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章 灞橋
當晚,二哥設家宴爲我洗塵,也將審食其和莫小三請了來。莫小三倒罷了,審食其是十多年跟隨在我身邊的老人,所以闔府上下也都客客氣氣,稱他一聲審先生。
原本女子不上席,但因我也是女子,所以二哥破例讓三位嫂子也陪了末座。幾個嫂子也都很熱心,不時吩咐一旁侍奉的奴婢替我挾菜倒酒。梅氏出身儒生之家,難免還有些矜持,徐氏地位最低,也不敢多語,唯有喜夫人,親切**,還不時將小呂祿叫到跟前,說說孩子的事。不過呂祿這孩子圓頭圓腦的,因從小不缺營養,長得壯壯實實,倒也很是可愛。
劉邦如今做的是掉腦袋的事,怕人多嘴雜,二哥一直將這事瞞着三位嫂子,此次也只推說我是到咸陽看看,散散心而已。所以梅氏她們說來說去也只是些家長裡短,問問父母的身體,又打聽打聽大哥呂澤和我兩個孩子的近況。
“碭、沛之間戰亂不休,大哥已經把呂、劉兩家遷入了蜀中。我前日才得的消息,他們已經入蜀,一路倒也順利。我看二哥最好也搬搬纔是,聽說起義軍已經打到武關,咸陽未必能安生多久了。”我道。
呂釋之微怔了一下,然後看了看三位夫人。梅氏和喜夫人倒也罷了,原是單父人氏,呆在咸陽也是外人,雖然住了十幾年有些捨不得,但也不至於難捨難離。唯有徐氏是咸陽當地人,父母家人俱在此地,聞聽要遠赴蜀地,便有些不願,但她身份最低,卻也不敢說什麼,只低頭不語。
二哥沉吟了一下,說:“妹妹,這咸陽真的要打仗?”
“難說,”我淡淡的道:“但爲防萬一,還是遷入蜀中的好。而且大哥如今在沛縣脫不開身,父母在蜀中身邊也沒人照料,二哥多年不曾承歡膝下,也正好趁此一家團圓。”
呂釋之知我從小若非不語,言則有中,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道:“也好,這咸陽也住得膩了,聽說蜀中倒是個福地,換個地方也不錯。”然後瞟了一眼徐氏,道:“如果你家裡人肯跟着,就一起走吧。”徐氏低着頭俯了俯身。其實久居咸陽之人,自然而然都有一種京城意識,哪裡肯遷往那般偏僻的蜀中,二哥這麼說,也不過是意思意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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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晚,大家也算盡歡而散。
次日清晨醒來,眼見着軟榻輕帳,竟然讓在軍營裡泡了大半年的我頗有些不適應。懶懶的一時也不願起身,便躺在牀上睜着眼想事情。
其實關於入咸陽什麼明暗兩路之事,我當時實在是一時衝動,若說有什麼計劃、策略還真論不上。畢竟離開咸陽已有十多年,對如今咸陽的局勢基本上算是一無所知,就算想把咸陽攪亂,還不知從何下手呢。再說,如果趙高真的殺了二世,我便是什麼事不做,咸陽也會亂吧。
好半晌也沒個思路,只得起披衣起牀,自有一直侍奉在外屋的小丫環聽得聲響進來替我梳洗。想了想,還是讓丫環替我束髮上冠,換了一身男子的寬孺長袍。二哥一早已到各個鋪子裡去巡視,幾個嫂子過來陪我用了早點,見我一身男裝,神色裡都有些驚訝。梅氏素來是知道我獨行特立的,便沒吭聲,喜夫人和徐氏也裝作沒看見的樣子。因爲審食其帶着莫小三已經在院外等了一會兒,二嫂也知趣,吃完早飯後隨意說了幾句話,便帶着兩位妾氏告辭出去了。
“蕭尚他們聯繫上了嗎?”見審食其走進來,我問道。蕭尚與趙高的密使同行,速度比我們更快,大約早一日便已到了咸陽。
“他們如今住在趙高在城內的一個偏宅之中。周圍秦人的眼線比較多,暫時還沒接觸。”審食其回道,“不過今天上午那個宅子的管事在‘五味居’訂了幾桌酒菜,到時或許可能找到機會。”
我點了點頭,又問道:“最近咸陽有什麼大動靜?”
