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安城,格外的冷。
這不僅因爲突如其來的大冰災,而是冰災之下無數的靈魂,他們的尊嚴正被無情地踐踏。
一如街上被打瘸了腿四處遊蕩的雜毛狗,一如被冰凍的臭水溝中的幾隻死老鼠,一如被無數店家趕到一個角落裡瑟瑟發抖的賣菜老人。
一如,眼前裹滿紗布的小女孩。
我還記得,以前的她,眼睛裡總是亮堂堂的,有時候就像天上的星星。
她聰明而善良,我總是說,她是一隻小鳳凰,總有一天,會翱翔於九天之上。
而今,她折斷了翅膀,只能躺在冰冷的鐵架牀。
何其殘忍!
我見到她時,她已然奄奄一息。
嬌小的身影,蜷縮在街邊,她的臉上,還有一個血紅的巴掌印,觸目驚心。
她的眼睛裡再沒有光彩,就像灰濛濛的天空,讓人看不到未來。
是的,未來!
這個堅強而獨立的小丫頭,她眼睛裡,已然看不到未來。
我已經守着她三天三夜,每到夜深,片刻不敢離開,時常看到她從噩夢中驚醒,不敢想象,她心裡是何等的恐懼與淒涼。
“吳叔,你都熬了好幾天了,先回去吧,我沒事的!”若雪開口,聲音低沉而沙啞。
我聞聲,心裡不由得一痛。
她,真的絕望了。
“來,把這雞湯喝了,今天運氣好,我在市場上發現一隻純種的烏骨雞,下午燉了好久呢,孩子,你要對自己有信心,你會很快好起來的!”
“好起來……”若雪喃喃低語,把頭扭到一邊,“叔別騙我了,我都知道了,我的腿瘸了,就算好又能怎樣,我是一個孤兒,無父無母,走到哪兒都被人欺負!”
“孩子,你別這樣,要振作起來!”
“爸媽在世時常說,無論遇到什麼事情,要善良,要樂觀向上,我不想讓他們失望,我也想好好活着,可是這樣子,與死了有什麼區別?吳叔,你是大英雄,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難道善良有錯嗎?難道農村來的孩子,本身就是錯嗎?”
“善良本是好的,這不會讓你迷失方向,永遠能認清自己是誰,但世界是扭曲的,有時候是黑,有時候是白,有時候黑白混淆不清,你要時刻懂得保護自己!不要害怕,你現在所遭遇的痛苦,將來的某一天會有助於你,因爲啊,每一個成功的人,總會經無數磨難,從而變偉大,孩子,你的腿瘸了,沒關係,你還有一顆堅強的心,永遠不要放棄自己!”
“叔……”若雪轉過頭來,溼潤的大眼睛裡,終於閃過一絲光彩。
我心裡不由得一鬆。
“你不喜歡一中,可以轉校!”
我儘量保持着溫和的語氣,輕聲說道:“我知道一所中學,那裡也有很多農村來的孩子,和你一樣,雖然是私立學校,名聲不顯,但大家都和睦相處,那個校長和我是好朋友,你可以去那裡,孩子,你記住,你不是孤兒,你阿爸阿媽在天上看着你呢,他們也希望你好好的,你願意的話,以後,我做你的監護人!”
“監護人……”若雪一怔,忽然之間,撲進我懷裡,嗚嗚大哭。
我能感受得到,她的身子在顫抖。
她一直哭,我的心,也在陣陣發痛。
多少年了,她一直一個人,孤苦無依,多少心酸和委屈,只能藏在心裡,這種滋味,有多少人能承受?
而她,只是一個孩子而已。
哭吧,孩子!
那層厚重的寒冰,你會爲你敲碎。
當你再擦乾眼淚時,你看到的,將是一個豔陽天。
不知過了多久,若雪止住了哭聲,從我懷裡鑽出來,已然滿眼通紅。
她沒有說話,默默地端起身旁的雞湯。
“味道怎樣?”
“好喝,家的味道!現在才發覺,我餓了!”
“好!”
我咧嘴一笑,這個孩子,永遠這般乖巧,讓人憐惜。
看着她把雞湯喝完,我長呼一口氣,她,或許已經稍稍邁出這道坎了。
該走了,有些事情,必須得做。
“你好好休息,有什麼事,直接打電話給我!”
吩咐一聲,我轉身,準備往門外走去,這時,若雪卻緊緊抓住了我的衣角,喊了一聲:“老爸!”
我心裡一震,僵在原地。
她叫我爸了,她叫我爸了!
