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長卿下衙回到家,頭一件事便是進內室去看珊娘和他們的兒子。
他進來時,只見珊娘側身臥在牀上,正癡癡看着睡得四仰八叉的小袁霙,那右手的小指則被小傢伙牢牢地握着。
“竟是看不夠怎的?”
袁長卿不無醋意地說了一句,這纔回身,命人端水進來,然後就在內室裡細細地淨了手臉。
珊娘睇他一眼,“還說我,你不也是急急跑進來看他了?衣裳也不換,手臉也不洗。哪裡就急在這一時了嗎?”
袁長卿也不辯駁,只回頭對她笑了笑。等淨完了手臉,又換了衣裳,他這才湊過來,雙手撐在牀沿上,探頭看着仍睡着的小袁霙。
不過一個月的功夫,生下來還沒到袁長卿手肘那麼長的小東西,如今竟似那發麪饅頭般,變得白白胖胖起來,看着煞是惹人愛。這會兒那小傢伙正嘟着個嘴兒,睡得甚是香甜,叫袁長卿看得心頭一陣發癢,便伸手想去撩撥於他。
珊娘不客氣地一巴掌拍在他的手上,嗔着他道:“又來了!正睡着呢,你擾他做甚?!”
袁長卿無聲一笑,從手肘旁偷眼往屋內看了一圈,見這會兒正好沒人,便飛快地湊過去在珊娘脣上吻了一下,小聲道:“這會兒我碰不得你,竟還不讓我碰他?”
這不要臉的話,立時叫珊娘紅了臉,伸手就去擰他的耳朵。
袁長卿不僅不躲,且還故意往她懷裡膩乎着,又使勁嗅了嗅她身上的奶味兒,小聲道:“我想你了。”
珊孃的臉更紅了。她也瞅了一眼那低垂的門簾,忽地勾過他的脖子,用力在他脣上吻了一下,道:“忍忍。”
“不忍我還能怎的?”袁長卿笑着,正待湊過去再討點便宜,忽然就聽到身後傳來六安的一聲“哎呦”。夫妻二人一回頭,就只見那門簾在晃動着,卻並沒有看到六安的影子。
袁長卿搖了搖頭,扭回頭纔剛要跟珊娘說什麼,卻忽地對上一雙和他生得一模一樣的眼——卻原來,許是被六安那莽撞的一聲所驚擾,原正熟睡着的小阿好竟醒了。
“醒了。”袁長卿驚喜地叫了一聲,伸長手臂過去抱起阿好,又看着珊娘道:“虧得嘴長得像你。”
這孩子的眉眼臉龐生得都和袁長卿幾乎一模一樣,特別是那雙黑溜溜的眼眸,看着人時有種叫人心醉的專注,唯有那菱角似紅豔豔的小嘴兒生得像珊娘——五老爺也說,虧得這嘴生得不像他爹那樣無情單薄,像珊娘才更有福氣。袁長卿深表贊同。
他伸手點了點孩子那紅潤的小嘴兒,卻勾得阿好扭着頭追着他的手指一陣尋找。珊娘見了,便知道孩子是餓了,忙伸手從袁長卿的手裡接過孩子。
前世時,珊娘信奉着孟老太太教的一切,總怕她自己會慣壞了孩子。如今換了一世,她再也不願意壓抑自己的本性了,所以她能親手照顧孩子時,都是儘量親自動手的。只有忙不過來或奶水不夠時,纔會用到袁長卿千挑萬選來的那個奶孃。
阿好的性情可不像他爹那般挑剔,竟是極好帶的一個孩子,餓了時也只哼哼兩聲,卻是很少會哭鬧。
看着這孩子時,珊娘總免不了想起前世時的那個孩子,卻發現,隨着她和阿好相處日久,那些原本已經想起來的往事,竟漸漸地又開始模糊了。如今她再想起那前世的孩子,眼前閃現的竟全都是懷裡這小小的人兒……
許是聞到了他娘身上的奶香,阿好不耐煩地扭着頭,輕輕哼哼着。珊娘伸手纔剛要解衣襟,見袁長卿一動不動地坐在牀邊上,兩隻眼睛巴巴地看着她和孩子,她忽地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推着他道:“你先出去。”
袁長卿哪裡肯走,“又不是沒見過。”
珊娘正待要跟他爭執,阿好那等不及的哼哼聲似在轉向哭泣的勢頭,她只得瞪了袁長卿一眼,一邊哄着阿好,一邊解了衣襟。
袁長卿默默看着她給孩子餵奶,忽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道:“都說月子裡不該勞累的,偏說你也不聽,非堅持要自己帶孩子。瞧瞧,別人月子裡誰不是養得白白胖胖的?就你沒能養得起來。要不,我們不做滿月了,做雙滿月吧,或者乾脆做百日。”
珊娘立時擡頭白他一眼,道:“你當是養豬呢!我都胖了一圈了,竟還說我沒能養得起來!”頓了頓,又道,“不管做什麼,袁家那邊該是要請的吧?可我真不想請他們。”
袁長卿默了默,道:“那天四叔去翰林院找過我,那意思,想我們帶着孩子搬回去……”
