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府位於城西,福壽坊卻在皇城邊上,中間隔着挺遠。;.倒是大公主的府邸也在福壽坊裡。
馬車到得福壽坊,大公主騎着馬趕上來,隔着車窗對袁長卿笑道:“今兒你們要忙着搬家,我就不去府上湊那個熱鬧了。”又彎腰對珊娘道:“如今我們既成了街坊,倒正好走動。等你病好了,我給你下帖子,你可不許不來。”
說完,大公主撥轉馬頭,從岔道上走了。卻是沒回公主府,而是按照原計劃,直接奔了那貴勳女眷們閒暇時最愛逛的製衣坊恆天祥——所謂“獨樂樂不如衆樂樂”,今兒這場熱鬧,作爲第一現場報道人,她怎麼都得找個聽衆說道說道。
方英則是直把這小夫妻倆送到仁德巷的宅門前,纔回去找方老太太交差。
雖然搬家是臨時決定的事,可袁長卿此人做事向來思慮周全,他那邊跟袁家人打着口舌官司時,這邊早已經派了花叔過去收拾宅子。雖因一時倉促,還不能處處盡如人意,可好歹也是能夠住人了。
那看門的毛大自接到消息,得知今兒大爺大奶奶要正式搬過來後,便派了他兒子小毛頭在巷口處守着。遠遠看到袁長卿的馬車過來,小毛頭腳打後腦勺地搶在前頭跑回去報信。得到信的毛大立時撐着那細零零的假肢,扯着副打雷似的嗓子朝着門裡喊了一嗓子,不等花叔迎出來,他就性急地點燃了炮仗,倒險些沒驚了袁長卿的馬,恨得從門裡趕出來的花叔跳起來就在毛大的腦袋上揍了一拳頭。
直到聽到鞭炮聲,珊娘這纔想起來,搬家還得有一套相應的進宅儀式。
而袁長卿當初派花叔過來準備時,可沒算到珊娘會生病,如今聽到鞭炮響,想着那套進宅儀式,他不禁一陣躊躇,便對珊娘道:“這些你別管了。想來我們的屋子應該已經收拾出來了,你且先去休息。”
說話間,花叔已經親自牽着繮繩,將馬車帶進了車馬院裡。
珊娘皺眉道:“這怎麼行?!好歹我可是這家裡的女主人,難道你要替我點竈火怎的?!”說着,推開袁長卿,搶在他的前面下了馬車。
坐在後面車上的李媽媽和三和五福趕緊跟了上來。
因珊娘只來過一次,帶着李媽媽等人走到車馬院門口時她纔想起來,她竟不記得廚房在哪個方向了。於是她回頭找着花媽媽,卻發現不僅花媽媽跟着她,連袁長卿竟也跟着。她忙衝他揮着手道:“你跟着我做什麼?該你忙什麼趕緊忙什麼去吧。你可是男主人呢。”
“你……”袁長卿一陣猶豫。
她知道,他是不放心她,便回身過去,放柔了聲音笑道:“這裡以後就是咱們的家了,該討的吉利還是要討的。再說,趕緊做完了,我也好趕緊歇着去不是?”又悄悄碰了碰他的手,“你趕緊去忙你的吧。”
進宅時,男主人要做的事可要比女主人多多了。
袁長卿深深看她一眼,知道她說的是正理,便回身叫過花媽媽小聲囑咐了幾句,這纔去忙該他忙的那些事了。
花媽媽回頭看看他的背影,又扭頭看看珊娘,然後嘿嘿一笑,直笑得珊娘忍不住紅了臉。
“這有什麼好害臊的,”花媽媽直爽笑道,“奶奶和爺感情好,我們看着才高興呢。”又嘆了口氣,感慨道:“自小我們大爺看着就是那麼個清清冷冷的人兒,倒沒想到竟也是個會疼人的。”
珊娘心頭一動,忍不住放緩了腳步,問起花媽媽袁長卿小時候的事來。
花媽媽是在袁長卿六歲時纔到得他身邊的,那時候的袁長卿就已經養成了如今這種不愛主動跟人說話的性情,整天只嚴肅着張小臉。“才五六歲的小人兒,看人的眼神就跟個大人似的……”
聽着花媽媽的嘆息,珊娘眼前彷彿看到了一個眸色深濃的小男孩,以沉默的戒備,默默觀察着所有意圖靠近他的人……
花媽媽領着珊娘來到廚房時,廚房裡一個白白胖胖的中年婦人正領着一個丫鬟一個婆子在竈上忙碌着。見珊娘進來,幾人忙放下手裡的事過來叫着“奶奶”。
花媽媽介紹道:“這是管竈上的田媽媽。”又道,“她男人也是袁家軍。”
珊娘便知道,這田媽媽應該也是烈士遺屬了。她便笑道:“可真巧了,我孃家管竈上的媽媽也姓田。”
其實這宅子自從給了袁長卿後,裡面就一直住着人的,只是那正房上院空着而已。因此,所謂女主人起竈,不過是叫珊娘在那小竈上點個火,取個吉利的意思罷了。
