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的時間,說慢也慢,該發生的事情都在一件件按部就班地發生着;說快也快,轉眼便到了會試結束的那一天。
這天一早,侯瑞仗着自己人高馬大,和炎風等四個小廝在人羣中一陣劈風斬浪,終於護着珊娘主僕擠到人羣的最前方時,貢院大門貼着的封條上,那顆鮮紅的玉璽印章仍是完好無損着,去宮裡領旨的欽差大人也還未到。
隔着由衙役和御林軍們組成的人牆,珊娘和其他的考生家長家屬們一樣,全都踮着個腳尖,一副恨不能變成蒼蠅,從緊閉着的門縫間飛進去看個究竟的模樣。
如今她的個頭已經竄了起來,竟是比五福都要高出兩指了,偏這會兒她的周圍全都是些北方老爺們,生生壓得她和三和五福三人比旁人全都矮了一截。
侯瑞一邊穩紮着下盤,不讓後面的人推擠上來,一邊喋喋不休地抱怨着:“都說了,叫你跟老爺太太一同在茶樓上等着,偏不肯,偏要過來。老爺竟也慣着你,都不說你一聲兒!這人擠人,萬一有什麼事,回頭老爺不會罵你,肯定還是我倒黴!”
珊娘懶得聽他嘮叨,只一個勁地踮着腳尖,往那貢院的臺階上張望着。
不一會兒,由遠及近,人羣裡響起一陣喧譁。珊娘還沒能聽得真大家都在說些什麼,便已經看到遠遠過來了一騎人馬。只看那儀仗便叫人知道,這是宣旨的欽差大人到了。
叫珊娘感到意外的是,來宣旨的“欽差大人”,竟是太子殿下。
一陣鼓樂過後,太子由司儀官領着,上了貢院門前的臺階,又揚聲向着衆人宣讀了旨意,無非是說些什麼天降英才保佑大周之類的官話套話,然後,太子殿下從容一揮手,那司儀官便走到門前,揚聲唱了句:“揭封!”
有小太監上前來鄭重揭下門上的封條,放在托盤裡,呈給太子驗看過後,司儀官又唱了聲“開門”,那緊閉了三日的貢院大門,這才被人緩緩推開。
門裡最先出來的,自然是那各路的考官。太子上前和衆考官一陣應答,珊娘遠遠的也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只抓心撓肺地踮了踮腳。她心裡正默默腹誹着太子話多,就聽到不遠處也不知是誰家的楞頭小子,竟沒壓着個音量,在那裡抱怨道:“有話不能回頭說嗎?先放我哥哥出來啊!”
這會兒正好是鼓樂奏鳴的間隙裡,這突兀的一聲便叫許多人都聽到了。太子殿下許也聽到了,便回頭看着聲音的方向哈哈一笑,向主考官洪大人拱手道:“衆位連日辛苦,倒是孤不通人情世故了。”又邀請着洪大人一同回宮交旨。
直等到主考官和太子殿下以及司儀鼓樂全都走了,貢院的衙役們才從門前撤開。那門前略安靜了片刻,便忽地如水流瀉閘一般,從那門裡瀉出一衆舉子們來。
見舉子們出來了,貢院門前等候的人羣頓時一陣騷動。有看到親人的,叫嚷着親人的名字,一邊回身往外擠着;那些還沒有接到親人的,則又心急地想要往裡擠……一片混亂中,也虧得侯瑞打小就愛打架,身體素質比一般人要強,袁長卿的四個小廝又是受過方老爵爺親手打磨的,五個人護住珊娘主僕三個倒也不算吃力。
被哥哥和小廝們護着的珊娘也在人牆後面拼命地踮着腳尖。她以爲她不會那麼快就看到袁長卿的,偏只一眼掃過去,袁長卿就這麼明晃晃地撞進了她的眼裡。
雖說如今的會試前後一共只考三天,那應試的舉子們從門裡出來時,一個個看起來仍是一副備受摧殘的模樣,不是青着眼,便是黑着臉,就是那些自覺考得不錯的,看着也不過是精神略佳,臉色仍是不好,可見這會試的壓力。
偏袁長卿從門裡出來時,那一直隱在雲層後的朝陽正巧破雲而出,突然灑下的陽光一時晃了他的眼,他擡手略遮了遮陽光,等他放下手來時,衆人便只見,那高高的臺階上,竟站着個脣紅齒白的美少年……
袁長卿的眉眼髮色原就生得黑濃,如今被陽光一照,竟更顯得他目如點漆,發似烏木一般。偏這黑眸烏髮,又將他更加反襯得肌膚白淨,薄脣紅潤……和四周那些眼青脣白的舉子們站在一處,此時的袁長卿想不醒目都不可能……
且,和旁邊那些三三兩兩湊在一處議論着考題的舉子們不同,此時的他並沒有跟任何人說話,只單手提着考籃,那麼孤單單地一個人步下臺階。那踽踽獨行的頎長身姿,那優雅從容的輕緩步態,一下子叫人想起他的渾名來——那開放在高山之巔,清冷而孤獨的花……可遠觀,卻無法靠近……
珊娘默默看了他好一會兒,耳邊才又漸漸聽到了四周的聲響。等她注意到“高嶺之花”四個字時,才知道,原來袁長卿並不是只引起了她一個人的注意。她扭頭往左右看了看,發現那些發出讚歎之聲的人裡,竟有許多是眼冒星光的大姑娘小媳婦們……
於是,看着那如踏月歸來般從容走來的袁長卿,珊娘止不住心頭一陣砰砰亂跳的同時,也止不住一陣自豪:我家的美少年!
