個人影從黑暗竄了出來,持刀執劍在四周圍了一圈,還有幾人手持弩弓正對着我們這些騎馬地。絲毫不必懷疑,只要有些許危險,這些弩弓就會立刻向我們射出強勁的弩箭。
“是我。”我勒住了馬。大約是在黑暗裡呆了一段時間,眼睛的分辨程度大大提高,明明滅滅的火光中居然看到角落裡站着一人正是曹參。“是我,曹兄弟。”
曹參一步踏出了角落,滿臉都是訝色:“原來是三嫂,這卻好了,我方纔還和三哥說要派人回去找尋嫂子呢。”說着,轉身對四周那些人道:“王后在此,還不趕緊把刀劍收起來。”那幾十人喏了一聲,收了刀劍,又悄悄退回黑暗中去。
“勞曹兄弟費心了。”我翻身下馬,道:“我從彭城逃出來,一路到此,先還不知道是你們,就避開了。”
“原來先到地就是三嫂。”曹參顯得有些釋然,道:“我們剛發現這村裡雖是沒人,但竈中卻有餘溫,找到一口湯水,也新鮮得很,還在懷疑到底是誰剛剛離開呢。只怕是敵人
敢大意,便派了人四處埋伏着,萬一是楚軍,也能佔
聽他這麼說,我心裡一陣後怕,走的時候匆忙,也沒顧上這些,若來的不是劉邦而是項羽的楚軍,自然也能看出破綻,只要隨後追擊,我這百餘步卒還不是得全部報銷。如此看來,劉邦跟在我後面,反而是我地運氣了。問道:“漢王何在?”
“噢,漢王在屋裡……”曹參還沒說完,便聽得劉邦的聲音傳了過來:“我在這裡。”
擡頭看去,只見劉邦從角落裡走了出來。揹着火把光線,一時也看不清五官,像是混混沌沌的融在黑暗裡。
他一步一步走到我地面前,然後站定,看着我,道:“我在這裡。”然後又淡淡地道:“曹兄弟,你讓兄弟們都下去休息吧,趕了一天地路,怪累地。”曹參自是知道這是讓他迴避的意思,喏了一聲,退了下去,我身後跟着地審食其等人也默默的退下去各自安歇。
於是,幽深的黑夜之中,突然只剩下了我和劉邦兩個人。
“你……還好吧。”我靜了一會兒,問道。
“還沒死。”劉邦道。“沒想到咱們逃命都逃到一路上了,我的夫人。”
他的話裡一時也聽不出是喜是怒,我忽然覺得這也沒什麼值得在意的,淡淡地道:“是啊。”
劉邦沒有再說話,他看着我。眼睛裡不時飄過火光的殘影,而臉上明明暗暗,連輪廓看上去都有些恍惚。又過了一會兒,他才似乎微微放鬆了一下,道:“本來想派人回城找你們的,後面一直都有追兵,始終也沒顧上……”
含糊的應了一聲。
劉邦皺起了眉,似乎心裡有些矛盾,道:“項羽來之前,你找過陳平?”
擡起頭看着他。這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夫妻之間到我和劉邦這種程度,反而變成了另一種坦誠。
“爲什麼……不和我說?”他看着我。
“因爲漢王正忙着宴飲,以及……臨幸項羽的女人。”我淡淡地道。
劉邦滯了一下,然後側過身,輕輕踱了幾步,才又轉回身,看着我道:“今天咱倆混算是慘到家了,到這一步倒也不怕說實話,夫人,你……你知不知道自己一點女人味都沒有。”劉邦這次正對着火光,整個臉在黑暗裡一下子顯現了出來,“按理說,你是我婆娘吧,可我心裡從來就沒這感覺。從嫁給我那天開始,你呂大小姐的架子就沒放下來過。老子從來就沒搞清楚你到底知道什麼,心裡在想什麼……”
劉邦逼近了我:“老是把自己搞得那麼神秘,你煩不煩啊?要是知道項羽要打過來,你幹嘛不早說,非要鬧到現在拖家帶口一起跑路的地步,看老子倒黴你很爽是不是……”
許是突然的大敗讓劉邦的心態極其焦躁而憤懣,也或許是周圍沉沉的夜色像是將一切都隔絕了,讓他覺得放鬆,劉邦突然就爆發了出來。我擡頭看着他的臉,知道這時候的劉邦是真正的他,而不是那個已經把自己高高擺在天下之主位置上的漢王。
可是,他已經不能影響我了。
我微微嘆了口氣,搖頭道:“夫君,我不是神仙。”
劉邦瞪着我,然後躁亂地道:“總是這樣,你不說,你就是不說!”他急促的來回走動着,似乎是想找個什麼東西發泄怒氣,終於擡起一腳,把路邊的一個竹筐踢得骨碌碌滾得老遠。
可我能說什麼,難道說自己是穿越而來的未來人?
又過了一會兒,他才慢慢平靜了下來,咬牙道:“算了,都到了這步田地,現在說這個也沒什麼意思了。”他盯着我:“我知道你有點奇怪的本事,別的都算了,你只要告訴我一句話……我和項羽,到底哪個會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