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那五老爺侯楓侯疏儀,雖已是心智成熟的三十五歲成年男子,卻仍是個我行我素,行動灑脫的藝術流(當然,此乃後世的說法)。當日離家時,便是他一時興起,只隨意叫了路邊的一個閒幫回家送信,如今回來了,他也是什麼人都不曾通知。
故而等五老爺帶着桂叔和僮兒阿福到得府門前時,府裡竟沒一個知道今兒老爺要回來。
那守門的嚴伯正指導着新來的門僮拿着個大竹掃帚清掃着門前,忽然就聽到身後有人叫了一聲:
“嚴伯。”
嚴伯回頭,見是老爺的貼身小廝阿福喚他,那眼兒頓時瞪得溜圓。再一擡頭,他便看到了隨在阿福身後的五老爺和府裡的大總管桂叔。
偏那五老爺一向是個性急的,竟等不及他去開正門,就這麼從開着的側門進了府。
而那被老爺強帶出門去的大總管桂叔,則一臉無奈地跟在五老爺身後。
直到這時,嚴伯才反應過來,忙不迭地踢了新來的門僮一腳,示意他去二門上報信,他則追上去給老爺一陣請安,又打頭將老爺一行人送至正廳,然後就回去繼續守他的大門了。
桂叔見了,忍不住回頭看了這嚴老頭兒一眼,卻並沒有多話。
正廳上,早有管着此處的婆子從嚴伯手裡接了老爺,然後引着老爺繞過花廳往二門去。
二門處,那暫代了桂叔職責的田管事雖是匆匆得到消息,總算趕在老爺進門前到了院子門口。而老爺院子裡的一衆丫鬟小廝們,則早已經在那裡候着了。
五老爺被衆人簇擁進他的院子,纔剛在正房上首落了座,便有丫鬟及時送上熱茶和熱手巾等物,又有丫鬟殷勤上前,替老爺解了外面的大衣裳,換了家常的衣裳……
看着衆人如行雲流水般的動作,桂叔忍不住就擡眼看向那垂手恭立在門邊上的田大。
往常老爺回來時,從守門的嚴伯起,到前廳的婆子,再到這院子裡各處的丫鬟小廝們,一個個總是那麼急切地跟前跟後表着忠心,一副恨不能親手替老爺按肩揉背的模樣。那場景雖說看着挺親切熱鬧的,可也難免叫人覺得鬧心。若是遇上五老爺心氣兒不順的時候,更是天下大亂。
如今這各處人等的行事作派,卻恰是府裡已經多年不曾見過的那套老規矩。跟之前的混亂一比,桂叔忽然就覺得,府裡當初設了那麼多繁雜的規矩,好像也並非沒有其存在的道理。
只是,那套規矩家裡早已經沒人看重了,如今卻是不知道叫誰又給搬了出來。想來不可能是馬媽媽,那婆子本身可就不是個愛守規矩之人。
所以桂叔才那麼看向田管事。
“不錯,”見老爺被伺候得舒舒服服,桂叔便走到門邊,笑眯眯地拍拍田大的肩頭,誇着他道:“看得出來,這些日子果然辛苦你了。”
田大卻是一陣苦笑。這些日子,還真是辛苦他了。也辛苦了府裡的衆人。
人總是這樣,一根弦一旦鬆下來,想要再緊起來,便沒那麼容易了。偏家裡的大姑娘還真不是個好糊弄的,對家裡的各種規矩章程,竟是比他們這些整日盤弄着具體事務的還要熟悉。哪裡稍有犯規,姑娘身邊的丫鬟便會站出來,把那條例一條條背得滾瓜爛熟,竟是當面寒磣着人。
且姑娘還說到做到,便是看到下人掃地沒掃乾淨,她也只笑眯眯地對那掃地之人道聲“辛苦”,從不指責半句,回頭卻把馬媽媽叫過來,叫她自己來看看哪裡不對。於是,自覺丟了臉面的馬媽媽回頭就把那管打掃的管事給臭罵了一通。管打掃的管事丟了臉面,回頭便把管那一片的婆子給罵了……等罵到具體沒做好活計的那個人時,不定那人正沾沾自喜着,纔剛她偷懶姑娘都沒說她,還跟她道了“辛苦”……
人,總愛個臉面。如今大家夥兒被大姑娘這麼一層一級地打着臉,也由不得人不收斂一二。於是,纔不到十日,府裡竟真的處處都上緊了弦子。雖然如今再沒人敢當着人說主子什麼是非了,可大姑娘那“笑面狐”的外號,仍是悄悄流傳了開來。
而此時那“笑面狐”侯珊娘,卻是還不知道她爹回來了。她正在她的小院裡,心滿意足地欣賞着木器行送來的那三件器物。
貓趣圖的屏風,已經立在她二樓的起居室裡了;墨竹圖,也立在了她的大書案上;此刻她正看着人把那用色清雅的洛神圖掛在中堂的牆壁之上。
“如何?”