珊娘在廚房裡忙活時,袁長卿則由花叔領着,在那正院裡又是灑水淨地,又是四角安宅,又是燃香焚紙的,手續可謂比珊娘那邊繁瑣了不知凡幾。等珊娘那邊完事過來時,袁長卿這裡的纔將將做完了一半。夫妻二人一同拜了所有該拜的各路神靈,又安置好袁長卿父母雙親的神位,這纔算是最終完成了所有安宅的儀式。
從那專門闢出來的小佛堂裡退出來,袁長卿看看珊娘,見她雖然臉色蒼白,精神倒是很好,便微笑着牽了她的手。珊娘眼前則忽地閃過花媽媽所形容的、那個孤單警覺的小男孩來。於是她也默默握了一下他的手。
二人來到上房,相互對視一眼,雙雙伸手推開那正院的大門。這裡,以後就是他們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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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搬新家的新奇興奮,珊娘這一回的風寒來得急,去的也快,晚間好好睡了一覺,第二天,退了熱的她便感覺自己又是那個生龍活虎的侯十三兒了。她打算好好巡視一下她的新領地,卻不想遭遇到“新領主”袁長卿的堅決反對。
“纔剛好一點就又胡來,給我老實在屋裡呆着!”袁長卿義正辭嚴地將她拉回屋,又叫來最老實的六安,吩咐她:“看牢你家奶奶,不許她出房門半步。”說着,他便出去忙他的了。
這次搬家原不在袁長卿的計算之內,因此他還有許多的事情要去善後、去處理。且昨兒那般匆忙搬家,便是他預先派了花叔過來,也不過是臨時收拾出一個可以住人的地方而已,那些箱籠傢什什麼的,都還亂糟糟地堆在一邊等着人去收拾歸攏呢——當然,這些活兒原該是女主人做的,可誰叫男主人自作孽,把女主人給折騰病了呢,如今也就只有他自個兒頂着上了……
袁長卿走後,珊娘自恃她是這家裡的女主人,六安又是她的丫鬟,便想着罔顧袁長卿的命令,她該做什麼就做什麼。誰知前世時的六安就有點兒死心眼,如今竟變得更加死心眼兒了,家裡大爺說了,不放大奶奶出屋,六安就把袁長卿的話當作綸音佛語一般,竟死死抱住珊娘,真個兒不許她出房門半步,倒弄得珊娘一陣哭笑不得,拿手指戳着她的腦門恨聲道:“你到底是誰的丫頭?!”
三和正好端着藥進來,聽到珊孃的怨言,不禁一陣幸災樂禍地笑,道:“大爺可真是慧眼識英才,竟一下子就挑中了六安。要說我們這幾個裡頭,怕也只有這死心眼兒的丫頭才能看得住奶奶了。”說着,將藥碗給珊娘遞了過去。
珊娘嫌棄地看看那碗藥,又皺着眉頭一陣嘀嘀咕咕,到底她也不想病情重複,便乖乖喝了藥。
既然不許出去,她又想着陽奉陰違,找花媽媽問一問這新家裡的人員配置,不想原還追在她的身後想要她接下管家大權的花媽媽,竟只笑嘻嘻說了句“不急,等奶奶病好了再說”,就指着袁長卿的吩咐說事兒,腳底抹油,溜了。
珊娘無奈了,只得在屋裡來回打着轉。這一轉,倒真給她找着事情做了!
因他們搬得急,如今他們的屋子裡除了必用的物什外,竟是連個裝飾的花瓶都還沒來得及佈置。而前世時,珊娘就喜歡隨着她的心情變化折騰佈置自己的屋子。沒出嫁前,她的小繡樓就沒少被她折騰。看着光禿禿的條案,想着五老爺五太太給她備下的那些豐厚嫁妝,珊娘頓時一陣手癢。花媽媽她指揮不動,叫來李媽媽還是很容易的。於是她跟李媽媽要了她的嫁妝單子,指揮着三和五福六安幾個去開她的嫁妝箱子。
等袁長卿安排好外間的事,進來看珊娘時,就只見她精神抖擻地指揮着李媽媽和幾個被珊娘抓住的丫鬟婆子,正爬高上梯地佈置着他們的屋子。
“你來得正好。”見他進來,珊娘迎過去笑道:“你偏愛什麼顏色?”袁長卿還未作答,她就堵着他的話道:“黑色除外。”
袁長卿的嘴才又張開了一點,她趕緊又道:“藍色也除外。”
袁長卿頓時就笑了,“要不要灰色也除外?”