當然,隱隱的,她還有些醋意。特別是當她聽到旁邊某個花癡大姐說着,“嫁郎要嫁袁大郎”時,她突然又很想找個什麼東西把袁長卿給蓋上……她家的!
而,更叫她覺得驚訝的是,她以爲袁長卿不可能像她一眼就看到他那樣地看到她,偏那傢伙從臺階上下來後,便一直牢牢盯着她的這個方向,直到他真的走到她的面前,她才意識到,他果然是早就看到了她……
所以說,人長得漂亮,有時候極是討巧。根據貢院裡的規矩,便是舉子們在貢院門前就已經看到了人羣裡的親人,也是不被允許越過御林軍和衙役們所組成的人牆的,他們必須沿着人牆繞過貢院正門,從那邊的牌坊下面出去才能與親人匯合。
偏袁長卿走過來後,只衝着那兩個堵在珊娘前方的衙役略一點頭,兩個衙役竟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放開了拉在手裡的水火棍,竟讓袁長卿走了捷徑,直接從這裡出去了……
偏這麼不合規矩的事,叫四周的人看到,竟都沒一個提抗議的。周圍的人全都好奇地看着袁長卿,想要看看這京城有名的“高嶺之花”,到底是因爲什麼,竟連繞過人牆的時間都不願意耽擱,就這麼直接越過了人牆。
於是,衆人便看到,袁長卿站在一個身材窈窕的女郎面前,那脣邊露出一抹淺淺的微笑。
頓時,看到這抹微笑的人羣裡又發出一陣讚歎。
便有人猜到,能叫人前一向清冷的“高嶺之花”露出這樣的微笑,那女郎一定就是他新娶的妻子了。更有那知道袁長卿身世的,再聯想着這幾天的新聞,立時連自家趕考的親人都不去注意了,只單單拿眼追尋着這對小夫妻。
因此,當袁長卿夫婦二人對視了一會兒,雙雙沉默轉身,想要從人羣裡擠出去時,便發現,他們早成了四周百姓們圍觀的對象。便是侯瑞和四個風的戰鬥力再強,夫妻倆仍是叫人擠得一陣東倒西歪。
自二人匯合後,袁長卿和珊娘就沒有開口說過一個字。這會兒,藉着被人擠得幾乎疊了羅漢的機會,袁長卿伸手過去握住珊孃的手。珊娘默默張開五指,和他十指交扣着。袁長卿護着她,費了一番功夫二人才從人羣裡擠了出去。等他們回頭再去尋找侯瑞和四個小廝兩個丫鬟時,這才發現,他們早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人給衝散了。
袁長卿無聲一笑,利用珊娘那略長的衣袖遮住二人仍握在一起的手,和她並肩緩緩而行。
“倒沒想到你竟會真來。”他道。
珊娘沒吱聲,只和他一樣抿脣微笑着。
二人又靜默着走了一會兒,袁長卿問道:“單你們來的?”
珊娘搖搖頭,這才道:“老爺太太也來了。”又道,“林二先生一家也在。”她指了指街尾處的一座茶坊,又歪頭看看袁長卿,道:“大概不用我問你考得如何吧?”
“還行。”袁長卿微笑道,“中榜不是問題,不過是名次的問題。”又道,“如今上面爭得厲害,想把我刷下榜去不太可能,許就是名次不太好。”
“無所謂,”珊娘握着他的手搖了搖,“反正你還年輕。”
袁長卿心裡很想讓自己變得更加強大一些,聽她這麼說,便微微一笑,道:“只爭朝夕。”
珊娘看看他,沉默着沒有言語。前世時,她一心希望他能往上爬,偏袁長卿從來不肯跟她分說朝廷裡的利害,以至於好幾回她都是自作主張,險些壞了他的事……偏這一世,她看開了,他倒變得熱心仕途起來……果然是風水輪流轉。
這會兒貢院門前的街上早已經是人滿爲患,袁長卿護着珊娘避着人流,互握在一起的手一直不曾鬆開。等走到人少一些的地方,珊娘才問着袁長卿,“你怎麼沒跟林家兄弟倆一同出來?”
林如亭和林如軒今年也一同下了場了。
“我們不在一個考棚裡。”袁長卿說着,忽地看她一眼,問道:“這幾天,家裡可還好?”
