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情誼長
（1）
時間飛逝，轉眼就要職工大學畢業了。
一九九三年七月，陽光似流火，相比天氣的悶熱，任衛東心情卻爽快，因爲畢業設計答辯已經通過，年級第二名。現在學校裡沒有什麼事情，就利用畢業前這段空閒時間回一趟老家。他知道一旦到了礦山，就沒有多少屬於自己的時間了，於是在這個炎熱的夏季回到自己的出生地——徠城縣任賢莊，看望獨自一人在家的奶奶，和就要高考的妹妹任慧珍——爲她人生路上的第一個重要節點加油助威。
一個陽光普照的下午，任衛東只揹着一個挎包走下公共汽車。裡面裝着一本《蹉跎歲月》，在畢業設計這段時間裡，任衛東閱讀它作爲休閒，現在看過一多半了。以前沒參加工作時，向鄰居借閱看過，只是零零星星地翻閱沒有系統地閱讀一遍。
一路向南，不長時間來到村北。任賢莊這個小山村，這幾年有了不小的變化。路取直了，變寬了，東西、南北各三條馬路，把村莊劃成了小學生田字格作業本，各家各戶就坐落在田字格中。村外道路兩旁樹木已經歸各家所有，很多參天大樹已經砍掉，樹坑有的在那裡還沒有填埋，有的栽上了品種各異的樹木，有的乾脆什麼也不栽，道路兩旁樹木參差不齊，高高低低，像老婦人的牙稀稀落落。
小時候家裡窮，父親一個人微薄的工資勉強夠維持一家老小的日常生活，但也時常是捉襟見肘，媽媽狠心給他買的一雙涼鞋，任衛東捨不得穿，和村裡其他小孩一樣，夏天光屁股赤腳，下河摸魚，上樹掏鳥，戳馬蜂窩，調皮搗蛋的事情一件沒少幹。
童年無所顧忌，和同村男孩女孩一起，耍琉璃蛋，打老寶，丟沙包，尿尿和泥巴，一塊下河洗澡、吃孟子，一起彈弓打鳥、掏鳥窩。偷過張家的棗，摸過王李家的梨樹，看過螞蟻上樹。模仿電影《地雷戰》劇中精彩片段，在大路中間挖個小坑，光着屁股拉上一坨屎，搭上幾根樹枝和樹葉，然後再蓋上一層乾土，兩三個小夥伴遠遠躲在草叢層裡，趴在地上，悄悄地觀望，看到有人來了，特別希望他能夠踩上去，一步兩步快靠近了，如果沒有踩上，小夥伴們滿臉的失望，看到有人“中雷”——踩了下去，就拍着屁股幸災樂禍，一鬨而散，一個比一個跑地飛快，“中雷”人叫罵聲越來越遠。
至今清晰地記得，那時候“村在林中，屋在樹中，人在畫中”，到處都是綠油油的。每條馬路上栽植不同的樹木，這條路上栽的是笨楊樹，那條路是梧桐樹，這條路是槐樹，那條路是柳樹，一排排一列列，像戰士出操整齊劃一，步調一致，巍巍壯觀。
而現在，道路東側那條攔河大壩中，水面沒有了小時候那樣寬廣，河水也沒有原來的深，只有一窪泥水在那裡孤零零地躺着，提醒人們這裡還是一條攔河壩，匯入大壩裡的小河也只有一股細流無精打采地流淌着。沒有綠樹成蔭，只有幾顆小樹在那裡低垂着。那個溪水潺潺、水草輕搖、魚兒暢遊、鵝鴨嬉戲的景緻，已是昨日黃花。不知什麼時候起，鄉村成了無雨則旱、有雨則澇，下雨一身泥、無雨塵土滿天的尷尬局面。
走進村裡，蔬菜的芳香撲鼻而來。這家門前種的是絲瓜，那家是芸豆，東家是山豆角，西家是黃瓜，也有的一家種了多種蔬菜。蟬鳴聲，蛙叫聲，相互交織在一起。老家屋後的老槐樹，雖然有些枯萎，但枝頭依然茂密。任衛東來到大樹下乘涼的人們跟前，掏出菸捲散發着。
“二叔，三嬸，大嫂，涼快呢。看到我奶奶了嗎？”任衛東和長輩們一樣打過招呼。
“回來了，東子。放心吧，你奶奶身體硬朗着呢。這不，剛剛回家。”
來到這個生養自己將近二十年的家，這裡太熟悉了，每個房間，每個角落。正堂屋裡肯定還貼着自己上學時的一張張獎狀，奶奶就是捨不得拿下來。屋內東北角落裡擺着那個早已褪了色的老木箱子，那是奶奶當年出嫁時唯一的嫁妝。
更讓任衛東不能忘懷的，卻是奶奶的手擀麪。從小到大，是他最愛吃的。
手擀麪，特別適宜小孩及老人食用，口感筋道，香氣誘人，營養健康，還能強身養胃。奶奶的手擀麪爽滑、筋道，煮好後盛碗裡，澆上一勺帶有蔥花或香菜的佐湯，那香氣撲鼻味道，簡直絕妙無比，不吃到肚皮滾圓滾圓的，是不會把筷子放下的。賣鋪裡、飯店裡的鮮麪條，那都是機器麪條，下鍋煮熟即食，也有乾溼參半的半成品。它們共同的特點，就是沒有手擀麪的筋道、彈性，口感更是無法媲美。
吃過很多人的手擀麪，媽媽的，同學家的，學校食堂裡的，總比奶奶的手擀麪稍遜那麼一點點，聞着香，吃着爽，有嚼頭，簡直就是人間美味。看着奶奶和麪、擀麪、煮麪的樣子，就像欣賞一幅美麗的木刻板畫，更是一種奇特的享受，現在就想快點吃到。
