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某人都明言了,晚上要來爬牆,且似乎還是有正事要商量的模樣,珊娘心裡再怎麼咬牙切齒,也不得不予以配合。
於是,難得的,這天晚間,珊娘居然放棄了泡澡,早早就吩咐下去,說她累了,要“早點睡”。
想着那個要來爬牆的人,珊娘便有那麼一點心不在焉。等她反應過來時,三和早已經替她打散了頭髮,五福手裡拿着準備給她換的睡衣,奶孃則正伸手想要幫她更衣解帶。
“等等!”珊娘趕緊揮手擋住奶孃。
李媽媽和三和五福全都擡眼看向她,那詫異的眼神令珊娘一陣無語——也是,她這裡喊着困了,不打散頭髮,不換了睡衣,不上牀去,怎麼能叫作“準備睡了”呢?!
偏這披頭散髮的模樣……
雖說那傢伙其實已經多次見過她這副不能見人的模樣了……
好吧……
珊娘無力地揮揮手,只當自己沒開口的。
換好了睡衣,被安置上了牀,珊娘乖乖閉上眼,裝出一副就要睡着了的模樣。李媽媽輕輕放下帳幔,領着三和五福等全都退下樓去。
雖說自珊孃的腿好了後,就再次拒絕了別人給她值夜,可偌大一個春深苑不可能沒個守夜的人,所以其實每天晚上,都有專門的婆子在院門旁的耳房裡值宿的。而自李媽媽回來後,這項差事便被李媽媽包攬了下來。
珊娘支楞着耳朵,聽着奶孃吩咐衆人散了,又聽得奶孃和另一個當值的婆子一邊低聲交談着,一邊檢查着門戶,然後聽得那二人回到值宿的耳房裡關了門,她這才躡着手腳下了牀。想着偶爾奶孃會上來查看她,珊娘悄悄搬過一張椅子抵在臥室的門邊上,又拉出一件氅衣披了,這纔回到東間,轉過那貓戲圖屏風,來到北窗下。
北窗外,那棵半遮在小樓陰影下的玉蘭樹,看着竟似比白日裡看上去還要更顯高大一些。漸起的秋風吹得寬大的葉片發出一陣瑟瑟的聲響。隔着院牆,如水的秋月下,落梅河邊那棵歪脖子柳下正繫着一艘孤零零的單篷小船。那船篷下掛着的燈籠被秋風吹得一陣搖晃,使得燈下背手而立的人影也跟着變得隱隱綽綽,忽明忽暗……甚至叫人產生一種奇怪的不安之感……
隔着玻璃窗,珊娘默默看着河中船上的袁長卿。如今她對袁長卿的感覺很有些矛盾,一方面,她警告着自己不要重蹈覆轍,可另一方面,她又明顯感覺到自己對他似乎有着一種不太理智的過分信任……而且,最叫她感覺憂慮的是,這一世的袁長卿對她的態度,跟前世時簡直可以說是判若兩人……而他的每一點變化,都叫她對他產生一點新的認識……這些新的認識,叫她感覺驚奇的同時,又隱隱叫她有種難以解釋的不安全感……
船上的袁長卿原正低頭凝視着河水裡倒映着的明月,似乎是她看向他的目光驚擾到了他一般,他忽地一擡頭,那眼眸隔着如此遠的距離,竟準準地捕捉到了她的視線
。
珊娘一愣,幾乎是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
而,只兩息之隔,袁長卿的臉便出現在玻璃窗外了。
他彎下腰,隔着玻璃窗看向珊娘,然後就跟敲門一樣,伸手禮貌地敲了敲那扇窗。
珊娘咬着脣,隔着玻璃窗看着他,心裡猶豫着,有點不太願意開這個窗。
窗外,袁長卿詢問地一偏頭。此時正好一陣風起,那秋風吹得他的衣袂飄起,使他看上去似乎隨時都會被大風從樹上吹落下去一般。
珊娘一驚,這才從搖擺不定的心緒中回過神來,趕緊上前一步,撥開窗栓,卻並沒有開窗,而是直接從窗前默默退了開來。
袁長卿看她一眼,便伸手推開窗,帶着一股秋夜的涼意落進窗內。
他又看她一眼,回手關上窗,道:“外面起風了。夜裡涼,你再去找件衣裳披了。”
珊娘沒理他,只皺眉道:“什麼要緊的大事,要你這麼揹着人來找我?”
