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原就有助眠的作用,幾個小姑娘說是要秉燭夜談,其實也沒有聊上多久,一個個就撐不住睡眼迷濛了起來。
那小小的羅漢牀上可容不下四個人“抵足而眠”,於是珊娘便拉着林如稚去臥房在她的牀上睡下了。
珊娘睡覺原是很輕的,稍有動靜就容易醒,偏那林如稚是個睡相不好的。她這裡纔剛睡熟,林如稚一個翻身,手臂便“啪”地一下落在了她的身上。
被驚醒的珊娘回頭看看林如稚,見她睡得十分香甜,便往牀邊上讓了讓,重又合上了眼。
只是,她纔剛培養出一點睡意,林如稚那裡就又是一個翻身……
這般兩次三番地一鬧騰,珊娘漸漸便沒了睡意。聽着樓下的西洋座鐘隱約的敲鐘聲,她一時分辨不出此時已經是幾更幾點了,便從枕下掏出袁長卿送她的懷錶。月光下,那懷錶的兩根指針正重疊着指向零點。
而以過往的經驗,珊娘知道,她這一時半會兒怕是睡不着了。於是她撐着手臂坐起身,又回頭替林如稚蓋好被子,輕手輕腳地翻身下了牀。
她這裡纔剛拿過衣裳披上,在東間值夜的三和便聽到了動靜,忙起身過來查看。
自珊娘可以下牀行走後,她原已經不要人值夜了,可今兒因爲有客人在,且還是幾個醉鬼,三和便主動留下值了夜。又因往常她值夜的羅漢牀叫幾位姑娘睡了,她只好在東間的軟榻上歇下了。
見她過來,珊娘擺了擺手,示意她輕些,又從三和手裡接了燈,去西間查看了一回遊慧和趙香兒,見那二人都比林如稚老實,便拉着三和去了東間。
東間裡,軟榻靠着東牆而設。軟榻的北側,是太太給的那幅貓戲圖屏風。屏風後,藏着珊娘心愛的柏木大浴桶。
看着屏風後隱隱綽綽的浴桶,不由就叫珊娘想起她的奶孃來。她曾託侯瑞幫着打聽奶孃的下落的,侯瑞卻和老爺一樣,記恨着李媽媽的丈夫引來了賊人,怎麼也不肯幫她,最後她只好病急亂投醫,求了周崇。只是,直到現在周崇那裡也沒能找到任何線索。
見她神情怔怔的,三和小聲道:“姑娘可是不慣跟人一起睡?”又道:“要不姑娘在這榻上將就一夜吧。”見珊娘沒說話,她便快手快腳地捲了她原本正睡着的鋪蓋,回頭對珊娘笑道:“姑娘稍等,我這就替姑娘換過鋪蓋。”
珊娘這才從沉思中回過神來,阻着她道:“算了,別麻煩了,我就這樣將就一夜罷。你回去睡,別值夜了。”
“那哪行?還有客人在呢。”三和笑道:“再說,也不能叫姑娘用我的鋪蓋啊。”
也虧得珊孃的箱籠就放在東間裡,說話間,三和已經替她重新鋪好了牀鋪,一邊又道:“外間還有張貴妃榻呢,我在那裡將就一夜就成。再不行,還可以打地鋪。”等安置着珊娘睡下後,她才抱着她的鋪蓋去外間的貴妃榻上睡下了。
直到四周重新恢復了寧靜,珊娘躺在軟榻上閉了半天的眼,卻仍是沒能重新找回睡意。她翻了個身,再次從枕下掏出那塊懷錶看了看,只見懷錶上的長指針比之前已經繞了半圈,便嘆了口氣,推開被子坐了起來。若是以往,她還可以找本書來催催眠,如今外間都睡着人,倒不好打擾了別人,便只得作罷了。
可枯坐着也不是事兒,於是她下了軟榻,繞過屏風,推開臨着落梅河的北窗,臨窗看着外面被月光照得如一段深藍色絲緞般的落梅河水。
