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大人。”我微微俯身施了一禮。
范增看着我,眼神略微亮了一下,道:“劉……”一個字未說完,突然便憋住了,瞪大了眼睛,劇烈的喘着氣。
一名跪在他身後的童子忙搶上前來,將棗核大的丸藥遞了給他,“大人,藥。”
范增拿過藥,仰頭吞進口中,又端起面前的陶盞喝了幾口水,閉着眼定了定神,才似乎緩過氣來,有些虛弱的向我笑了笑:“見笑了,劉夫人。請坐。”
我遲疑了一下,見帳內除了范增面前的那張案几,只剩下一張鋪在地上隔潮的竹蓆,便在下首的席上默默跪坐了下去。心裡清楚范增已經是風中殘燭,只怕是離辭世已經不遠了。記得歷史上的范增是死於背爆發,現在看來,倒有幾分相像。
提起背這個詞,我便忍不住想起了熊心,自彭城之戰後便再也沒得到他的消息,也不知是生是死。上次在洛陽見他時,他提過屈老爹留給過他一張藥方。我還記得他提到背時的那一聲冷笑,還有那冷笑裡帶着的殺氣。
“是治療背的藥方呢。不過範大人如今活得相當滋潤,大約是不需要這張方子的。”他當時說。那時的熊心大概是早已預見到了今日之事。沒有屈老爹配製的藥膏,沒有那張藥方,范增根本活不過三年。他只需要靜靜的等着看范增怎麼去死就行了。
想到這裡,我忍不住擡眼看了看范增。卻見他也正凝視着我,微微皺着眉,神情竟然有些迷茫,像是有什麼問題沒有想通,因而一味的沉思着。
說實話,對於范增這個人,我始終有點畏戒,或許是因爲傳說中地他就是劉邦的剋星,也或許是因爲他年歲經歷而養出的老辣。我總覺得他的眼睛似乎能把每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否則,在咸陽城下,他爲何要堅持殺掉劉邦?若不是張良使計將他調離,只怕我與劉邦是不得生離咸陽的。
正想着。便聽到范增緩緩道:“劉夫人,很久不見了。”大概是因爲剛剛發作過一次,他的聲音十分沙啞,帶着絲絲的殘聲。
垂下頭喏道。
“昨夜。老夫做了一個夢……”范增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說了句奇怪的話。
“夢見……當年在屈家的情景……”他緩緩道:“老夫恍惚間正在和屈先生談……談藥地事,夫人也在坐,筷子落在了桌上。一聲響,才讓老夫驚醒了過來。”他看了看我,“今晨醒來。總覺心頭不安。想起夫人在楚營做客也有年餘了。老夫竟未曾前來探望一次,實在是失禮得很。”
“做客……”我終是忍不住。冷笑了一聲。
“劉夫人莫非有什麼委屈?”范增深深看了我一眼,“若換了虞姬夫人到漢營,只怕也不會有多麼優厚吧。”
我咬了咬牙,沒有吭聲。其實范增說得不錯,敵對雙方你死我活,抓到對方的俘虜,哪有可能像解放軍那般優待的,讓我做苦役,其實已經是夠照顧的了,若不是虞姬對我多少還留着一點情分在,只怕這會兒范增只能看得見我地一把骨頭。
范增見我沉默下來,嘆了口氣道:“在屈家初見夫人,也不過是數年前的事……”他頓了頓,道:“一夢醒來,不知怎的總想着夫人那雙掉落的筷子,而每次想起,都覺得冷汗不止……”
我聽着他沙啞地聲音,不知怎的打了個寒噤,擡頭看見范增黯淡的雙眼裡有着遮不去的淡淡殺意,心裡一片冰涼,突然意識到,范增此來地目的……是殺我。
“範大人來看我,不是爲了說夢吧。”我看着他,既然知道他有殺人之意,此刻怕也無用,心裡倒也坦然,緩緩道。“大人想做的事,呂雉也猜到了幾分,只是卻不明白,呂雉一介女子,且正囚於楚營之中,實在想不出究竟有什麼值得範大人你親自動手呢?”