“倒也沒什麼特別的。”審食其道:“只是聽說趙高已經稱病數日不朝了。”
確也算不上什麼大事,我道:“去查查爲什麼。”又想了想,一時也想不到什麼急需要做的事,便起身道:“陪我出去走走吧。”
記得當年初到咸陽,我也曾漫無目的,東遊西晃過好一陣子。那時候,身邊不止有審食其,還帶着紅玉。如今故地重遊,眼見着街市依舊繁華熱鬧,卻早已物是而人非。信馬由繮,一路向南,不覺就到了灞水岸邊。站在水岸邊癡癡的看了一會兒,心裡想着當初看見扶蘇和子嬰一葉扁舟遊蘭池的情景,不覺有些傷感。
那時的我,所謂煩惱也不過是“便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的那種孤寂,而後來嫁人、生子、身不由已的隨着命運起伏,有時候甚至連自己究竟是誰都忘卻了。午夜驚醒,常常不知究竟是蝶夢莊生,還是莊生夢蝶,又或許,只是莊生與蝴蝶一同做了夢,更不知這悠悠的長夢何時纔會醒來。
駐立良久纔回過神,轉頭向審食其微笑了一下,道:“不是說‘五味居’在灞柳最美之處開了一間食肆嗎?去看看吧。”
這間“五味居”是我離開後,二哥釋之親手操作建立起來的。選了蘭池邊風景最佳的地方,蓋了三層極其豪華雅緻的一間酒樓。當然錢也花得海了去,且不說地皮昂貴到令人咋舌,便是三層高的民宅建築,咸陽城裡便也沒有幾幢,據說是二哥暗地裡花了不少金子把修阿房宮的技術工匠請來幹了點私活才蓋起來的。反正不是花自己的錢,他倒是不心疼。
不過這間“五味居”建成後,倒立時成了灞橋一景,隔水遠望秦王宮的亭臺樓閣畢竟是虛妄,遠不如到眼前這座豪華的酒樓上享用美食來得實在,所以稍有身價的遊客來遊蘭池必來此用餐,一時生意興隆,財源滾滾,連帶着城中的另外幾家“五味居”也火了起來,也算是對得起二哥花出去的那麼多金子。
行到“五味居”樓前,兩名一色青衣的小二笑呵呵的攔住我們,道:“三位貴客,不知在小店訂了哪個位子,容小的領三位上去。”這兩個小二也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一看就是後招的學徒,不認識審食其也正常。
審食其走向前一步,溫言道:“你家丁大掌櫃與我們有約,麻煩去通報一下。”丁復是當年我留在咸陽掌管食肆和當鋪的心腹家奴,當然如今早已脫了奴籍了,在咸陽勤勤懇懇的幹了十多年,娶妻生子,倒也安逸。
那兩名小二互看了一眼,轉臉笑道:“是,您三位稍等,小人這就去給您通報。”說罷,其中一人轉身匆匆而去。過了一柱香的時間,只見明顯有些發福的丁復大步從樓中走了出來。他曾在審食其手下幹過很久,因此審食其的容貌一看便知。腳下不禁一頓,然後猛的一揖到地,道:“審……先生。”
“起來吧。”審食其淡淡的道,伸手將他扶了起來。丁復是呂府普通的家奴出身,雖然年紀比審食其還大幾歲,但當年卻是跟着審食其後面一點一點學出來的,所以受他這個禮倒也不爲過。
丁復擡起頭,目光掃了一下我和莫小三,突然瞪大了眼,失聲道:“小……公子。”總算他機靈,見我一身男裝,臨時改叫喊了公子。
微笑着點了點頭。
“公子,樓上請,樓上請。”丁復不愧做了多年的大掌櫃,很快便恢復了正常,轉頭問一邊看得目瞪口呆的兩個小二道:“翠微居有人嗎?”
“有,”其中一個小二忙道:“閻大人訂了翠微居,已經到客了。”
“流雲居呢?”
那小二遲疑了一下,湊過來在丁復耳邊說了幾句話,又道:“現如今就只碧水居空着,就是小點。”
“算了,隨便找個包間,只要清淨就好。”我微笑道。
“是復連聲道:“公子隨我來。”說罷,當前帶路,引我們直上三樓,一邊又連聲道:“小人只是聽說公子到了咸陽,卻不知公子今天就到了,也沒事先留好地方……”。
這間“五味居”三樓可居高臨下觀賞灞河兩岸的景色,又因爲只有三間包間,所以極爲搶手,今天算是巧的,居然有一間還未訂出去,算是替丁大掌櫃解了一道難題,否則,他恐怕就不得不趕客了。一路上樓,只覺得店內陳設清貴不俗,顯然是花了番心思的,不禁想起當年在單父開的第一家“五味居”,不過用白灰刷刷牆便開業了,心道,若我不是呂雉,便只開開飯店,這輩子卻也能過得悠遊自在。
三樓上,第一間便是翠微居。聽丁復介紹,三樓的三個包間,翠微居最大,中間的碧水居最小,流雲居其次。我問道:“是哪位閻大人訂翠微居?”
“咸陽令閻樂閻大人。”丁復回道,頓了頓,又道:“閻大人就是當今中丞相趙大人的女婿。”見我露出詫異之色,忙又解釋道:“趙大人收的養女。”
難怪呢,我笑了一下,心道,我說怎麼內宦也會有女婿。隨口又道:“流雲居是誰訂的?”
“嗯……”丁復遲疑了一下,低聲道:“是公子子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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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後兩日出門,週六停更一日,週日晚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