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九章 赴死
劉邦道:“今日我去鴻門,范增劈頭便問我,諸侯軍已經入關多日,爲何秦王子嬰久不來見,莫非武安侯也有奇貨可居之意?而項將軍坐於一旁,只森然不語。我若一時應對不來,只恐立時便有殺身之禍,只得承諾近日便將子嬰送往鴻門。”他嘆了一聲,道:“說起來,這子嬰倒也沒幹過什麼壞事,當日他降我時,我曾說過保全其性命,如今……”搖了搖頭,沒有說下去。
奇貨可居這四個字,原出自當年呂不韋見異人的典故,以王孫爲奇貨,得天下之大利,范增這句話說得甚是兇險,也難怪劉邦忙着要撇清自己,將子嬰趕緊送出去呢。
我有些茫然,費盡心力將虞姬接到咸陽,就是指望項羽因這場婚事,別再像歷史上那樣在咸陽大燒大殺一場,莫非這些竟是白花了心思,項羽根本不在乎在成親之前再多殺些人,而子嬰也真的難逃這一劫?
也許,像項羽和劉邦這樣一代梟雄的心性,我始終還是不能完全的瞭解。也許,我錯誤的高估了虞姬在項羽生命中的重要性。是的,她可能是項羽一生最心愛的女人,但女人,永遠不可能有江山重要。
忽然想起了項羽的那首著名的霸王別姬: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此時不禁又將這首詩再反覆咀嚼了數遍,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姬虞姬我拿你怎麼辦啊,這句話中難道就沒有一點視虞姬爲包袱的意思?所以虞姬纔會說,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最終毅然刎劍而亡。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便當真想自盡,以項羽的武功難道會阻攔不住?想到這裡,不禁周身遍生寒意,難道歷史上霸王別姬的真相竟然是如此不堪?
連霸王別姬這麼經典悽美的愛情也不過如此,那麼這世間究竟還有多少真心存在?
不禁心頭鬱郁,既爲着子嬰既將到來的命運擔憂,又爲着所揣測的霸王別姬真相而感到悲傷。所謂兔死狐悲,連項羽這麼一個在歷史向以癡情忠心著稱的男人都不過如此,我又怎麼敢對以無情無義聞名的劉邦留有幾分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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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邦派去接子嬰的使者當夜便出發了,第二日傍晚,子嬰以及贏氏全族老小以滿朝武便到達了灞上。我遠遠地看着,只見子嬰一身黑麻縞衣,面無表情的走下馬車,身後陸陸續着跟着幾百名贏氏族人,再後面是數千朝臣,也俱都衣着縞衣,垂首不語。
劉邦倒並沒有難爲他們,將其接入營中後,另闢了數百個營帳供其安歇。然後帶着蕭何走進了子嬰的帳中,過了很久才走了出來,吩咐伙伕準備爲他們準備上等的酒菜。
見到劉邦和蕭何已經走遠,我這才向子嬰的帳中走去,門口侍衛的是劉邦的侍從,見我掀簾進帳,微微猶豫了一下,卻並未阻止。
“小女子見過子嬰公子。”我俯身施了一禮。雖然他曾貴爲秦王,但在我心裡,他卻始終是那個撫琴蘭池畔的公子子嬰。
子嬰的眼神淡若輕雲,微微點點頭,道:“劉夫人。”
我沉默了一會兒,道:“我夫君明日就將送你們往赴鴻門,所以,今夜便是公子脫身的最後機會,只要公子願意,小女子願意協助公子逃離咸陽。”
子嬰微微笑了笑,道:“劉夫人這麼做,只怕會給令夫君帶來大麻煩吧。”他輕輕喟嘆一聲,“生死有命,不必強求。明日子嬰面見魯公,當懇求他善待咸陽的百姓。也算是我贏氏王族爲咸陽百姓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我看着清矍瘦削的子嬰,忽然覺得他人雖在此,但魂魄卻早已離人間而去。我雖有意援手,但他卻已萌死志,絲毫也不再眷戀這紅塵。看着他,不禁又想起了當年的李由,那個捨生取義,即使明知不勝也願戰死殺場的李斯的兒子。
我的意願也許並不是他們想要的。他們,子嬰和李由,寧可死去也不願苟且卑下的活在人世間,也許,死亡纔是對他們最大的尊敬。
我默然無語,深深俯下身向子嬰施了一禮,退出了這間營帳。
一擡頭,卻看見劉邦面色凝重地站在帳外。我微怔了怔,不知道他怎麼會突然轉回來了。
“夫人,你來這裡做什麼?”劉邦擡眼看了看子嬰的營帳,淡淡地道:“子嬰身份關鍵,如若有失,只怕我軍上下十萬兄弟俱要爲其陪葬了。”
我心中一凜,微微俯了俯身,道:“妾身明白。”
“我知道你不忍心,在咸陽就抱走了他的女兒。說起來,也算是對得起他了。”劉邦深深看了我一眼,道:“好在只是一個女孩,我還能替你遮掩得過,只是此事決不可再有。”他微嘆了一聲道:“如今我們自身都難保,夫人試想,若我等也有不測,秀兒和如意又靠誰來照顧呢?”