珊娘白他一眼,道:“那我不問你了,等佈置好了,你不喜歡我也不管了。”
袁長卿看着她無奈地嘆了口氣,“你就不能老老實實呆着嗎?”說着,也不管李媽媽她們還在跟前,拉起珊孃的手將她帶出屋去,又命人拿了把椅子放在院子當中,將珊娘按在椅子上,道:“你就坐着曬曬太陽不行嗎?”
今兒的日頭正好,終於叫人體會了一把春日融融的感覺。珊娘擡頭看看太陽,再回頭看看袁長卿,忽然就想起她纔剛重生時,曾經發誓要做個混吃等死之人的。偏如今袁長卿不再如前世那樣,她倒又變成前世那樣什麼都想管的人了……
“好吧,我聽你的。”她笑着,回頭叫六安搬了張小几過來,又捉了蜷在廊下睡懶覺的白爪抱在懷裡撫弄着,擡頭對袁長卿笑道:“這樣你滿意了吧?”——其實是她該佈置的都已經佈置下去了,下面的事自有三和她們看着,本就不需要她再出手了而已。
袁長卿也不點破她,只飛快往左右看了一眼,見沒人注意着他們,便伸手捏了捏珊孃的下巴,然後才轉身出了院子,又去忙他的了。
珊娘微笑着看着他出了院門,一回頭,就只見六安也呆呆地看着袁長卿的背影。
“看什麼呢?”她道。
六安的小臉兒一紅,訥訥道:“大爺對奶奶真好。”
珊孃的臉忍不住也紅了,嗔着她道:“你個小屁孩兒,知道什麼好啊不好的!”
六安一噘嘴,“這都過了年了,我十四了!”
五福正好出來,聽到六安的話,便取笑着她道:“哎呦,可真是個大姑娘了呢,都十四了!”
珊娘也跟着一陣笑,卻是看着五福心頭一動——三和五福都比她大一歲,如今都已經是十八歲的大姑娘了呢,她是不是也該替她們操操心了?
前世時五福是嫁了炎風的,偏這一世,五福簡直像是跟炎風結了仇似的。自她知道玉佛寺那時候是炎風裝神弄鬼地暗地裡跟蹤她們後,五福對炎風就再沒有過一個好臉色,偏炎風也從不肯讓她,二人只要一遇上,就跟針尖對上了麥芒一般,相互都沒個好聲氣兒。至於三和,那個貨郎怕是今生跟她再無緣了……
想着兩個丫鬟的終身大事,珊娘一時走了神,所以當方老太太和劉氏一前一後進了院子時,她一時都沒注意到,還是六安輕輕推了她一下,她這才反應過來。
說實話,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她都有點怕這不苟言笑的老太君,便忙規規矩矩站了起來。
老太太倒先她一步過來,將她按回椅子上,又伸手搭着她的腦門試了試她的溫度,道:“怎麼不在屋裡呆着?也不怕吹了風再發熱。”
許是看出了她的拘謹,和老太太一同過來的大舅母劉氏笑着替她解圍道:“難得今兒天氣好,又沒個風,坐在院子裡曬太陽倒比悶在屋子裡強。”
跟在二人身後進來的袁長卿也道:“已經叫人去搬屏風了,只是昨兒才搬的家,東西還亂着,一時還沒理得出來。”
雖說老太太把她按回了椅子上,可珊娘自己心裡發着虛,也不敢真就那麼大咧咧坐着,便又站了起來。想着丫鬟婆子們還在收拾着屋子,裡面不好待客,她回頭吩咐三和六安搬了套桌椅出來,又對老太太笑道:“屋裡還在收拾着,只好怠慢老夫人在這裡曬會兒太陽了。”
老太太一挑眉,扶着袁長卿的手在椅子裡坐了,然後才擡頭看着仍規規矩矩站着的珊娘道:“你叫我什麼?”