五福扶着那洛神圖,回頭問珊娘。
珊娘尚未答話,三和已道:“左邊再高些。”
那幫着掛畫的婆子趕緊往上提了提。珊娘笑道:“錯了,你那邊是右邊。”
婆子一陣訕笑,忙放低了角度。
衆人正忙着時,一個小丫鬟跑進來稟道:“老爺回來了。”
李奶孃聽了,忙拉過珊娘將她往樓上拖去,“快快快,老爺回來了,姑娘快收拾收拾,趕緊去請安。這裡交給五福她們就好。”
珊娘好笑地掙脫奶孃,低頭看看自己,“我這樣也可以了。”說着,招呼了六安一聲,便要出去。
奶孃急了,攔住她道:“那是老爺!怎麼着姑娘也該換身衣裳纔是尊重。”
站在椅子上的五福不由衝着珊娘做了個鬼臉。
珊娘笑了笑,忽地湊到奶孃耳旁,低聲道:“我怕我換了衣裳,叫馬姨娘搶了先呢。”
奶孃一呆,“哎呦”了一聲,立時推着珊娘道:“姑娘這樣就可以了,趕緊的,別晚了,叫人挑了禮數。”
珊娘含笑衝着五福三和挑了挑眉梢,招手叫過那一臉呆萌的小六安,便轉身出了春深苑。
來報信的小丫鬟是在二門上當差的,不等姑娘相問,小丫鬟便已經機靈稟道:“老爺纔剛進門,這會兒應該已經在自個兒的院子裡了。”
珊娘倒是沒問太太有沒有過去迎老爺,因爲她已經看到了,太太的院子裡看着仍是一片詳和,她便猜到,那位應該沒有過去。
兩世爲人、曾也做過某人-妻子的她,忍不住就又動了動眉——她的那個爹,到底有多兇殘,才嚇得膽小的五太太連這等表面功夫都不敢去做?!
而當珊娘來到老爺的院子裡,遠遠看到五老爺正好從正房裡出來時,她忽地就眨了一下眼。
雖然不過才兩個月不見——除夕夜團拜時她曾上前給這親爹磕過頭,也親手接過親爹遞來的壓歲錢——可她卻似乎從來沒有好好看過五老爺。如今這麼一看,她才發現,原來她也好,她大哥也好,還有她那個胖墩弟弟,全都長得像五老爺,都生着兩道略淡的籠煙眉,一雙細長的柳葉眼。唯一的不同,大概也就是各自的臉型稍有變化而已。
看着五老爺,不知怎麼,珊娘忽地又想起上一世最後一次見她爹時的情景來。
那時,五老爺在老太太屋裡正看着牆上的一幅畫,卻是從頭到尾連個正眼都沒給她。
“實話告訴你,這婚事我不同意。可老太太說你自個兒樂意。既這樣,你便自個兒做主吧。只是,以後哭也好笑也好,總和他人無關,你也不要回來哭訴,路總是你自個兒選的。”
珊娘一直不知道五老爺反對那樁婚事的理由,不過,五老爺和老太太一向都是擰着來的,老太太同意什麼,五老爺就要反對什麼,所以那時珊娘也沒有多想,便這麼高高興興地嫁了……
見五老爺從正屋裡出來,珊娘也不上臺階,只在階下屈膝行了一禮,叫了聲:“老爺。”
這聲“老爺”,叫正打算去書房的五老爺腳下一頓。
五老爺看着她愣了愣,竟似一時沒認出她來一般。半晌,他纔拿手指點着她,帶着種叫珊娘疑惑的猶疑問道:“你……你怎麼在這裡?”
