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珊娘就被小院裡的各種動靜給吵醒了。
三和五福進來時,只見她披頭散髮地坐在牀邊上,看着就跟丟了魂兒似的一臉呆滯。二人便知道,姑娘昨晚肯定沒睡好。
好在二人也是服侍珊娘多年的,深知她的習慣,此時誰也不去打擾她,只默默伺候着她洗漱更衣。
而大家之所以起這麼早,是因爲五老爺想要巴結五太太,帶一家人去上頭香的。此時五老爺五太太和侯瑞侯玦都已經收拾好了,就單等珊娘一個。
五老爺在院子裡來回走了一圈,回頭看看珊娘那仍然緊閉的房門,抱怨道:“珊兒怎麼還沒出來?搶頭香要來不及了。”他回頭想要找個人去催一催珊娘,卻發現院裡所有人的眼都在刻意躲避着他,他不由一噎。
自五老爺堅持一家人必須一處用三餐後,家裡總算不是隻有小胖墩一個見識過珊娘那可怕的下牀氣了,因此,便是五老爺都知道,在吃早飯之前,儘量別跟珊娘說話。
五太太笑道:“頭香不過燒的一個心誠,倒不在乎是不是第一個去上的香。”
正說着,珊孃的房門終於開了。
五老爺看看明顯一副沒睡醒模樣的珊娘,居然好脾氣地笑了笑,連一句指責的話都沒有,只叮囑三和五福好好照顧姑娘,便和五太太一同出了院門。
珊娘一路打着哈欠,直到到了玉佛寺的大雄寶殿上,她仍是沒能緩得過來。
而雖說他們早,可似乎還有比他們更早的。他們到達大殿時,只見大殿正被那些官差衙役們團團圍着。
珊娘打到一半的哈欠頓時就吞了回去——難道是袁長卿被人發現了?!
直到這時她纔想起來,昨晚便是不問他到底出了什麼事,似乎她也應該問一問他,他躲在哪裡,是否安全,需不需要她幫一些其他忙……而且,他還受着傷呢……
珊娘一家過來時,大殿門外已經站了好些人。他們一家纔剛站下,身後很快就又排上了長龍。此時便聽到前後都有人在低聲議論着。珊娘聽了聽,這才知道,原來那些衙役封着大殿不是要抓人的,而是在等知府夫人來燒頭香。
“豈有此理!”五老爺生氣道,“燒香拜佛原就講的一個心誠,哪有自己沒到,竟就叫人封着大殿,不讓別人燒頭香的道理?!”
五老爺這麼一嚷嚷,頓時引得一片羣情激憤,衆香客們全都跟着一陣亂嚷嚷。便有個衙役舉着個水火棍往那臺階上用力一磕,吼道:“喊什麼喊,想造反啊!”
五太太一向膽小,當下被嚇得哆嗦了一下,那手一下子攥住五老爺的衣袖。
依着五老爺的脾氣,原是要跳出去跟那些黑皮狗們狠狠理論一番的,可這會兒見嚇着了太太,他只得先壓抑下怒氣,瞪了那些衙役們一眼,回頭小聲安撫着五太太。
正鬧着時,便只見又是一羣皁衣衙役們從後面走了過來。衙役們簇擁着兩個金碧輝煌的人兒,前面走着的,是個乾瘦高挑的婦人,正是知府夫人。後面跟着的,是一個年約十五六歲的女孩,生得面貌還行,偏高傲地擡着頭,叫人只能看到她那兩隻有些大的鼻孔。
人羣裡又是一陣嗡嗡的議論,珊娘這才知道,這就是知府家的夫人和千金了。
看着這母女倆上了大殿前的臺階,珊娘一撇嘴,回頭衝她哥哥侯瑞道:“肯定姓孔。”
侯瑞奇怪地看看她,“你這話說的,知府姓孔,他女兒自然也姓孔。”