袁長卿沒有立刻回答她,只背對着她,手掌依舊按在窗戶上。半晌,他肩頭微微一沉,似默默嘆了口氣一般,轉過身來,看着她道:“我這一去就要兩三年,總要跟你交待清楚才行。”
珊娘自然早知道這一點了。前世時他便是如此的,“那又如何?”她道。
顯然,她這輕描淡寫惹惱了袁長卿。他的眼驀地一凜,向她邁近一步。那危險的氣息,迫得珊娘本能地倒退一步,後背險些撞在那具貓戲圖屏風上。
“當心。”袁長卿忽地上前一步,伸手抓住她的肩。
珊娘回頭看了一眼那屏風,然後才又扭回頭來,然後……
然後,她便看到,袁長卿正低頭以一種格外認真的神情在凝視着她,那眼神,刺得她的額頭一片隱隱的發癢。
此時他們正站在北窗下。窗外月色雖好,被身旁的屏風一遮,使得此間光線變得異常昏暗,叫珊娘只能看到他那雙在暗處顯得分外明亮的眼。
那明亮的眼,令她一陣不自在,“幹,幹嘛這麼看着我?”她乾笑着,推開他握在她肩上的手。
袁長卿頓了頓,才似不情願地收回他的手,人卻並沒有退開,仍是那麼迫近着她,低頭凝視着她道:“我會好幾年都不在,你就不擔心?”
“擔心什麼?你嗎?”珊娘擡頭看着他。
雖然她與他之間的距離,近得早已經超過了人與人之間該有的安全距離,可她擔心若是她後退,會叫一向強勢的袁長卿以爲她是在示弱,便只得強忍着額上的刺癢,硬着頭皮站在那裡直直看着他,“說起來,你是我認識的人裡最聰明最能幹的一個,應該沒什麼事情能夠難得住你吧?何況,這《地輿志》不是你們奉了東宮之命編撰的嗎?連太后都拿出私房資助了你們,別人誰又敢動你們?”
袁長卿的眼忽地一閃,看着她道:“你怎麼知道的?”
“什麼?”
“東宮和太后的事,我記得我沒跟你說過。”袁長卿道。
珊娘一陣無語——總不能告訴他,她是上一輩子知道的吧……
“原來……”袁長卿看着她的眼神漸漸柔和了起來,“我當你真那麼不關心我呢,原來你私下裡也有打聽過
。”
珊娘又是一陣無語——某人好像想多了……
“是,”袁長卿又道,“這確實是太子的計劃。”說着,他把東宮的計劃向珊娘娓娓道來。
卻原來,由於最近宮裡動作頻頻,以至於很多太子一系的年輕學子們都受到了牽連,連林仲海都被迫辭職了。爲了護住這些年輕學子,太子爺便爭取到了太后的支持,借編撰《地輿志》的機會,將那些受打擊的學子全都分散了出去,一來保存了那些有生力量,二來也順便完成這項利國利民的大計。
聽着袁長卿的娓娓道來,珊娘心頭一陣感慨。她再想不到,這一世的他竟願意給她解釋得這麼詳細……而前世時,她多問他一句他都是那麼的不耐煩……
“老師年紀大了,不適合長年在外奔波,所以我給老師訂的計劃,是每出去半年就回來休養半年。但我還年輕,而且我希望我能快點做出成績,所以我大概沒那麼多的機會回來看你,”袁長卿道。頓了頓,他又道:“不問問我爲什麼這麼着急?”
於是珊娘善解人意地問道:“爲什麼?”
“因爲……”他擡起的手停在離她的臉頰僅咫尺距離之外,似乎是他一時沒忍住想要去碰她,卻在即將碰到她時又回過神來一般。“因爲,”他縮回手又道,“因爲我希望我能儘快出人頭地,我希望能讓你父親早日放心地把你交給我。”
珊娘一驚,驀地擡頭看向他。那一刻,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出了問題……
“十三兒,”她懷疑的眼,到底領袁長卿忍不住了,忽地將雙手壓在她的肩上,看着她的眼眸道,“確實如你父親所說,我眼下的處境並不怎麼好,所以……你等我三年,不,兩年。兩年後,我來娶你。到那時候,雖然我可能還是不能擺脫家裡那一團混亂,但至少我能給你一個更穩妥的未來,也許那時候我還是不能讓你父親全然放心地把你交給我,但至少我希望到那時候,我有資格那麼去要求。你等我,好嗎?”