“女兒回來了。”珊娘直起身,笑盈盈地答道。
“回來?”五老爺一副沒聽懂的模樣。頓了頓,才恍然道:“哦,對,纔剛聽說了。那你什麼時候回去?”
“大概不回去了吧。”珊娘笑道。
五老爺那兩道並不怎麼濃密的眉忽地就擰了起來,一雙細長的柳葉眼兒微微眯起,以之前看向袁長卿時那種充滿狐疑的眼,把珊娘上下一陣打量。見她臉上的笑意並不像是強顏歡笑,便道:“你……不會是被趕出來的吧?”
珊娘微一揚眉,笑道:“女兒不記得做過什麼要被人趕出來的錯事。不過是最近有些犯懶,大夫說,怕是時節不對。老太太那裡覺得西園不養人,就放我回來休養了。”說着,她伸手摸了摸臉,笑着又道:“我也覺得家裡比較養人。”
五老爺看着女兒歪了歪頭,像是遇到了什麼難題一樣——也確實。在五老爺的記憶裡,自己這個女兒深得他母親的真傳,不管是心機也好,還是手段也罷,簡直和他母親一模一樣。而自很小的時候,因爲各個方面都不能如母親所願拔尖後,不僅老太太放棄了五老爺,五老爺也放棄了去討母親的歡心,如今連帶着他看着這行事作派越來越像老太太的女兒也是渾身不自在。
只是,叫他疑惑的是,除夕時看到女兒時,還覺得這女兒越長越像老太太了,如今看到,卻忽然又叫他覺得,女兒還是像自己多些……總之,似乎哪裡有了點微妙的變化。
只是,原本已經妥妥的又一個“孟氏”,如今忽然間笑意盈盈地站在他的院子裡,以一副毫不在意的口吻告訴他,她不再回西園了……
一向頗爲多疑的五老爺忍不住就是一陣困惑——這女兒,沒中邪吧?!她一向不是追求成爲“人上人”的嗎?!
不過五老爺早就知道,這世間的事誰都管不了誰,人能管的,唯有自己而已。所以五老爺只困惑了片刻,也不想去尋求什麼答案,便揮了揮手,嘀咕了一句:“隨你吧。”便鑽進了他的書房。
珊娘屈膝恭送五老爺進了書房,然後站在院子當中,看着一個小廝推開書房的窗戶,又隔着窗戶看着那神秘的桂叔在那裡替五老爺鋪紙磨墨,忍不住再次挑動了一下眉梢。
原以爲這五老爺五太太各有癡迷是被人誇大了的說辭,如今親眼所見,才叫她知道,果然是“無穴不來風”呢。
她抿着脣角笑了笑,扭頭的瞬間,忽然就看到,那正房掛着的竹簾微微晃動了一下。
竹簾下,一抹豔麗的桃紅一閃而過——正是馬姨娘最愛的顏色。
於是,珊娘脣角的小小凹陷,不禁又凹得更深了一些。
顯然,馬姨娘果然搶在第一時間過來了。只是,看樣子,不是沒告狀成功,便是告了狀,五老爺也和五太太一樣,覺得事不關己。
很好。珊娘想。有這樣一個爹,其實也挺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