“那怎麼行?!”他話還沒說完,珊娘就叫了起來,擾得阿好受驚似地動了動。珊娘趕緊放低了聲音,道:“我們大人在他們手裡都差點吃虧,孩子這麼小……”
袁長卿立時安撫地又摸了摸她的臉,道:“我知道。只是告訴你有這麼一件事罷了。”又道,“你且放心,我再不可能讓他們欺負了你們。而且,便是請他們來也無礙,他們不過是秋天的螞蚱……”他頓了頓,低聲笑道,“總有他們自作孽的一天。我們且看着。”
珊娘知道他在袁家人,特別是袁昶興的身上做了些手腳,可不管她怎麼問,袁長卿爲了維護他在珊娘心裡的“純潔”印象,竟就是不肯告訴她細節。
這裡哄着阿好重新睡着後,外面的晚膳也已經備好了。奶孃進來看護着阿好,珊娘便和袁長卿出去準備用飯。
別人都還好,只六安看到袁長卿和珊娘時,總忍不住臉紅彆扭,竟好幾次險些出了錯,惹得李媽媽衝她一陣瞪眼。
珊娘搖了搖頭,對李媽媽笑道:“原當六安像三和的,如今看着倒越來越像五福了。”
偏這句話叫那在廊下點着食盒的五福聽到了,便隔着簾子抗議道:“奶奶又說我壞話!我又哪裡有不是了?!“
“瞧這丫頭兇的,我還說不得了!”珊娘立時指着簾子向袁長卿告着狀,又瞪着簾子道:“都是我慣的你,竟都敢跟我頂嘴了!趕明兒我問問炎風可還肯要你,他若肯,我就把你給嫁過去,管你願意不願意!”——如今做着月子的她哪裡都去不了,於是拿炎風打趣着五福,也就成了她少有的娛樂。
“他大概不肯了吧。”袁長卿忽然道。
忽地,外面沒了動靜。
珊娘也是一陣驚訝。要知道,炎風前兩天還央着五福給他做鞋來着……她回頭問着袁長卿:“你說什麼?”
袁長卿悄悄衝她一擠眼,道:“哦,我聽說他央着誰給他做雙鞋的,那人沒肯,他就叫別人替他做了。這鞋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做的,我猜他十有八-九是灰心了,這纔去找別人了吧……”
“咣”的一聲,外面傳來碗掉在地上的聲音。六安趕緊掀着簾子出去看個究竟,卻劈頭就被五福給罵了,“都當差這麼久了,怎麼做事還是這麼毛毛躁躁的?!碗也不放好了,看,打了!算你的還算我的?!”
說到最後,五福的聲音都抖得走了調。珊娘纔剛揚起眉,想着要不要出去看看,就聽到六安叫了聲“五福姐姐”,然後便是五福跑開的聲音。
“真的假的?!”珊娘立時回頭瞪着袁長卿。
袁長卿拿筷子夾着顆蝦仁放進嘴裡,才笑眯眯地道:“當然是假的。”又道,“在這方面,炎風跟我一樣的死心眼兒呢。”
這一回,別說是臉嫩的六安,連李媽媽都站不住了,趕緊找着藉口從屋裡出去了。
便是珊娘再有什麼顧慮,孩子的滿月席總是要辦的。
不過,她的擔心顯然是多餘了。雖然對於袁家老夫人來說,袁霙是她的“重孫兒”,可對於方家老夫人來說,這也是她的“重外孫兒”。而一般來說,那冷臉不愛笑的,給人帶來的壓力要遠大過於那總是笑臉迎人的,於是袁老夫人在這一點上,竟是天然地抗不過一臉嚴肅的方老夫人。方老夫人自來了後就霸佔着小阿好,那虎視眈眈的眼,鎮得袁老夫人只草草看了一眼孩子,連碰都沒撈到個機會碰一下他——當然,這叫小心眼兒提防着她的珊娘放心了不少。
其實要說起來,袁老夫人也不可能蠢到當衆對個小嬰兒做什麼手腳,可架不住珊娘是爲人母的,面對孩子的事時,竟比袁長卿還要會多心多疑。而袁老夫人如今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叫袁長卿夫婦脫離了袁府,叫她深有鞭長莫及之感。所以她想盡了辦法,哪怕擺出一副哀兵之態,也想忽悠着珊娘和袁長卿再搬回去。對付老太太,珊娘可謂是“經驗豐富”了。老太太那裡表演着溫情,她這裡就裝着個柔順,老太太改而義正辭嚴,她立時開始插科打諢,總之,老太太有來言,她就有去語,一套八卦拳法打得虎虎生風,惹得方老夫人頻頻斜眼瞅着她一陣脣角含笑。
晚間,送走了最後一個客人,袁長卿回到內院,便只見珊娘如死豬般癱着手腳躺在牀上。在她的後側,剛解了襁褓的小阿好正自由地揮舞着手腳,一邊咿咿呀呀地不知跟自己在聊着什麼。
袁長卿解了腰帶,側身坐到珊孃的身邊,伸長手臂過去逗着阿好抓住他的小指,然後垂頭看着懶怠動靜的珊娘,笑道:“累了?”