雖然她的聲音很低,我卻真真切切地聽到了。
“你去過梵淨山嗎?等春暖花開,我想老爸帶我去,我聽說,那兒離天堂很近,伸手就能摸到……”
“天堂……”
……
寒風凜凜,離開醫院後,我徑直來到東郊。
冰災沒有過去,路上依舊很滑,人影依稀。
整個黔中,仿若一下子回到遙遠的冰河世紀,讓人寒心而絕望。
這不影響我前行,就像西門街上那條瘸了腿的雜毛狗。
都是活着,其實沒有什兩樣,總得做一些事情,無論是爲了活着而活着,還是爲了某個人而活着。
或者,一生之中,必須得做一件事。
若雪的苦,不能白受。
我不能忍受她痛苦而讓自己無動於衷,我再也不想看到她灰濛濛的眼睛。
陳芳死了,在我去醫院之前,她跳樓自殺。
而我,就站在她身後。
她該死,就因爲她日復一日的漠視,若雪纔會遭遇這樣悽慘的下場。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陳芳比李豔玲、楊佳怡等人更可惡,比一個殺人犯更惡劣。
一個殺人犯,雖然讓人恐懼與憎恨,但害的只是一個人一個家庭,就算是連環殺人犯,也比不過她,她帶過的學生不計其數,這十年來,不知道多少學生毀於她手,更可惡的是,她那道貌岸然,一副爲人師表的嘴臉。
至少,一個殺人犯不會總是對別人說:我是個好人。
所以,她死了。
事情沒結束,所以,我來到了東郊。
這是富人居住的地方,前方,一棟恢宏壯麗的別墅,赫然而立。
李家果然氣派,古銅色的金屬大門,高大而厚重,門口處,還配得有兩個保安,獐頭鼠目。
我記得,前兩天來此,並無此二人,想必是他李家女兒闖了禍,臨時起意,僱傭這二人的。
我剛走近門口,兩人叼着煙,便氣勢洶洶而來,張牙舞爪,像是要吃人一般。
我無所謂,沒有理會,只是兩條看門狗而已,有主人在的時候,纔敢亂吼亂吠。
他們,攔不住我。
“幹什麼的?滾一邊去,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李先生……”
譁!
保安話音未落,一道寒光閃過,霎時間,鮮血迸濺。
我手中的小刀,劃破了兩人的喉嚨。
媽的巴子,擋我者死!
兩個狗東西,還真把自己當公安了?
我不想看兩具屍體一眼,他們提不起我的絲毫興趣。
目標,在別墅裡。
沒有遲疑,我推門而入,走進別墅的小花園中,雖然大冰災降臨,卻依稀可以看到曾經的小橋流水、假山、和乾枯了的人工瀑布。
擡頭望去,二樓,燈火通明,依稀可以看到,窗口處,三道人影,其樂融融。
去他媽的!
若雪還躺在病牀上,這家人,卻像是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般。
很好,很好!非常的好,今晚,一個都跑不了!
精美華麗的進口防盜鎖,沒能阻礙我片刻,輕而易舉,我步入別墅中。
來到二樓,依稀可以聽到一個房間裡傳來的歡笑聲,無比刺耳。
耐着性子,我不動聲色,沿着聲音的方向,來到房門口。
頓足片刻,深吸一口氣,我推開房門。
驀然間,房裡的三人,一下子愣住了。
一個男人,兩個女子。
我都認識,這幾天來,我暗中跟隨過多次。
李天河,安城有名的房地產商,身材消瘦,面目陰柔。
周雅彤,李天河的妻子,高貴端莊,風韻猶存。
還有一個女孩,她,便是我數天以來日思夜想的李豔玲,就是她,差點讓若雪死於非命。
果然盛氣凌人,不知所謂。
我還沒開口,她便走到我面前,指着我的鼻子,冷言冷語:“你是誰?沒規沒矩,不知道敲門嗎?”
“啪!”
我想也不想,反手就是一記耳光,將李豔玲扇翻倒地。
她徹底懵了,不遠處,李天河與周雅彤更是一臉震驚。
很好,就是要這個效果。
我捏住了李豔玲的脖子,如同提着一隻小雞,單手將其提起來,頂在牆上。
“這一巴掌,是替我家若雪還給你的,還有,你家請來的那兩個保安,已經死了!”
“什麼?”
李天河夫婦驚呼,下意識對視一眼,頓時驚慌失措。
我心裡一寒,看來,他們果真知道若雪的事情。
真他媽的該死!
這時,李天河竟然動了,悄悄然往一個方向挪動。
“你幹什麼?”
“小兄弟,你千萬別緊張,我沒有惡意,我開保險櫃,你要什麼我都給你,求你放了我女兒!”李天河急忙說道。
見我沉默,他打開了保險櫃。
“這裡十幾萬的零錢,還有一些金銀珠寶,你通通都可以拿去,有事好商量!”
錢?當我是入室搶劫的小蟊賊?老東西,當我白癡麼?
我沒有迴應李天河,直接抽出血紅的小刀,拍打着李豔玲的臉,逼視着她,一字一頓:“告訴我,寶馬車裡,還有誰?”
“不是我,不是我撞的……”李豔玲變了另一番模樣,我能清楚地看到,她美麗動人的大眼睛裡,充滿恐懼。
現在知道怕了?你欺辱別人的時候,以別人的痛苦爲樂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今天?