范增目光深沉,道:“能問得出這句話,足見夫人之智慧遠勝於尋常女子。”他輕吁了口氣,道:“其實老夫也想不明白爲什麼,只是覺得若不把這件事處置了,總是如芒刺在背,一刻也放不下心來。”他又看了看我,道:“這些年,老夫這裡也時常得到些關於夫人地消息,不瞞夫人,有些事情推敲之下實在是令人難以置信。老夫心裡也存着
惑,不過如今兩軍對峙,老夫是寧錯莫悔,說不得是人了。”
當初鴻門宴上項羽放過了劉邦,這老頭估計至今都後悔不已,所以現在輪到我了,他自是吸取教訓,寧可殺錯,也不再放過。
我不知道範增究竟知道了什麼事,不過我有青鳥刺探,楚營自然也有他地一套情報系統,范增掌握一些事情也不奇怪,想起來真是很失敗,我一直努力掩飾着自己與衆不同,卻總是被最不應該知道地人知道了。
先是劉邦,後又是范增。看來這紙裡終究還是包不住火,真要有人把我的情報細細地搜來研究一下,估計就能看出不少破綻。劉邦知道也不過是多生出些疑懼之心,大不了大家一拍兩散,可范增若知道了可就是要人命了,尤其是目前我的小命就捏在他的手裡。
不知道是不是這一年多的苦役讓我的精神格外的堅韌起來,明知也許走出這個帳蓬就將步入死途,心裡竟還能保持着一分冷靜。
我沉靜了片刻,道:“不知範大人的背傷可有好轉?”
范增怔了一下,臉上頓時便有股黑氣衝上來,他的手開始微微的顫抖,扶住了桌角,手指用力,指甲青灰裡透着蒼白。看來他的背疾相當嚴重,剛剛吞了顆藥丸才勉強壓了下去,如今被我突然提起,頓時又有些發作的跡象。
“大人剛剛提到屈家,呂雉便想到當初傷重被老爹搭救,實在是欠了天大的一份恩情,可惜老爹早死,這份情呂雉此生註定是償還不了的。”我幽幽地道。
范增的臉色愈加黑沉。
“記得當初心兒才十三四歲,每日裡總是很開心的和那條大黑狗去坡上放羊,他和我說過,這一生只想永遠和屈老爹還有景大娘住在這山裡,有黑子陪他放羊,有姑姑陪他說話……”我頓了頓,道:“其實,心兒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這孩子一直跟我說,最好是長大之前生場重病死了,可又擔心屈老爹醫術太好把他救了回來……”
范增喘息之聲漸粗,突然咳了兩聲,從袖中摸出一塊帛巾蓋住了口鼻。
我靜靜的看着他,心裡卻冷笑了一聲。這是他的一個死穴,就算死也避不開的一個死穴。
當初范增與屈老爹相交莫逆,但他後來親往去見項梁,獻上的第一條計策就是尊立懷王,也就是熊心。或許他並不是爲了一已的尊榮,而是爲了天下的大定,但是屈老爹、熊心以及景大娘三人後來的悲劇命運卻與他有着莫大幹系。若沒有他出首,也許他們三人還在鄉郊僻野過着清苦但平靜的生活。至少,他們會好好的活着。
自從范增投入項氏帳下之後,便再未曾與熊心私下相見過,也再未提過屈老爹的事情。他自然不可能把自己與屈家的多年相交一朝忘記,而是不願再提起。
“當時我告訴心兒,只要他能求得範爺爺陪他十年,這輩子都能快快樂樂。”我掃了范增一眼,不意外的看到他睜大了眼睛。“可是心兒卻說,每個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像他喜歡在草地上放羊一樣,範爺爺也有喜歡做的事。只有做自己想做的事,人才會開心。”
我搖頭輕嘆道:“做懷王,只怕是他最不喜歡做的事情。”
“陪他十年……”范增鬆開帛巾,嘶聲道:“你說讓我陪他十年……你當時就知道……”
我擡起頭,直視着他,冷笑道:“這難道不是範大人心心念念要殺我的原因嗎?又何必做出這種姿態。”
“果然,果然不錯……”范增像看着妖怪似的盯着我:“你果然有預知的能力……”
“當初的心兒是個多麼快樂的孩子,把你送給他的那把小劍一直貼身帶着,”我深吸一口氣,道“他卻不知最後卻是自己最喜歡的範爺爺爲了自己的前途,把他當成了見面禮送給了別人……”
“我沒有!”范增突然一掌拍在了案幾之上,接着便捂住口鼻,俯身劇咳起來。那後面的童子見狀,忙得又不知從哪裡掏出一丸藥來,范增卻喘息着推開了那童子的手,指着我,沙啞着嗓子顫聲道:“一派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