珊娘閉着眼點了點頭,道:“連生這小子,再帶做月子,我感覺已經很久沒跟人說過那麼多的話了。”
“不愛跟人說話,不說便是。”袁長卿寵溺地撫着她的眉心。
珊娘睜開眼,嘲諷地看他一眼,道:“你定是巴不得把我鎖在家裡纔好呢。”
袁長卿的眉一動,竟沒有否認。
珊娘則搖着頭嘆道:“不行。關在家裡這幾個月,我感覺我都快不知道怎麼跟人打交道了。我纔不要被你關成傻子。”她忽地擡頭看向他,“你不會不許我出去吧?”
袁長卿默了默,道:“我心裡是不想你出去的,可……”他無奈一笑,“我也知道我關不住你。與其惹你厭了我,倒不如放你自由。反正我就在這裡,只要你記得回來就好。”
珊娘一震,直直看着袁長卿,眼裡忽地冒出崇拜的火花——果然,比起她來,袁長卿要精明瞭百倍。前世的她若也能有這樣的智慧,怕他倆就不會有那樣糟糕的結局了……
她卻是不知道,若依着袁長卿霸道的本性,他定然不可能會像現在這樣體貼的。一切全都因爲她給袁長卿描述的那個“夢”,給他起了很大的警示作用——好吧,嚴格說來,好像他又在撿着她的漏了……
雖然珊娘話裡話外一副“不安於室”的模樣,可其實比起外面的誘惑,她更願意跟兒子膩乎在一起。前世時她就很願意去溺愛她的孩子,不過因爲她那時候的錯誤想法,才導致了後來的錯誤做法。至於如今……袁長卿說,她教歪了,他來扶正。既然袁長卿欠她一世,這一世,她只要做她願意做的就好。何況,所謂“養不教父之過”,便是孩子被她教壞了,那黑鍋也該袁長卿去背。
於是,對於阿好的每一點成長,不僅初爲人父的袁長卿感覺很是驚奇,前世不曾參與過孩子成長的珊娘也同樣深感驚奇,以至於每每袁長卿下衙回來後,珊娘迎上來的頭一句話,便是說阿好今天又學會了個什麼新把戲,直刺激得袁長卿恨不能整天守着妻兒,哪兒也不去纔好。
都說孩子只愁養不愁長,轉眼的功夫,便過了新年。二月裡,袁霙五個月大的時候,炎風終於修成正果,娶到了兇悍無比的五福。四月裡,袁霙能獨自坐着時,林如稚的未婚夫梅歡郎以二甲第十名的成績中了進士。五月裡,已經開始學走路的袁霙被抱進林如稚的新房,做了一回壓牀童子……然後,幾乎是眨眼的功夫,那躺在牀上連擡頭都不會的小嬰兒便滿了一歲。
能跑能跳會叫人的袁霙,如今竟是越長越好了,那眉眼比他爹生得還精緻,特別是那紅豔豔的脣色襯着吹彈可破的雪白肌膚,幾乎叫所有見過他的婦人都想把他抱過去咬上一口。
偏這孩子明明小時候挺乖挺愛笑的,卻不知爲什麼,竟是越長大性情越像袁長卿,能以表情表達意願時,他絕不肯開一開金口的。便是被大公主等人騷擾得煩不勝煩,他也只皺着個小眉頭,以比他爹還黑還亮的眼,酷酷地看着那令他不高興的人——偏他越是這般高冷,就越勾得人慾罷不能地去逗弄他。
這時候,若是珊娘不在附近,這才一歲的孩子,會學着他爹的模樣,老氣橫秋地跟那抱着他的人商量:“能先放我下來嗎?”
而若是叫他發現他孃親就在附近……
“娘……”
原本還一臉高冷的小人兒,立時變成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小淚包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