“說清楚,要是我認爲你有一個字說謊,我馬上要了你的命!”
“我說,我說!那天聽說要放假了,我和楊……楊佳怡正準備開車去慶祝,但到處都結冰,路太滑了,我開得太快,發現那個賤……江若雪的時候,已經來不及……”
“所以,你就撞了過去?”
“我只是想嚇嚇她而已,我……我沒想過要撞她,是楊佳怡,她當時坐在副駕上,瘋瘋癲癲的,是她踩死油門,不是我,求求你大叔,真的不是我,我……已經拼命打方向盤了……”
“撞了人,你們就這麼走了?”
“當時我很害怕,準備停車的,可楊佳怡說,不知道江若雪是死是活,如果死了,我們回頭,被人看見那就完蛋了,就算不死,也絕對是個麻煩,她說,她父親是市裡的領導,加上我父親有錢,我們只要不留在現場,逃過當時就沒事了,街上沒有一個目擊證人,當時逃脫,就算能查到車,我們父親可以找人頂罪,我們是未成年人,根本沒有駕照,誰也不會相信我們開車撞人……”
“這麼說,我家若雪該死了?你們的命是命,她的命就不是命?憑什麼你們就高人一等?”
我忍無可忍,捏着李豔玲的脖子,越來越用力,她不停掙扎,雙手不斷拍打着我的手臂,臉色越來越慘白。
該還債了!
我家孩子所遭遇的一切痛苦,我要十倍奉還。
我要捏死這個狗日的!
“小兄弟!”正在這時,周雅彤開口。
我緩緩轉頭,看着她,看她還有什麼話說!
三天了,整整三天了,這家人非但無動於衷,還有說有笑。
通通都該死!
“小兄弟,你先聽我說,對於那個孩子,我真的很抱歉,也很愧疚,我們也在想辦法解決,我們知道事情後,這幾天也一直在找那個孩子,想當面給她賠禮道歉,我們管教無方,才造成這樣的惡果,可你也知道,雖然安城城小,要找一個人也並不容易,學校又放假了,一時間聯繫不上那個孩子……”
“夫人!”
我擺擺手,打斷她的話,“聽說,你曾在歐洲留學幾年?你家的生意,也是你一直出謀劃策?我還聽說,你不但是個才女,而且很有善心,你是天主教徒,對吧,不但資助修建了教堂,還到處做扶貧,怎麼會教出這麼個東西來?”
“我……”
“我替你說了吧!”我心中冷笑不已,又是一副道貌岸然的作態,這一家子,對若雪根本沒有絲毫的悔意。
“你是個人物,現在還能鎮定自若,與我周旋,但你這套,對別人或許有用,對我來說,簡直是屁話,你建教堂,做善事,只是爲了給你丈夫、女兒贖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上個月你丈夫爲了一塊地,差點搞出幾人命來……不,不是贖罪,而是你想爲他們披上光鮮的外衣,好堂而皇之的爲非作歹!”
“你到底想怎樣?”周雅彤沉聲問道。
“這個世界,沒有任何事情是無償的,你想要害死別人,就必須得做好被別人害死的準備……嗯?”
我話沒說完,發現李天河鬼鬼祟祟,伸手掏向兜裡。
將李豔玲隨手一扔,我閃身過去,一把提起了李天河的頭髮,將其踢跪在地上。
果然,他衣兜裡,有一臺手機。
“想報警?可惜了,你不會成功,就算成功了,今天傍晚一中發生命案,你家寶貝女兒的班主任老師跳樓自殺,公安局的人正忙着呢,就算他們不忙,路太滑了,一時半會兒也趕不過來,今天,沒人能救你們!”
“不要!”
在周雅彤母女的驚呼聲中,我割破了李天河的喉嚨。
“惡魔,你這個惡魔,我和你拼了!”周雅彤呆滯片刻,便發瘋一般,歇斯底里向我撲來。
我沒有留情,一刀捅進了她的心口。
看着她慘白的臉,忽然覺得,這個女人,有些可惜了。
我不後悔。
“你說對了,我是惡魔,我離你很近,你信仰的那個主,卻離你很遠,他救不了你!”
“你……”周雅彤看着我,目光漸漸渙散,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我握着滴血的小刀,一步步走向李豔玲。
此時此刻,她蜷縮在一個角落裡,瑟瑟發抖,雙眼無神。
我沒有留情,割斷了她的手筋腳筋。
這個曾讓我三天三夜睡不着覺的小女孩,最終死了。
我的目的達到了,可心裡卻出奇的平靜,猶如當年在雲南,我殺了那幫毒販子一般。
“但願,真有天堂!”
將保險櫃裡的財物取出來,我眼睛一亮,竟然發現其他東西,把現場打亂一通,大步流星,我走出別墅。
咦?月亮的出來了,很圓,很亮,很白,乾乾淨淨,純潔無暇,就像曾經的那個她一樣。
晴天終於來了,我想,要不了多久,黔中大地上的冰封,也慢慢解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