“還真姓孔?!”珊娘詫異了,忽然一笑,道:“我還當是因爲她有兩個大鼻孔呢。”
“噗”,周圍聽到她這話的人全都笑出聲來,也虧得這會兒知府夫人母女倆已經上了大殿的臺階,纔沒叫她們聽到。
而就在這時,珊娘卻忽然感到後脖頸處一陣刺癢,就跟昨天被人偷窺時的感覺一樣。她忽地一回頭,便隔着人羣,看到了袁長卿。
袁長卿仍是一身慣常的墨青色衣衫,此刻正被他的幾個小廝忠心護衛着混在人堆裡。見珊娘看過來,他雖看着沒什麼表情,但那眼尾卻微微彎了一彎。
珊娘一愣,正搞不清他這眼尾彎彎的模樣算不算得是個微笑,就忽然看到那邊人羣一擠,只瞬間的功夫,袁長卿就和他的小廝們消失在人堆裡找不到了。
珊娘忍不住往那個方向踮了踮腳尖。
大白天看到他,她才發現,雖然他的臉色看起來還算正常,可原本挺醒目的脣色卻明顯沒那麼紅潤了,微微泛着有點叫人擔憂的蒼白。
“看什麼呢?”侯瑞也好奇地往她看着的方向張望着,卻是什麼都沒看到。
“沒什麼。”珊娘收回視線。
前世的這個時候,他倆雖然還尚未下定,雙方家長卻已經有了默契,所以她也就沒再像之前那麼關注袁長卿的動向了。她記得那會兒袁家人認爲已經塵埃落定,所以一家人也就回了京城,袁長卿也送着他們回了京,直到端午前後他才重新回到梅山書院……只是,這一世直到現在,袁長卿的婚事仍是懸而未決……卻不知道他怎麼會跑來了這裡……雖然不知道袁長卿爲什麼來,但珊娘多少還記得那個貪知府的事,知道他後來牽連進某件盜掘金礦的大案裡面去了。而因着那件大案,叫宮裡那位和四皇子一派元氣大傷……前世時袁長卿就是堅定的太子-黨,這會兒他出現在這裡,且看樣子事情還和知府有關,光靠着推測,珊娘就覺得,他跟此事十有八-九脫不了干係……
而,前世這時候他是不是也參與了這件事?那時候的他是不是也像現在這樣受了傷?
其實要說起來,她對袁長卿的瞭解真的不多……不是她不想了解,而是袁長卿不願意她知道……
珊孃的脊背驀然一僵,忽地皺了眉,衝自己狠狠暗啐了一口——前世那時候他就嫌她多事,換了一世她怎麼還改不了這個愛操心的毛病?!她是他的誰?!他又是她的誰?!她不過是看在大周百姓的份上替他送封信而已,管得着那麼寬嘛!何況那傢伙又不是隻弱腳雞,原就不需要她來添亂……
“誒?那不是袁長卿嗎?”
忽然,侯瑞叫了一聲。
珊娘一擡頭,便看到知府夫人和那位鼻孔小姐從大殿裡出來了。她們的身後跟着一羣和尚。在一片土黃色的僧衣中,一抹墨青色顯得格外打眼——那人,可不就是袁長卿!
就只見袁長卿跟着一羣和尚從大殿裡出來,又隨着和尚們衝那知府夫人和知府小姐禮貌地拱了拱手,然後便挺直了腰背退到一邊,靜立着不吱聲了。
可鼻孔小姐看上去似乎對袁長卿挺感興趣的,便巴巴地湊過去跟他說着話。若是林如亭遇到這樣的事,此時定然會禮貌地退後一步,袁長卿卻只是冷淡地掃了那位鼻孔小姐一眼,頓時便叫那位知府小姐自動地後退了一步。
此時珊娘見他居然從大殿裡出來了,且還跟知府夫人和知府千金混在一處,她不由就蹙起眉頭——昨晚袁長卿半夜闖進她的房間時,叫她以爲他是被人追捕纔不得不隱藏行蹤的,可這會兒看起來,至少他沒有被追捕……那他昨晚是怎麼回事?!