此時夜色已深,對岸一片暗沉,只在極遠處還有零星幾點燈火亮着。倒是落梅河中,從梅山方向遠遠漂過來一艘小船,那船上掛着盞燈籠,燈籠的燈光倒映在漆黑的河水,和船上的那一點燈火恰相映成趣,忽明忽暗,一搖一擺地,看着極富意境。珊娘頭也不回地從旁邊的衣架上扯過一襲氅衣裹嚴了自己,便側身坐上了窗臺。
小樓的欄杆全都是美人靠式樣的,因此欄杆下方的窗臺設得很寬,足夠珊娘縮着腳坐上去了。她以氅衣裹住光腳,將下巴擱在膝上,盯着那點跳動閃爍着的燈火默默看了很久。那忽忽悠悠晃動着的燈火,竟晃得珊孃的睡意一點點升了上來。她睏倦地眯了眯眼,纔剛要離開窗臺回去睡覺,眼前的燈火忽然閃了一下,像是要滅了一般。
頓時,珊娘那纔剛培養出來的一點睡意就這麼被“閃”沒了蹤影。
她遺憾地嘆了口氣,扭頭往那艘小船上看去,這才發現,不知不覺中,那艘小船已經在離她很近的地方停了下來。
而剛纔那燈籠的光芒之所以滅了片刻,卻不是“滅”了,而是有人從艙裡出來,正好擋住了那一點燈光。
從艙裡出來的那個人,若不是正站在燈籠的下方,僅憑着那身烏漆抹黑的衣裳,就足以跟夜色融爲一體了。
珊娘心頭一跳,驀地睜大了眼。
樓下,一段高牆外,便是那靜靜流淌着的落梅河。往東再過去不到三十米遠,便是臨着珊孃家後門處的小碼頭。卻不知道爲什麼,這艘只點了一盞燈籠的單篷小船,竟沒有選擇在不遠處的小碼頭上靠岸,偏不遠不近地停在了這裡……
忽地,小船又搖晃了一下。卻原來是那個從船艙裡出來的人,在船頭盤腿坐了下來。
在那人的面前,一張矮几上放着酒壺酒杯等物。那人以右手拿起酒壺,優雅而從容地往那酒杯裡斟着酒。
而便是這麼直着手臂斟着酒,便是那麼盤腿坐着,那人的脊背一直都是崩得筆直的——明明是這樣一種緊繃的姿態,卻偏叫他做出一股閒散適淡的味道來……
這熟悉的感覺,便是此時那人的臉正處於陰影之中,仍是叫珊娘認出了此人……
她忍不住一側身,扶着欄杆往窗外探着頭,想要能夠看得更清楚一點……
彷彿感應到她的視線一般,船上那個原本正低頭抿着酒的人,手中忽地一頓,然後飛快地擡起頭來。
於是,還差兩日便是中秋的明亮月光,便這麼毫無遮攔地灑在了袁長卿的臉上。
二人隔着一道圍牆默默對視了一會兒。
袁長卿一擡手,一口飲盡杯中的酒,然後放下酒杯,又垂眼默了默,再次地擡頭看向珊娘。
就在珊娘被他看得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的瞬間,她眼前忽地一花,然後他的人影便從那艘船上憑空消失了,只餘下小船載着那盞燈籠,在河水的倒影裡不停地顛簸着。
一息之後,珊娘便眼尖地看到,一個黑色人影掠過了她家那高高的院牆。
從院牆到珊孃的小樓,中間還隔着一排花房以及幾株高矮不等的樹木。珊娘默默盯着那個黑影,便只見他幾個兔起鶻落,人便利落地落在了離她僅一臂之遙的那株玉蘭樹上。
“怎麼還不睡?”袁長卿低聲問道。
許是怕說話的聲音大了會驚動到他人,此刻他站得極靠近珊孃的窗臺——也就是說,他正站在樹枝的末端處。便是他的一隻手正抓着頭頂上方的樹枝,整個人仍跟張紙片兒似的,隨着樹枝一陣上下晃動着,直看得珊娘一陣心驚肉跳。
“當心別掉下去。”她本能地提醒道。
袁長卿垂眸看看她,忽地微笑起來——卻是叫珊娘驀地就想起剛纔遊慧形容的“花開”一詞來。
“不會。”他悄聲說着,又問了一遍,“都這時辰了,你怎麼還不睡?”
