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五分鐘的時間可以沉迷在傷痛中,享受它、擁抱它、拋開它,然後……繼續前進!”
這是秦大寶開口的第一句話。
他看着她,嘴角上蕩起輕微的弧度,依舊那般若有若無的笑容,像個痞子,像個流氓,卻一本正經地說着鼓勵她的話。
劉星語猛地擡起頭來,看着眼前這張似熟悉而似陌生的臉,她塵封已久的心門,似乎也被這句話暴力轟開,她仿若能看到心海中漫天的灰塵,灰塵之中,有一束光衝破黑暗,照亮了她的過去和未來。
忽然之間,她半個身子躍出窗口,她的手捧在他粗糙的臉上,輕撫着、輕撫着,猶如寒冬裡的一縷春風,她閉上眼睛……
她的脣,封住了他乾裂的嘴巴。
時間仿若慢了下來,仿若過去了一秒鐘,仿若過去了一個世紀,直到他們的脣分開,她睜開了眼。
此時此刻,在她眼裡,整個世界彷彿不一樣了,變得鮮活而靈動。
秦大寶笑了,說:“我們從戀愛到結婚,從結婚到離婚,這是你第一次主動,我和你滾了大半輩子的牀單,都不如這個吻親密,太有感覺了,再來一次?”
“混蛋!”劉星語頓時火起,臉色隨即變紅。
當初,她不正是因爲這樣才嫁給他的麼?
他依舊沒變,但她……變得已經讓自己都快不認識了。
幸虧有他,這個混蛋,離婚了還依舊愛她,依舊對她死纏爛打,依舊總是在自己最無助的時候出現。
“車你來開!”瞪了秦大寶一眼,劉星語移座到副駕,隨後,沉默。
秦大寶上車,看了她一眼,輕拍一下她的手背,說:“別怕,有我!”
“放心了,老頭子的爲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是別人說的那種人,什麼門徒不門徒的,那全是胡扯,某些人就是想扣帽子,政事都是明爭暗鬥,烏七八糟的,你坐上局長這個位置,經歷了什麼,心裡一清二楚,至於姓吳的……”
劉星語嘆息,低聲說:“以前他有目標,我還可以撒網,現在目標全死了,要抓他,難……甚至連他的行蹤,我半點蛛絲馬跡都查不到!”
“你不是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漏麼?你得有信心,現在安城嚴密封鎖,他出不去,是人總得吃飯住宿吧,他總有落腳的地方,總會查到的。”秦大寶咧嘴一笑,“你想想,酒店、賓館、旅館等等,甚至連租房的房客,整個城你都反反覆覆查了個遍,他名下的房子,朋友的房子,甚至連龍潭寨你都安排有人嚴密監控,還是找不到他,爲什麼?”
“你是說……”劉星語呼吸急促起來,“我應該遺漏了什麼地方,很不顯眼,說不定他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
秦大寶點點頭:“他朋友不多,最可疑的那幾位都沒問題,但你忘了一點,他那些戰友!”
“你說什麼?”劉星語震驚,“怎麼可能!”
“我沒說他們同謀,但身爲戰友,爲他提供自處落腳的地方,不難!”秦大寶說,“安城人,老頭子帶的兵不多,與姓吳的同期的就更少了,雖然機密,一時半會兒查不到具體信息,但老頭子絕對一清二楚!”
劉星語聞聲,面露遲疑:“可是,老爸之前還說我……”
“說你別冤枉他的兵是吧!”秦大寶搖頭,“你是他女兒,但還沒我這半個兒子瞭解他,大是大非上,他是不會含糊的!你就把心放在肚子去了,這事我來辦,你千萬別再和他吵架……”
他說着,扭頭眨眨眼,神色得意起來:”你打開我袋子看看,全是好酒,今天被姓吳的那混蛋給揍慘了,我非常鬱悶,然後去了一個酒吧,哈哈,珍藏幾十年的老董酒被我坑了幾瓶過來,不當公安了還是自在啊,不用講規矩不用守紀律,嘿嘿,回家了把老頭子灌差不多了,他什麼都會說了!”