珊娘:“……”
好吧,她驚悚了。她看着他,腦子裡一陣嗡嗡作響。這一刻,她所有的思緒全都停了擺,除了眼前那雙顯得那麼熱烈的眼,一切全都成了一團亂麻……
他,這是在暗示,他喜歡她嗎?!她模糊地想着,一邊擡頭茫然地看着他。
她那直視着他的眼,不禁令他一陣羞窘,“你……我……”
他支吾了兩聲,到底抗不住她仍直直盯着他的眼,忽地一收手臂,將她攬進懷裡。看不見她的眼,他那激跳着的心便沒有那麼慌了。他以手掌按在她的腦後,不自覺地閉上眼,在她耳旁低喃道:“我心悅你。”
珊娘驀地一顫,使得他誤以爲她要掙扎,便下意識地更加用力將她按進懷裡。
……那句話,終於還是說了出來。
袁長卿屏息靜待片刻。他以爲他會感覺害怕,會感覺驚慌……而這一刻他所感覺到的,竟是一陣如釋重負。雖然仍然有點心慌,卻不是驚慌……
原來,這句話並沒有他想像中那般難以出口……
雖說以他的個性,他寧願一直把這句話埋在心底。可這一次他要離開很久,偏她心裡是怎麼想他的,他心裡一點底都沒有。便是從她同意將那個“權宜之計”換作“長久之計”,他覺得她應該多少對他是有點好感的,可她的好感到底有多少他卻沒把握……何況,在他不在的時候,許會有別人——比如周崇——先一步佔據了她的好感……
袁長卿一直都清醒地認識到,和別人——比如周崇——相比,他處於弱勢
。一直以來,他都在努力強大着自己,卻因爲他到底才十六歲,而一直沒能達到他所希望的那種程度。這種情況下,以他的本意,他原不該向她表白的,他覺得他還不夠那個分量……但他又無法忍受被別人搶佔了先機。所以,便是如今他的力量還不夠,便是這還不是最好的時機,至少他要在她的心裡留下一個印記……一個屬於他的印記……
“我心悅你。”
他低喃着又說了一遍。第二遍出口,比第一遍又更容易了一些。“我不知道你心裡怎麼想我的,雖然我也希望你能心悅於我,但我也知道,憑我眼下的能力,我沒辦法那麼要求於你。且正如你父親所說,我身上的太多,我……”他頓了頓,扣在她腦後的手用力將她的頭按進他的懷裡,似乎這樣就能將他那些混亂的思緒,那些他想說卻找不到適合詞語的話,全都一下子直接印進她的腦海中一般。
“我……”他按着她的頭,不敢看向她,只用力做着深呼吸,鼓足勇氣繼續又道:“我希望我能替你撐起一片天,可現在我的能力還不夠,我希望你能等我一等,不需要多久,兩年就好。到那時候,至少我希望我能夠讓你父親放心……”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我的,”他那混亂的話語,恰如他此刻混亂的心緒一般,“我想你大概不討厭我……我原該慢慢來的,可時間等不及了,我怕……”
……我怕你會被人搶走。
“我怕,如果我不告訴你我此刻心裡的想法,你……”
……你會被人搶走。
“你說過,如果我不說,沒人會知道我在想什麼,所以我說了,我……”
他心裡有很多話想要說,可那些話反覆糾結盤繞,最終不過是爲了表達那兩個字:心悅。意識到這一點,他忽然住了口,推着她的肩,將她從懷裡扶出來,看着她的眼眸柔聲道:“我心悅你。”
“等我兩年。”他又道,“兩年後,這本書應該能初具成效,我也應該會積累下一點名聲。到那時候,我差不多應該可以有了一些根基。你等我。許我現在還不夠力量,總有一天,不需要周崇幫忙我也能護得住你,護住你的家人。”
表白着的袁長卿,心慌慌的袁長卿,一向注重細節的袁長卿,此刻竟都沒有注意到,自他開口後珊娘就一直那麼沉默着。
此刻,瞪大着一雙媚絲眼的珊娘早已被他的表白驚得呆成了一隻木雞。便是他的手指撫過她的臉頰,便是他打開窗戶跳出去時,冷風吹在她的身上令她打了個寒戰;便是她看着他回手關上窗戶時衝她擺擺手,示意她回去睡覺;便是他跳下玉蘭樹消失不見了人影很久很久之後……她仍是那麼呆若木雞地站着。
直到窗外飄來一陣悠揚的笛聲。
珊娘忽地從恍惚中驚醒過來,她眨了眨眼,伸手摸摸早已冰涼的臉,然後又用力眨了眨眼,再使勁晃了晃昏沉沉不知所思的腦袋,然後帶着一臉驚愕兼茫然走到窗前。
窗外,河邊那棵歪脖子柳下繫着的一葉扁舟上,一個黑衣少年正盤膝坐在船頭。一盞燈籠掛在他的身後,桔色的燈光照不見他的面容,只將他那挺拔的肩背映得格外寬厚。
那月光漾着笛聲,顯得那麼的虛幻,竟似一切不過是她做的一個夢……
一個來得太晚的夢……
我心悅你。
朦朧的月色下,少年專注地吹着短笛。而在珊娘耳旁迴旋盤繞着的,卻是那低沉的耳語:“心悅你……”
臉頰上爬過一陣微癢。珊娘擡手摸去,毫不意外地摸到了一手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