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着珊孃的意思,是很不想跟林如稚有任何瓜葛的,可這一摞道歉的帖子,倒叫她不好擺出一副拒人於千里的姿態。
想着不過隨便應酬一二,她只要裝出一副懶洋洋無精打采的模樣,想來那小姑娘應該也就能夠明白她沒那交結之心了,定下主意的珊娘便沒把這件事太過於放在心上。
誰知她是這麼想,卻也要對方是她這樣一個“知進退懂眼色”的人才行。偏偏那位林如稚林大姑娘,雖然跟她有着一樣的才名,卻是遠沒有她的……呃,眼色。小姑娘竟是一片赤誠,便是注意到珊娘這裡懶懶的不愛搭理人,那位也只當是先前被家裡的師兄堂哥得罪狠了的緣故,倒一個勁兒地衝着珊娘賠不是,鬧得珊娘忍不住拿手撐着額頭,一陣無可奈何。
“之前我爹問我要不要轉來梅山書院讀書時,我還想着,這裡我又沒個認識的人,如今終於認識了姐姐,這下可好了,便是轉來這裡讀書我也不怕孤單了。”林如稚笑道。
珊娘忽地一擡眉,“你要轉來梅山女學?”
“嗯,”林如稚點頭,“我原是不同意的,可今兒聽我父親說,袁師兄也要轉過來,加上還有姐姐在,我也就同意了。”
“袁……”珊娘脊背一僵,“袁師兄?!”
“嗯,是我父親的學生。”林如稚像是想到了什麼,忽然呵呵一笑,道:“和你一樣,我袁師兄在杏林書院裡也是年年的魁首呢。等你病好了,倒是可以跟我袁師兄切磋一二。不過我袁師兄可厲害了,音律書畫對弈,樣樣精通,便是騎馬射箭,也從不輸人的。”
看着林如稚那一臉的崇拜,珊娘默默垂了垂眼,忽地一挑脣角,笑道:“我倒有一樣肯定比你袁師兄強。”
“哪樣?”
“廚藝。”珊娘歪頭笑道,“你袁師兄的廚藝功課肯定不如我。”
女學裡要學琴棋書畫外,也要學廚藝刺繡的。這兩樣倒是男學裡沒有的功課。
那林如稚瞪圓着杏眼,張着嘴一陣發愣,然後忽地鼓掌大笑起來。雖笑得很沒有女孩子該有的溫婉優雅,卻別有一番直爽利落的風情,叫侯珊娘看了忍不住也跟着將脣角處抿出兩個微微的凹陷。
“下次我就拿這個跟袁師兄比去!”林如稚拍着手笑道,“雖然我廚藝也不怎麼樣,但肯定比袁師兄強。還是姐姐有主意!”
又道,“姐姐什麼時候能回學裡?姐姐如今到底是哪裡不舒服?不如說給我聽聽。我祖父常說,不爲良相就爲良醫,他那裡收着好多外面沒有的方子呢,不定其中就有跟姐姐對症的。”
眼前的小姑娘,仍是一身春裝打扮。只是嫩嫩的綠,換成了一身水汪汪的藍。那明亮的眉眼,那直爽的性情,若不是中間隔着那些亂七八糟的事,珊娘真的很願意跟這姑娘交結。
她默默嘆息一聲,搖頭笑道:“原也沒什麼……”頓了頓,忽然又是調皮一笑,歪頭道:“實話告訴你吧,我沒病,只是懶待去上學而已。”
林如稚一呆,那杏眼再次瞪得溜圓,半晌,才張口結舌道:“姐、姐姐是說……”
“逃學。”珊娘一本正經道。
她等着林如稚的反應。
而林如稚的反應卻是大出她的意料。那孩子的大眼睛眨巴了一下,跟做賊似的回頭看了一眼堂下跟着她的丫鬟婆子,湊到珊娘面前,壓低聲音小聲問道:“姐姐是怎麼做到的?快教教我。我每回裝病逃學都能被我爹孃發現,竟是一次都沒能逃成。姐姐到底是怎麼做到的?且我看都沒人懷疑姐姐是在裝病呢,姐姐真厲害!”
珊娘:“……”
好不容易打發走了嘰嘰喳喳小麻雀似的林如稚,珊娘站在花廳門前一陣垂眼沉思。
這林如稚不是十四娘,她自然不會把她往自己的小院裡領,便只在這花廳上待了客。此時送走了客人,她卻忍不住想着林如稚所透露的信息。
原來,早在袁長卿參加春賞宴之前,他就已經決定要入梅山書院讀書了。
那時候的她是怎麼想來着?竟以爲他是爲了她,才特意轉的學……那時候的她,得有多自作多情啊……
可惜,她到底還是膽小了,沒敢問那袁長卿這會兒人在哪裡。不過聽那意思,怕是人應該還在京城……
林如稚說:“……袁師兄也要轉過來,我也就同意了……”
聽這意思,便知道,果然這二人的交情不同一般。
只是,爲什麼上一世時,那林如稚並沒有像這一世這樣,決定轉來梅山女學呢?!