珊娘一眨眼,擡頭瞪着他道:“是呢,都這時辰了,你怎麼還不睡?還……”她擡手衝着他畫了個圈兒。
袁長卿驀地一低頭,多少叫珊娘疑心他是不是因心虛而臉紅了。然後他又擡起頭,從懷裡掏出一個瓷瓶,伸手遞了過去。
珊娘沒肯接。
於是袁長卿便又向着樹梢的末枝那端挪了一小步。
珊娘覺得她好像都已經聽到了樹枝斷裂聲了,忙伸手接了過去,一邊道:“你往裡面站站,樹枝要斷了!”
袁長卿又微笑了一下,既沒有回答她,也沒有依着她的話往裡面挪動。
於是珊娘白他一眼,無聲咕噥了一句,“摔死活該!”又看着手裡的小瓷瓶道:“這是什麼?”
正說着,袁長卿忽然衝她舉起一根手指,示意她不要出聲。
珊娘一驚,果然聽到她的臥室裡傳來一陣響動。她驀地跳下窗臺,繞過屏風探頭一看,原來是林如稚又在那裡翻身了。
她不放心地出去西間又看了一眼,見連三和都已經睡熟了,這才鬆了口氣。等重新回到東間,她的頭腦這纔開始正常運轉——大半夜的,這袁大不睡覺,跑到她樓外的河裡泊着幹嘛?!
她躡着手腳重又回到窗邊,探頭再往窗外的玉蘭樹上看去時,卻發現樹上早沒了人影。
是走了嗎?
她踮着腳尖往仍在河邊泊着的單篷船上看了看,卻只見那燈籠仍是孤零零的亮着,其下卻並沒有人影。她疑惑地歪了歪頭。
她這裡纔剛一偏頭,忽然就感覺到有人在她耳邊吹了口氣。
珊娘一驚,險些叫出聲兒來,卻立時就叫一隻大手蓋在了嘴上,“噓,是我。”袁長卿道。
又來了!
這是第二回了!
珊娘驀地一陣惱怒,擡手就往袁長卿的肋下狠擰了一把,直擰得袁長卿一陣呲牙裂嘴,偏還不能出聲,只好用力按住她的手,衝她一陣討好的笑。
而這樣的袁長卿,卻是珊娘從來不曾見識過的。她看着他,不由一陣呆怔,因此她一時竟沒留意到,他靠她極近,近得他的呼吸都在撩着她額前的流海了……
“你可還好?”袁長卿道。
珊娘眨了一眼才反應過來,瞪着眼後退一步,壓低聲音道:“你要死啊!被人看到……”
驀地,袁長卿豎着手指貼在脣上。
珊娘頓時閉了嘴。
臥室裡,林如稚又咕噥着翻了個身。
於是袁長卿擡手指了指窗外。
珊娘疑惑地一探頭,卻叫袁長卿誤會了她的意思,湊到她耳旁小聲道:“你別怕,我不會摔了你。”
她正疑惑着,袁長卿已經伸手過來攬住了她的肩,另一隻手則抄過她的膝彎處,像她摔斷腿那天一樣,將她抱了起來。
珊娘一驚,忙咬住脣,及時止住一聲到了脣邊的驚呼。
而只眨眼間,她就被袁長卿抱着跳上了那株玉蘭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