昨晚……不,其實直到袁長卿從大殿裡出來之前,珊娘一直都覺得自己是做了件好事,她盡到了一個大周子民的責任,不計前嫌地幫了袁長卿,偏這會兒袁長卿竟這麼大搖大擺地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一刻,珊娘只覺得自己似乎被誰打了一耳光一般,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惱火……
就在這時,她忽然感覺眉心裡一陣刺癢。擡眼看去,便看到袁長卿的眼正隔着人羣向她投過來。珊娘狠狠一擰眉,擡着下巴瞪他一眼。袁長卿似乎被她瞪得有些吃驚,也看着她微一蹙眉,便移開了視線。
許是袁長卿這一身清冷的模樣,以及那對誰都是愛搭不理的態度頗具挑戰性,鼻孔小姐不甘心地把知府夫人也拉了過來。知府夫人看着似乎對袁長卿也很是熱情,母女二人圍着他一陣話長話短,袁長卿卻只以簡短地幾個字作爲回答。最後,他似有些爲難地回眸看了一眼身旁的一個老和尚。
直到這時珊娘才注意到,和袁長卿站在一起的和尚她竟認識——恰正是昨天跟五老爺一起下棋的那個“禿驢”德慧。
和德慧站在一起的,還有玉佛寺的方丈德元。德元方丈上前一步,向着知府家的那對母女合什一禮,陪着笑和那二人說着什麼,德慧老和尚也上前說了句什麼後,便扭頭叫過袁長卿,由袁長卿扶着先行告退了。
看着大殿上的戲碼,珊孃的臉不禁沉了下來。
昨晚她並沒有多想什麼,只本能地相信着袁長卿是遇到了麻煩,可如今對照着大殿上的情形,再想着昨晚,她忽然就覺得,昨晚袁長卿的解釋竟處處是漏洞!
他說他是迫不得已才半夜來送信的,可他都能光明正大地出現在知府夫人面前,還能有什麼迫不得已之處?!
他說他不方便找老爺,可便是晚上不方便,這大白天總可以吧!就算他有什麼顧忌,他不是認識那個德慧和尚嗎?託和尚給她爹帶個信應該比大半夜地跑去給她送什麼信容易吧!
再說,他擔心嚇着太太,怎麼就不擔心嚇着她?!孤男寡女、瓜田李下的,若是被人發現,她還要不要活了?!
這袁長卿,昨晚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不管是個什麼意思,這會兒珊娘可以肯定,他一定是在算計着她什麼!
“袁長卿怎麼會在這裡?”忽然,侯瑞在她身旁嘀咕道,“他不是應該在後山的嗎?”
“我怎麼知道!”
珊娘惱火地頂了她哥哥一句,頂得侯瑞一噎,擡頭看看已經升起的太陽,低頭衝侯玦嘀咕道:“今兒這下牀氣怎麼到現在還沒消?”
侯玦經驗老道地道:“怕是姐姐沒吃飽。”——如今家裡人都已經得出經驗來了,都知道,去除珊娘下牀氣最快的方法,就是餵飽她。
這哥倆旁若無人的議論,叫珊娘好一陣惱火,正要張嘴嘲諷回去,就見五太太回過頭來,一臉體貼地對她說道:“等會兒敬完了香,你就先回去歇息吧,不用陪我去聽經了。可憐見的,這黑眼圈都出來了,顯見着是沒休息好。”
珊娘默了默,想着或許可以找機會溜出去找袁長卿對質一二,便順勢應下了。
只是,那該死的傢伙神出鬼沒的,她該去哪裡找他?!
珊娘卻是不知道,她臉色的變幻,早就叫生着雙鷹眸的袁長卿看在了眼裡。便是她不去找他,他也要來找她的……
雖說珊娘有着一番別人沒有的奇遇,其實她心裡對神佛仍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態度。說懷疑,是因爲佛家講究個修行,她覺得她在前世都沒有好好修一修來生,卻莫名其妙就得到了這麼個洗牌重來的好機緣……若真有神佛,這神佛也太寬容了……可若說沒有吧,她到底有些心虛,害怕萬一真有,被佛祖的慧眼看破她是偷了先機,知道一些不該她知道的事情而重生的,她怕佛祖把她當什麼孤魂野鬼給收了……總之,珊娘其實一直覺得,她還是避着神佛一些的好。
所以她都沒敢親自去上香,只由着五太太的手裡接了香,又遞給三和,就算是她上了香了。
不僅珊娘對神佛抱着種將信將疑,其實五老爺也是。全家大概就五太太一個是心誠的。五太太也知道,便在全家都敬完香後,勸着五老爺也跟珊娘一同回去休息,她留下聽經就好。老爺自然不肯,珊娘則懶得聽他倆膩歪,便上前一步,正準備申請告退,忽然就從旁邊過來一個小沙彌,說是德慧老和尚那裡有請五老爺。太太那裡又勸了一回,加上法事就要開始了,老爺這才千叮嚀萬囑咐地留下五太太和隨從的丫鬟婆子們,帶着珊娘他們幾個從殿上退了出去。
侯瑞侯玦自然不願意跟五老爺去見什麼和尚,便和老爺招呼了一聲,帶着長隨小廝們去逛廟會了。
珊娘原是想着要回去的,可一聽老和尚那裡有請,頓時就想到是那和尚帶走了袁長卿的,不定能在和尚那裡看到他。而她正有話要問他,便一旋腳跟,跟着五老爺一同過去了。
來到德慧老和尚的禪室,一進門,她果然就看到了正和老和尚對着奕的袁長卿。
見他們來了,老和尚忽地以衣袖一拂棋盤,笑道:“今兒先到這裡吧。”
五老爺看到袁長卿,原還想問他什麼話來着,忽然聽到老和尚這麼一句,頓時轉了話題,指着和尚哈哈笑道:“不會是你要輸了吧?”