他知道我抱走了舜兒?我心中一陣亂,回想起當日在秦王宮看守子嬰的確實都是他的近身侍從,雖然那些人守在門外,未必聽到了子嬰和我究竟說了什麼,但我抱出了一個孩子還是一眼可知的,那麼,劉邦自然也就知道了。由此推斷,我其後在咸陽做的那些事情,比如選美女,比如移民自然也逃不過他的眼睛,只是,他卻從來不說,直到今日我來見子嬰,因爲擔心我從中做什麼手腳,這才露了隻言片語。
那個沛縣鄉下不學無術的劉邦何時變得如此富有心機?
他究竟還知道了什麼?
我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妾身知道。妾身只是可憐他也算是一個好人,沒做過什麼壞事,卻落得了這樣的下場。而且,當初他對我,也算是手下留情,沒有趕盡殺絕。”當初在咸陽子嬰府中之事必然瞞不過劉邦的耳目,一困那麼多天,誰知道他心裡會有什麼猜測,索性由我說出來的好,還顯得坦然無私。
劉邦微笑了一下,走上前來,伸手攬住了我的肩,道:“我知道你素來心軟,看不得人受罪。好了,子嬰這事太大,不是你能管得了的,還是回營帳去吧。嗯,我有點餓了,今天有沒有燉野鴨子湯……”一邊說,一邊攬着我向自己的營帳走去。
我壓下一心亂緒,也微笑道:“燉了,一早就坐在火上呢,待會兒我親自給你端去……”
第二日一早,劉邦和蕭何親自帶兵押送子嬰前往鴻門。我換了一邊男裝,站在營門邊角落的陰影裡,子嬰的目光似乎滑過了我,卻沒有停留,淡淡地移了開去。劉邦也注意到了我,微微皺了皺眉,但很快就沒有再看我,只是低聲和蕭何說着什麼。
我看見蕭何手裡捧着一隻小匣,想了想,才明白那匣裡裝的應該是玉璽。當初子嬰向劉邦請降時奉上了大秦的璽節,如今劉邦將它們和子嬰一起送去了鴻門,以取信項羽,表示自己決無染指天下之意。能屈能伸,且坦然無愧,就這點而言,劉邦當真是我見過做得最好的。
目送着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路的盡頭,心中一片悵然,只覺得腳步沉重,慢慢地走回了自己的營帳,忽然有些懶懶的,伏在榻上一動也不願動。趙姬也不知我究竟在想什麼,屏息立於一邊。
“你見過秦王子嬰嗎?”我問她。
“沒有,”趙姬垂首小心冀冀地答道:“秦王他……不太近女色,從來沒去過後宮。”
不太近女色的子嬰,我心中一陣昏亂,莫非他與扶蘇真的有那種難以向外人言道的關係?不過,這些都將永遠成爲秘密了,再也沒有人知道他與扶蘇間的真相究竟是什麼。這麼想着,又是一陣悲傷,眼看着子嬰赴上死路,我怎麼竟然還在想這些事。
說起來,自我十幾歲時第一次在蘭池邊看見子嬰和扶蘇,他們便像一場最美麗的夢幻一般在我的心裡存在。然後,扶蘇去了,而今天,我又看着子嬰決然赴死,就像看着心中那一場夢幻在我的眼前破滅。剩下的,唯有殘酷的現實。
我把臉埋進了榻上的布被之中,讓粗糙的布料吸去了眼角的那一滴淚水。
從此之後,再無幻想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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