“啊……”
珊娘平着聲音應了一聲,袁長卿便知道,大概是有什麼事了。
“怎麼?”他問。
“也……沒什麼……”就是他們袁家又上頭條了。
卻原來,那天五老爺說漏了嘴後,乾脆便趁熱打鐵,在袁長卿進貢院的當天下午,他就拉着他的老友去了吏部尚書的家裡。從尚書家裡出來後,他又帶着一幫也不知道從哪裡找來的閒幫們衝了袁家的大門。第二天,整個京城的人就都知道了,那袁禮袁四老爺竟爲了自己的前途,盜取侄兒媳婦的嫁妝充當敲門磚……至於說被當作搶劫犯送到官府去的鄭媽媽等人,袁家老太君在這種形勢下,是打死也不敢認他們是自己派去的,所以如今那些下人們,仍作爲搶劫嫌犯被關押在大牢裡……
二人悠閒地在來來往往的人流中緩慢走着,袁長卿那裡細細問着珊娘他不在家時,家裡的大事小情,珊娘猜到他是不願意錯失家裡的點點滴滴,便也細細地答着他。二人肩並着肩地細語着,便沒有注意到,五老爺和林二先生訂的茶樓就在眼前了。若不是林如稚在樓上看到他們叫了一聲,兩人差點就要走過頭了。
袁長卿和珊娘上得茶樓的二樓時,只見他倆的丫鬟小廝竟都已經先一步回來了。侯瑞沒在雅間裡呆着,倒氣呼呼地坐在一張茶桌邊牛飲着一壺茶。見他倆上來,侯瑞立時竄了過去,衝袁長卿一瞪眼,壓着聲音吼道:“你倆跑哪去了?害我被老爺教訓一通!”
正說着,那雅間的門被人拉開了,林如軒的腦袋忽地伸出來,對袁長卿笑道:“你那個考棚不是頭一個被放出來的嗎?怎麼倒走在我們後面了?”
說話間,林如亭也迎了出來。三個考生相互略問了一遍考得如何,便一同進了雅間。
珊娘去接人時,雅間裡只有五老爺一家和林二先生一家,如今則多了幾位白鬍子的老先生。珊娘不認得人,顯然袁長卿是認得的,便趕緊上前給衆人見了禮。珊娘這才知道,原來這些人都是杏林書院的教授,且還都是才名在外的大儒。
幾個老頭兒不客氣地拉着他一陣詢問,林二先生更是指着一旁早備好的筆墨對袁長卿三人道:“把你們的答題默出來吧。”
袁長卿等人去那邊窗下默寫着考卷時,林如稚早過來將珊娘拉到了一邊,又悄聲笑話着她道:“接個人接到哪裡去了?”
珊孃的臉微紅了紅。還是林二夫人厚道,知道她和袁長卿還在新婚燕爾,便拉開珊娘,問着太子充當欽差過來宣旨的事。
二夫人關心的不過是些普通百姓會關心的那種皇家八卦,旁邊幾位老先生聽到二夫人提及太子,想到的則是朝政。
一位老先生道:“自江陰一案後,那位就極力想要打壓下太子去,凡是重要的事情都不肯再叫東宮沾邊,今兒怎麼忽然轉了風向,倒指了太子做欽差?還是說,朝上又生了什麼變故?”
想着袁長卿進考場前,太子曾親自過來的那一趟,珊娘心裡忽地一動。照理說,那位昭文帝也是個城府極深之人,便是再怎麼看中袁長卿,也不會這麼給他面子,竟親自來給他送考……何況,拔苗助長未必是件好事。所以珊娘覺得,不定裡面還有其他什麼事……
其實上一世時,珊娘對時政就不感興趣,但“爲了袁長卿好”,她仍是逼着自己關注過一陣子,直到袁長卿幾乎是明着告訴她,他的世界不歡迎她,她纔沒再繼續做那些白費蠟的功夫。
如今,那在珊娘心頭積壓了一世的怨氣終於散盡之後,平靜下來的她重新回頭去客觀地審視那個前世的自己,珊娘才突然發現,其實她那些所謂的“付出”,那些所謂“爲了袁長卿好”,更多的時候其實還是爲了她自己。那時候她一直豔羨着勳貴圈子裡的女眷們,總盼着有朝一日她也能成爲那樣的人上人。所以她關心這些事,與其說是希望能夠幫助袁長卿更進一步,倒不如說,是希望袁長卿的更進一步,能給她帶來一個更好的前程。只有袁長卿有個好前程,她才能靠着夫榮妻貴,成爲她一直希望自己能夠成爲的,那勳貴圈中的一員……
珊娘默默聽了一會兒老先生們的議論,又和二夫人五太太說了一回閒話,袁長卿他們才默完三天的考卷。林二先生看了一回考卷,又和幾個老頭兒評點了一會,回頭笑眯眯地對袁長卿等人道:“你們三個應該沒什麼問題,只看最後的殿試了。”又道,“累了三天了,都回去好好歇息幾日,鬆快鬆快。可也不能太過鬆懈,下面還有殿試的。”又道,“特別是長卿,我看很有機會。”
言下之意,竟是一個傳臚唱名沒跑了……
太子爲什麼來找袁長卿,珊娘覺得,那應該是個不該她知道的秘密,所以她一點兒都不好奇。袁長卿見她不好奇,倒有些抓心撓肺地不自在起來。
此時他們正在自己的家中——袁長卿都考完了,珊娘自然也就回家了。然後……
地點,臥室。
具體一點……牀上。
強烈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