劉星語頓時無語。
下意識地,她捲起一起秀髮,別在耳後。臉上剛剛褪去的那一抹紅,又悄然爬上了耳朵。
他喜歡他這個模樣,總是讓她心潮起伏,這點,一直從沒變過。
只是,工作壓力太大,她選擇性遺忘了很多,甚至連離婚她都覺得糊里糊塗。她甚至忘記了陪伴年近花甲之年的老父親,一直以來,都是身邊這個男人去看望父親,而他坐牢這些年,父親到底過得如何,她全然不知道,偶爾一個電話,不是吵架就是談一些工作有關的事情,一句我很忙,而後匆匆掛斷。
家,就在城東二十公里外的小村寨裡,可這短短二十公里的距離,卻彷彿千里之外,說起來,自她就任公安局局長以來,已經三年沒回過家了。
想到這裡,劉星語頓覺得羞愧難當。
“我做人是不是很失敗?”劉星語忽然問道。
“瞎說什麼呢?你見過有這麼又能幹、又漂亮、又大方、又溫柔體貼女人麼?”秦大寶聳聳肩,“你要是做人失敗了,還有那麼多少喜歡你?比如你身邊這位,還不是死皮賴臉的貼上來?儘管你這個人平日裡高傲了點,對他愛理不理的,還有點兇巴巴的,又總是傷他心,而且……”
“你說什麼?”劉星語瞪大眼睛。
有這麼夸人的麼?這個混蛋,剛剛她還有點感動呢,剛給他的好臉色,他就得寸進尺起來了。
“沒什麼,沒什麼……”秦大寶摸着鼻子,乾笑一聲,發動車子。
車動了起來,不緊不慢地往東而去。
天依舊很冷,離城之後,還可以看見隨地的冰渣堆積在路旁,劉星語依稀可以看見一閃而過的樹木,那是挺直的白楊。
他們再次沉默,可車裡的溫度卻不斷升高,彷彿回到了從前,她第一次帶他回家的時候,也是這般。
忽然間,她抓住他的手。
“我還要換擋呢,我……”
“噓……”她的另一隻手,按在他的脣上,沒說什麼,微微搖頭。
離城十幾公里外,他把車停了下來。
這時,她忽然湊過身子,縮進他的懷裡。
“把這案子破了,我們復婚,怎麼樣?”
“好啊!”
“嗯!”她輕輕點頭,隨後閉上眼睛,找個舒服姿勢,繼續窩在他懷裡。
他抱緊了她。
他們一直安靜地依偎着,車裡,沒有再說一句話,漸漸地,天色暗了,兩束燈光劃過長空,黑色的桑塔納,猶如脫繮的野馬,繼續往東而去。
安城往東,二十公里外,這是一個祥和的小村莊,此時已然燈火通明,燈火依稀間,時而可以看到扛着犁耙的老漢,趕着牛馬的兒童,唱着山歌的少女。
走進村寨,劉星語看着這一幕幕,神情恍惚。
她是從這裡走出去的,年少時,她也和那些孩子們一樣,唱着山歌,放着牛,天真爛漫,無憂無慮,一晃多年過去,她幾乎忘記了自己是誰。
車終於停下來,在寨中大院,兩人下車,這時,一羣少年少女立馬蹦蹦跳跳地圍了上來。
“哇喔,星星姐回家了!咦?那是大寶哥嗎?”
“哇!星星姐好漂亮,比以前更漂亮了!”
“星星姐,大寶哥,我家今天早上殺豬,去我家吃殺飯呀,我阿爸阿媽剛剛還唸叨你呢!”
“星星姐,我家今天打餈粑,一會兒來我家吃餈粑!”
“呀呀呀!你們別爭了,星星姐要去我家,我小時候姐姐最疼我了!”
看着孩子們,劉星語和秦大寶對視一眼,滿面苦澀。
她俯下身來,撫着一個個孩子的頭,輕聲地說:“姐姐先回家,到時候再去你們家找你們玩,好嗎?”
“好耶!姐姐一定要來我家玩呀!”一羣孩子歡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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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沒收到物,但聽到姐姐說回去家裡陪他們玩,他們比收到任何禮物還要高興。
兩人長呼一口氣,來到一個小院中,同時停下腳步。
前方,是一棟石板房,房分兩廂,中間是寬敞明亮的堂屋。
儘管小院中萬樹凋零,但從那房中,依舊可以感受到濃濃的溫度。
此時此刻,他們可以看到,堂屋中央,已然擺好了桌椅,一臺火鍋,三副碗筷。
一個偉岸的男子,居中而坐。
儘管,他的雙鬢已然斑白;儘管,他只是安靜坐在那裡,但是他身上無形之中流露出來氣度,卻非常人能有。
魏然如山,不怒自威!
看到他,劉星語身子開始顫抖,雙眼開始模糊。
她還記得,上一次見到父親的時候,他還沒有白髮。
一時間,她心裡很酸、很痛、很堵,她怔怔地站在小院中,竟邁不開半步。
“走,我們進家!”這時,一道溫和的聲音傳來。
劉星語再是一顫,咬咬下脣,她牽着他的手,一步步走進堂屋之中。
這時,堂屋中,那個挺拔的老人,仿若剛剛發現他們一般,擡起頭來,目光落在二人身上。
兩人頓時停步,低下頭來,不敢與之對視。
劉星語低頭,是因爲心裡愧疚,儘管她一直很強勢,但此時此刻,她像是一個犯了錯的女兒,忐忑難安;
秦大寶低頭,是因爲坐牢,他覺得老人肯定失望了,更重要的是,他和星語婚姻的失敗,讓老人失望透頂。
許久,一聲嘆息,傳進他們的耳朵:“你們這樣,很好,我很高興!”