珊娘一愣,這才意識到,她一時緊張,竟又跟前世一樣那般稱呼老太太了,便忙改口叫了聲“姥姥”。
前一世時,她一直跟外人一樣,稱呼忠肅伯老兩口“老爵爺、老夫人”的。這一世,袁長卿卻要求她和他一樣,稱呼老太太“姥姥”……一直以來,老太太都只是被動地聽着她這麼稱呼着她,且從老太太的臉上,珊娘也看不出來她對這有點過於親暱的稱呼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態度……
好吧,老太太這一問,才終於叫珊娘心裡有了點底,至少老太太不討厭她這麼稱呼她的……
此時六安正好端着茶盤過來了。珊娘便藉着敬茶的機會,裝着個溫柔含蓄的大家閨秀模樣,給老太太和劉氏上了茶,又淺笑盈盈地說了聲:“姥姥舅母請用茶。”
她這裡裝着文靜,不由引得袁長卿看她一眼。
老太太也不置可否地看她一眼,然後伸手接過茶盞。
直到老太太接了茶盞,珊娘這才悄悄鬆了口氣,然後也下意識地看了袁長卿一眼。
這一眼,卻是忽然就叫她發現,原來袁長卿的眼竟生得和老太太一模一樣!只是老太太看人時,那烏黑的眼裡比袁長卿更多了一份歲月的積澱,顯得更加深沉而不易懂……
珊娘默了默。以前她也一直覺得袁長卿的眼叫人看不懂的,是從什麼時候起,她忽然就看懂了他的眼神了?!
她這裡微微走神之際,只聽袁長卿問着老太太道:“我猜着姥姥今兒可能會來,所以才一早就派人送了信去,姥姥怎麼還是來了?”又問,“大姐姐怎麼沒一起來?”
劉氏笑道:“你大姐姐和兩個小的在他們祖父家呢。”又道,“老太太不放心你們,非要親眼來看一看。”再道,“你們都別忙,知道你們這裡亂着,我們也不給你們添亂,只看看就走。”
這宅子還是老太太頭一次來,便放下茶盞,擡眼把這院子裡裡外外看了一遍。
福壽坊的這座宅子前後只三進院落,佔地並不大,卻可謂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雖說宅子裡到處裝飾着具有南方風情的水磨牆、花磚地,可整個宅邸的架構仍是傳統的北方四合院式樣。從前院進來,穿過垂花門,便是珊娘他們住着的正院了。
正院裡,迎面是三間北房正屋,左右配着兩間耳室。耳室兩旁又各接着一排三間的東西廂房,四周合着抄手遊廊。東耳室和東廂房的中間,開有一道通往後院小花園的角門。擡頭越過正房的屋脊往那後院看去,還能看到後院裡有着一座精緻的兩層小木樓。
“那裡不錯。”老太太指着小樓道。
袁長卿道:“樓下院牆外就是金水河了。”又看着珊娘笑道:“趕明兒再在樓後面種上一株玉蘭樹,就跟十三兒在孃家時住的繡樓一個模樣了。”
別人聽不明白袁長卿的所指,珊娘豈有不明白的,不由紅了臉,悄悄瞪了袁長卿一眼。
她自以爲她瞪得隱密,卻是不知道,她這一眼早叫一直不動聲色觀察着她的老太太看在眼底了。見這小倆口一切都好,老太太放下茶盞,看着珊娘道了一聲,“好好過日子。”便站起身,如來時一樣,一陣風兒地又走了。
袁長卿一邊送着老太太出去一邊道:“等收拾好了,再下帖子請姥姥舅母過來吃杯酒……”
送走老太太,袁長卿重新回來時,只見珊娘坐在那裡仍有些怔怔的回不過神來,便挑了挑眉頭,湊過去笑道:“以爲你膽子挺大的,怎麼看着像是有點怕老太太的樣子?”
珊娘倒也沒瞞他,撫着胸口道:“不知道怎麼,老爵爺都沒有老夫人那麼嚇人。”
袁長卿的長眉又是一動,道:“又叫錯了。”
珊娘心裡暗暗做了個鬼臉。前世時他可沒這麼要求過她……
“……說得好像你見過我姥爺一樣。”只聽袁長卿又道。
“是見過的。”珊娘擡頭看向他。
袁長卿頓時一默。子不語怪力亂神。便是衝着珊娘那不好的結局,他就不願意相信她的那個“夢”。偏他越是不願意去相信,竟就越是在意那個“夢”,在意她那個不好的結局……
他握住珊孃的手,“好在我師傅也要跟你……”他忽地一頓。
珊娘等了一會兒,見他沒有繼續往下說的意思,便歪頭問道:“什麼?”
“沒什麼。”袁長卿微微一笑,又道:“我是說,我師傅就快回來了,到時候叫他替你看看。你這身子,果然還是太弱了,三天兩頭的生病。”
珊娘立時從他手裡奪回自己的手,豎着眉道:“又來了!真不知道你從哪裡得出來的結論,非要說我身子弱。若不是你……”她看看左右,擡腳悄悄踩在袁長卿的腳上,一邊壓低聲音恨恨道:“明明是你帶累的我,倒說是我體弱多病!”
袁長卿倒抽着氣縮回腳,看着珊娘一陣悶笑。剛纔他竟險些在她面前說漏了嘴,幸好如今珊娘對他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充滿戒心了,不然要叫那不講理的五老爺知道他漏了口風,可再沒他的好日子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