“姑娘。”
堂下,一個路過的僕役向着珊娘殷勤一禮,然後才轉身走開。
珊娘擡起頭,驀地深吸一口氣,將腦子裡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全都拋到一邊。前世也好,今生也罷,林如稚和袁長卿怎麼都好,已經跟她無關。眼下她還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五福,”她叫道,“去跟馬媽媽說,明兒一早,辰時初刻吧,叫家裡的管事們在這個花廳裡等我,我有話要說。還有,不許遲到。”
次日一早,難得珊娘沒有睡個懶覺,而是準時在辰時初刻出現在二門外的花廳上。
花廳裡,顯然馬媽媽也怕被珊娘打了臉,早早便領着人候在那裡了。
珊娘目不斜視地在上首坐了,然後微抿了脣,笑意盈盈道:“我纔剛回來沒幾天,也認不清誰是誰,煩請各位先報一下各自的姓名職守吧。”
那些人中,有不少人都拿眼看着馬媽媽。
馬媽媽先是瞪着雙馬眼看了珊娘一會兒,見珊娘只笑眯眯地看着她,心裡知道這位隨時會拿她立威,便暫時忍下屈辱,上前一步,纔剛要開口,就聽得珊娘笑道:“媽媽就算了。”
馬媽媽一窒。
只聽珊娘又道:“那我們從方媽媽開始吧。”
方媽媽乖覺,忙站出來,屈膝道:“奴婢夫家姓方,現管着對外的送禮來往和各處人手調派等事。”
珊娘點點頭,笑道:“媽媽手下現管着哪些管事?請媽媽替我一一引見。”
於是方媽媽便把她手下的二級管事們一個個叫上來介紹給珊娘。
珊娘對着那些管事笑道:“還請各位細細說一說,各位各自又分管着哪裡,手下各有多少人,分作幾組……”
在方媽媽之後,是外院管事田管家,然後是管廚房的田媽媽……
管事們都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這麼一句俗語,不管是哪一體系的人,都不願意替大姑娘墊了臺階,一個個倒也十分乖順,沒給珊娘惹來什麼麻煩。
珊娘表示:滿意。
這裡一處處說着,那裡三和五福各拿着一本花名冊一處處地勾對着。等各處的管事們一一過了堂,那二人便將手裡的名冊交到珊娘手中。
珊娘翻了翻那兩套名冊,笑道:“我原是個懶人,從太太那裡要了這個差事,是因爲這家裡如今實在有些亂,亂得叫我看着很不順心。其實要說起來,我覺得家裡應該沒那麼多事纔是,不過是各人馬馬虎虎對付完了各自的差使也就差不多了,我要求並不高,可偏偏……”
她嘆息一聲,合上那兩套名冊:“各位都是家裡的老人,應該都知道,家裡自來就有一套現成的規矩,哪裡該用多少人手,什麼人手做什麼差事,原都有個定數的,若是大家都按着規矩來,應該誰都亂不了誰。可我怎麼看着,家裡竟是有些地方多了人手,有些地方又少了人手呢?那多了人手的地方,怕是難免要人浮於事。少了人手的地方,若是沒耽誤了差使,可見便是之前人浮於事;若是耽誤了差使,只怕就要怪你們這些管事的不上心,沒及時補上人手的緣故了。”
她擡眼看看馬媽媽,見她垂眼不語,便看向堂下屏息靜氣的衆人,那纖細的手指在名冊上輕點了兩下,笑道:“我大概能猜到各位心裡在想什麼。實話告訴各位,雖說我是纔剛接手家裡的事,可想來你們也都聽說過我。在西園裡那麼多年,跟着老太太便是看,也能看到不少東西,倒真不像你們有些人以爲的那樣好糊弄呢。”——西園老太太的名義,此時不借,更待何時?!
“咱們府裡進人,頭一條,便是要熟背府規以及各處的章程。想來各位管事們應該也不會忘了各自該守的規矩。既這樣,我給各位三天時間,好好對照着章程,理一理手下各處的事務,看看哪裡不合規矩的,趕緊改了。這三天之內,我會暫時忍耐,便是看到什麼不規矩的地方,我也不會處罰誰,但三天之後,我可不希望再看到,兩位小爺同時回來,一位小爺那裡竟沒人伺候着,一位小爺那裡又人山人海這種沒規矩的事。還有,以後我也再不希望看到有下人違規,在背後亂說主子閒話,偏還有人膽子大得竟敢跳出來包庇的事。之前的也就罷了,三日之後,我會對照着府規一條一條地去跟各位講規矩。不過,便是下面有人犯了事,我也不會直接找那犯事之人,我只會找你們這些管事。不管是誰犯了什麼錯,在我看來,那隻代表了一件事,便是你們這些管事的無能,不稱職。既然不能擔起身上的差事,那就請各位自個兒回去好好修煉修煉再來,也省得耽誤了差使。”
“對了,還有一件事。我希望三天後,各位能給自己挑一個合格的副手出來。如果各位被我發現不合適眼下這職位,我希望能由副手替你們擔當起這個差事來。沒得說你們當不好差,倒叫主子忍耐你們的道理,可是?當然,若是副手也不合適,便表示,你不僅自個兒能力不夠,眼神兒也不濟。這樣的人,想來真是能力不足,還是趕緊去找一找自個兒力所能及的活計吧。我這裡會給大家三次機會,頭一次做不好事沒什麼,改了就好。第二次也可以算作是無心之失,可若是有第三次,那就是屢教不改了。人生苦短,誰也別來浪費誰的時間吧。各位可聽明白了?”
她看看衆人,笑盈盈又道:“還有最後一句話,我這人很怕麻煩,真的很怕麻煩。可爲了以後不麻煩,所以我寧願現在麻煩一點。所以我希望,能有誰出來當一當那出頭的榫子,好叫我一次麻煩到底,也省得以後零敲碎打的麻煩。借我們家五福的話來說,那就是神煩。”
“我拭目以待。”
十三姑娘飛了飛眉,笑得甚是溫婉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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