此時袁長卿已經站了起來,從容不迫地向着五老爺行禮問安,又叫了聲:“五叔。”
這稱呼直叫老和尚一陣驚奇,來回看着五老爺和袁長卿道:“你們竟是親戚?”
五老爺也懶得解釋二人間那錯綜複雜的親戚關係,便含混地揮了揮手,問着袁長卿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老和尚笑道:“他是來看我的,我是他的寄名師傅。”
富貴人家常常怕孩子養不大,便會在孩子小的時候找個出家人做寄名師傅,還會給孩子起個法號。五老爺好奇問道:“這麼說,你也有法名嘍?叫什麼?”
“長生。”老和尚代爲答道。
五老爺一撇嘴,“俗。”說着,便把袁長卿趕到一邊,在棋盤對面坐了,搓着手對老和尚道,“今兒我要一血前恥。”
老爺找着樂子就不管珊娘了,珊娘原就有話要問袁長卿的,便站在那裡拿眼狠狠瞪着他。
袁長卿擡眼看看她,笑着問道:“十三妹妹可願意跟我對弈一局?”
看着他那微微彎着的眼角,珊娘怔了怔,忽地一轉身,出了禪室——真是的,明明不會笑的人,無緣無故笑什麼?!
袁長卿卻在她轉過身去之後,忽地斂了笑容。他原就是個心思慎密之人,只略一想就知道珊娘這會兒爲什麼會那麼生氣了。
——只是,他沒想到的是,看着她生氣,他居然會是這樣一種心情……
他頓了頓,便跟着珊娘從禪室裡出來了。
因此他沒看到,五老爺和德慧和尚同時都扭頭看了一眼他倆的背影。五老爺皺了皺眉,德慧老和尚彷彿知道他在想什麼似的,忽然叫小沙彌將對面的窗戶打開,然後擡手在棋盤上落下一子,緩聲說道:“我這禪室外面的竹林裡有一張不錯的棋桌,樹根雕的,從這窗戶就能看得到。”
其實五老爺和珊娘一同過來時,就已經看到了那個涼亭裡的根雕棋桌。珊娘一向喜歡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當時還曾跑進去多看了兩眼。
果然,不一會兒,五老爺便看到珊娘打頭走進了涼亭,且還是不客氣地先落了坐。
袁長卿倒是站在那裡頓了一頓,才撩着衣袍下襬坐下。
“你找我?”袁長卿一邊落坐一邊輕聲問道。
“誰找……”珊娘嗆了半聲,便忽地一頓,改口道:“對,我有話要問你。”
袁長卿點了一下頭,回頭看着禪室方向道:“妹妹愛喝什麼茶?”
“別叫我妹妹!”珊娘反感地一皺眉,“我又不是你的妹妹。”
袁長卿一眨眼,回頭看看她,故意叫了聲,“十三兒。”
珊娘驀地一抖,撫着手臂道:“別這麼叫我!”
“那我該怎麼叫你?侯姑娘嗎?我們沒那麼生疏吧?”袁長卿笑着回頭,衝某處打了個手勢。
珊娘一窒。她知道,他這是在故意回擊她昨晚那句“我們沒那麼熟”——事實也是,怎麼說他們都是“表兄妹”,叫聲“妹妹”不爲過的……
“總之,別叫我‘十三兒’!”
“可我好像更喜歡叫你‘十三兒’。”袁長卿回過頭來,烏黑的眼沉沉地看着她。
袁長卿原就生得白皙,因着受傷的關係,叫他的臉色脣色都泛着隱隱的蒼白,因此襯得一雙眸色更顯深濃,看得珊娘竟微微有些暈眩之感。
“你在生我的氣。”袁長卿直直看着她,“因爲你覺得,我可能是在設計你什麼。可我沒有。”
最後四個字,竟愣是叫他說出一股委屈的味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