兩人聞聲,長鬆一口氣,老老實實,分坐於老人兩旁。
“老爸,我……”
星語開口,想說什麼,卻立時被老人打斷。
他擺擺手,說:“有什麼事情,吃完飯再說,都快過年了,你們離了還能重新走在一起,還能回家,我很高興!”
見老人沒有生氣,秦大寶低笑起來,將袋子裡的幾瓶酒拿出,一一擺在桌上。
“咦?好酒!”老人眼睛一下子亮了,用力拍拍大寶肩膀,“你小子,不錯,懂我的心思!”
“嘿嘿!”秦大寶將一瓶酒打開,很是自覺,給老人倒上一杯,“咋爺倆今天好好喝上一場!”
“好!”老人大笑,擡起杯子,一飲而盡。
“哈哈,痛快!”
秦大寶低眉順眼,急忙給老人倒上一杯,還不忘自誇一番。
“那是,老頭子,我跟你說,這幾瓶酒,我可是費了好大力氣才弄來的,有錢都買不到,你老多喝幾杯!”
“好啊,你倒是給你自己倒上啊!”老人瞥了大寶一眼,不滿道,“哼!看你這幾年做的什麼破事,當我老眼昏花了,看不見麼?”
秦大寶的笑容立馬僵住,左顧右盼,最後看着劉星語,但隨即發現她把頭扭到一邊,他神色一苦,給自己倒上一杯酒,站起身來。
“我是有點不爭氣,還委屈了小星星,讓你老頭子失望了,我自罰一杯!”秦大寶說完,一口氣將杯中酒吞得乾乾淨淨。
“算了,坐下!”老人搖頭,“路還是你們自己走!今天高興,只喝酒,不說事!”
“好!”秦大寶重新坐下,他又給自己滿上一杯酒。
老頭子何等人物,話裡有話,自己怎麼會聽不出來?不然小星星怎麼連開口的機會也沒有?
既然要喝酒,那就痛痛快快地陪他喝一場,更何況,這樣的機會,越來越少了。
想到這裡,秦大寶再次擡起酒杯:“來,老頭子,我敬你!”
“好!”
劉星語坐在一旁,儘管沒有說話,但看着身邊兩個最重要的男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酒,她的心裡,暖洋洋的。
有些話,不需要說,心裡感受到的,比聽到更加動人,更加溫暖。
這是家。
她拿起了碗筷,安靜吃飯,還不時給父親和大寶夾上一注菜。
隨着身邊的兩個男人酒越喝越多,毫無顧忌的歡笑聲也隨之越來越多,漸漸地,一瓶酒喝完,打開第二瓶。
“來!老頭子,我再敬你一杯,你不知道,我這幾年過得有多憋屈,刑警做不成了,反而莫名其妙的去坐牢,我只想保護那丫頭啊,可你女兒,她也不要我了……”
秦大寶擡起杯子,話還沒說完,忽然之間,腦袋一偏,砰的一聲,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你!”劉星語睜大眼睛,不敢相信。
這個混蛋,竟然告狀起來了,關鍵還喝趴下了,她想爭辯都沒辦法。
他以前不是酒量很好麼?
這時,她才發現,父親把酒杯緩緩放下,目光落在她身上。
“當公安局長不容易吧!”老人開口,很是溫和,“不但要有政績,還得明爭暗鬥,你一個一不小心啊,一頂帽子扣下來,可以把你壓得翻不了身!”
“嗯!”星語輕輕點頭,此時,已然滿眼淚花。
父親這種語氣,她很久沒有聽到了。
或者說,她一直很忙,自從她長大後,沒有好好地聽父親說過話。
遲疑片刻,劉星語開口:“老爸,我想問……”
“問吳用的事情吧!”老人輕笑,瞥了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的秦大寶一眼,說,“這小子,肯定是沒轍了,然後跑來想把我灌醉了好套消息,也真夠難爲他了,這都是爲了你啊,丫頭,這人吶短短的一輩子,要珍惜!”
“我……”劉星語再次低頭。
“你趕緊吃飯,然後進城……”
老人再次擡起杯子,一飲而盡。
“城南光明大道35號,他不會傷害你,你也不要傷了他,你記住,將他抓捕即可,怎麼判那是法庭的事情。”
劉星語站起身來,壓住心裡莫名的情緒,深吸一口氣。
“我知道了,老爸,把這案子辦完,等我回來過年!”
她說着,來到大寶身邊,在他臉上,輕輕一吻,而後,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