家裡大門敞開着，農村人心底善良，心境純樸，家家不設防，有人在家或者離開家不遠，外門從來是不關的。家中天井裡陰涼一片，棗樹上掛滿果實，榆樹依然枝密葉茂，牆角里的豆角、西紅柿、黃瓜正密密麻麻地掛在枝上。三隻雞和兩隻鴨在院中來回度步，兩隻小羊窩在羊圈裡，看到任衛東這個陌生人進來，雞鴨叫着四處跑散，三隻羊兒站起來“咩咩”地叫着。天井不算小，卻乾乾淨淨，僅看到幾粒污物。任衛東放下手中網兜裡的西瓜，把包從肩上拿下，放在一個小方桌上，從壓水機裡壓出大半盆水，把西瓜泡在涼水裡。
“奶奶，我回來了。”隨後向屋裡喊道，話音剛落，一個步履雖有些蹣跚，但走路仍不失穩當的老婦人閃着扇子從屋裡出來。
這個老人就是任衛東的奶奶，只見她滿頭銀髮，面目慈祥，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孫子，笑哈哈地說道：“東子，回來了，渴了吧。”隨手拿起暖壺，放好杯子就要倒水。
“不倒水了，買了三個西瓜。放水裡拔拔涼，一會吃。奶奶，您坐。”說完，任衛東把一個小椅子放到老人家跟前，讓奶奶坐在小方桌前。
這個老人從小把自己抱大，自己一天天成長，從蹣跚學步到步履如飛，從丫丫稚童到帥氣小夥，裡面無不蘊含着奶奶的艱辛和苦勞。有時候自己耍小脾氣，奶奶絕不會慣着他，小屁股總會捱上不疼不癢也總覺到是懲罰地一巴掌，可自己吃的玩的東西在村裡總是不會落伍，自己從小就依戀着奶奶，看到老人家一天天變老，任衛東總想把太陽固定在一個位置，不讓它移動半步。
想到奶奶孤零零地坐在這裡，這屋子曾經是兒孫繞膝，歡樂滿堂，任衛東眼淚就忍不住嘩嘩流下。爺爺去世多年，老人家膝下只有爸爸這一個孩子，還有幾年才能退休，想把奶奶接到爸爸工作的地方，娘倆住一塊，有個照應，可是奶奶說什麼也不去，這麼多年，家裡住習慣，街坊鄰居，人親水甜，故土難離。父親在外地工作，妹妹上高中，自己上大學，無人陪伴老人。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十有九難全，真的很遺憾，沒有辦法，這就是人生。
任衛東從水盆裡拿出西瓜，用菜刀切成一塊塊月牙狀，放到奶奶跟前，祖孫二人品嚐着皮薄肉厚、香甜可口的大西瓜。
這裡，奶奶忙碌起來，任衛東想幫忙，卻被按住。老人家說，坐車累了，好好休息休息。任衛東沒事，掏出那本《蹉跎歲月》看起來。奶奶問看的什麼書，任衛東回答是關於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奶奶一邊坐着手上的事情，一邊說起多年前那些在村裡指導農林生產、行醫及教書那些知青的事情。老人說起這些事情，飽含殷殷之情，像是述說自己孩子的往事。
晚飯，自然少不了奶奶的手擀麪，還有一些任衛東喜歡吃的炒菜。祖孫二人沉醉於獨有的天倫之樂中。
第二天一早，任衛東告別奶奶，坐上去縣城的客車。來到妹妹就讀的縣一中，誰知卻學校大門緊閉，已經拉上警戒線。
一個門衛老大爺告訴任衛東，學校已經封閉，持證人員方可入內，原來教育局和考試院已經開始佈置高考考場。不能白來一趟，一定要見到妹妹。好心的門衛老大爺告訴他，附近有些賓館或者住戶，每年都在這這個時候對學生出租房間，既可以方便高三學生學習，又能得到一些收入，打聽一下就能找到。
來到離學校最近的賓館去，前臺服務員告訴他，有二十多個學生在這裡住宿，查看了住宿登記，沒有看到妹妹任慧珍的名字。
再去第二家，也有二三十多個學生，住宿登記表上依然沒有任慧珍的名字。
去第三家，正在吧檯查閱住宿登記表。偶一回頭，卻見一個身材細條，身穿素色連衣裙，劉海偏分，秀髮齊肩，甜美清新的小姑娘從門口進來。這不是妹妹嗎？
“小珍。”任衛東高興地喊道。
“哥。你怎麼來了？不是搞畢業設計嗎？”尋着聲音，任慧珍看到了任衛東，不由一驚，跑步來到哥哥跟前。
兄妹來到住宿處，兩個女學生正在看書，牀作書桌，馬紮是座位。任慧珍把同學和哥哥分別介紹一番。兩位同學打聲招呼，埋頭繼續學習。
兄妹兩個邀請同學們一塊吃午飯，她們謝絕了好意。
“去外面吧，不要耽誤同學們學習。”任衛東低聲對妹妹道。
兄妹二人出來賓館，已經上午十一點半，到了吃飯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