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婧看着他,目光復雜地想道:這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真是誰也說不出誰明天是怎樣。
真說起來,閔府落到現在的境地,便是她的功勞,而令得陽子遠痛苦的罪魁禍首便是她本人。由她來憐憫陽子遠,怎麼想,都怎麼透着虛僞。
可這人生在世,誰有資格能夠不虛僞?
在陽子遠時不時用額頭撞向幾面,發出砰砰的巨響中,柳婧站了起來,她走到陽子遠的身側,拉過一個榻靠着他坐下後,她伸手在陽子遠的肩膀上輕輕拍着,低低的,溫柔地說道:“哭出來也好……換過來想想,你還只是損失了一些錢和時間,要是你是閔府中人,只怕現在……”她沒有說下去。
陽子遠還在一下一下地用額頭撞着幾面,他嘴裡則哽咽地說道:“柳兄,你不懂啊……我一家三代在莫縣經營多年,才積累下這點家業。這一次,我是帶着一大家子來吳郡的,產業,家人,我統統都帶到吳郡,押在閔府了。便是我嫡親的最疼的妹妹,我也送到閔府做妾。柳兄,這不是一點點損失啊,這是傷筋動骨之痛啊。柳兄,我真是好悔,好悔……”
看到他開始拼命地灌酒,生恐他喝醉了什麼也不說的柳婧,便壓低聲音溫柔地說道:“閔府也不是全沒了啊,你看閔府還在……”
在她的誘哄之下,陽子遠語無倫次地說道:“是啊,閔府不是全沒了,閔府的老大人和閔公把所有的罪都擔下了,把所有的家業都送給了鄧閻王,得那姓顧的幫助,總算保住了閔三郎。閔三郎還在,我陽子遠也不算太對不起我妹妹。只是,只是,他閔三郎平時再狠辣最有才,他也難爲無米之炊啊。閔府偌大的家業都沒了,他閔三郎還在又有什麼用?”
原來閔三郎沒事!
柳婧微微蹙起了眉,她是問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事了,可這個消息,卻也是她最不願意聽到的!
閔府居然借顧呈的力量保住了最爲優秀的子弟閔三郎!
而那閔三郎,卻最有可能是陷害自家父親的主謀啊!
怎麼她做了這麼多手腳,卻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怎麼可以?俗話說,斬草要除根,這閔三郎卻萬萬留他不得!
一時之間,柳婧轉過千百個思緒。這時刻,她身側的陽子遠還在嘀嘀咕咕,又哭又笑的。
突然的,柳婧心神一動,一個主意浮出心頭。
當下,她發出一聲清脆的哧笑聲。
這一笑雖輕,其中的輕視味兒卻流露分明,陽子遠行商多年,可以說是酒水中泡大的,他雖是喝了這麼久,腦子卻還清醒着。聽到柳婧的哧笑聲,他不由停止了哭聲,迷迷糊糊地朝柳婧看來。
柳婧自顧自地倒了一盅酒,淡淡說道:“既然閔三郎沒事,你陽子遠也沒事,這閔府要重新站起,那就只是等閒之事!”
陽子遠聞言,重新低下頭去,“柳兄說起這話可真是容易啊。”
他低着頭又朝几上撞了兩下,突然想到了什麼,當下他騰地擡頭看向柳婧,緊張的,激動地問道:“柳兄剛纔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有辦法讓閔府渡過這次難關?你有辦法讓我們重新站起?”
在他語無倫次地追問中,柳婧轉過頭定定地看着他,“不錯!我有辦法!”
“什麼,什麼辦法?”
因太過緊張,陽子遠的聲音都結巴了。
柳婧溫雅一笑,她慢條斯理地說道:“敢問陽兄,現在閔府出事的消息,可有傳遍吳郡,是人皆知?”
陽子遠怔怔地搖了搖頭,轉眼他又點了點頭,道:“消息靈通的大府人家還是都知道的。”
“那,外郡呢?”
陽子遠迷糊地說道:“外郡當然不知。”閔府出事到現在不過一個月時間,連吳郡都不是盡人皆知,外郡的人又怎會知道?畢竟,這時代的消息是傳遞很慢的。
柳婧神秘一笑,她嚥了一口酒後,又道:“那外地與閔府有合作往來的商客呢?”
陽子遠道:“他們不會這麼快就知情。”
柳婧優雅朝他晃了晃酒,微笑道:“這不就得了?閔府在這吳郡之地經營這麼多年,有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產業雖是被拿走了,錢財一定是還留有一點的。要我是閔三郎,我就會拿着那些錢財,趁外地有合作往來的商家還不知道閔府的情況之時,大大地做一筆生意。反正閔府的信譽還在,他在那些不知情的人面前,依然還是吳郡首富閔府的三郎君。要是運氣不錯,能夠大賺幾筆的話,那閔府丟失的東西,豈不是又回了一半?”
她越說陽子遠雙眼越亮,說到後來,陽子遠已激動得雙手顫抖起來。當她的話音落地時,陽子遠騰地站起,這時的他,雙眼明亮,臉孔漲得通紅,哪裡還有半點剛纔的頹廢?
陽子遠站起身,朝着柳婧深深一揖後,嚴肅地說道:“柳兄提醒之恩,陽子遠沒齒難忘。”說罷,他提步便朝外面衝去。看着陽子遠離去的身影,柳婧舉起手中的酒樽,朝着虛空晃了晃後,優雅地抿了一大口。
回到府中時,柳婧得知,那柳二因閔府的事人在外地。侯叔問她要不要動手擄人時,柳婧搖了搖頭,說是再等幾日。
接下來的幾天,柳婧每天都召集那些浪蕩子,記錄着他們所說的閒話。
如此過了十天不到,柳婧在聽到一個浪蕩子所說的閒話後,目光閃了閃。
第二天,她又出了門。
不過這一次,當她從一個巷子走出時,已是面目全非,不但衣裳陳舊,而且整個人明顯高胖了些,至於她的頭上,更戴上了一頂舊紗帽,便是手,也被她塗黑了。
走過幾條街道,在一個安靜的巷子裡,柳婧招來一個十二三歲的乞丐,壓着聲音沙啞地說道:“這是五枚鐵錢,你幫我把這信送給對面那酒樓裡的郎君。”站在陰暗處,她朝着百步開外的那酒樓二層上,那個長相俊美絕倫,身邊銀甲衛環繞的貴介郎君指了指。
聽到只是送一封信,那乞丐歡喜得很,他迫不及待地從柳婧手中拿過那五枚鐵錢,接過信封,便蹦蹦跳跳地朝對面酒樓走去。
不一會,那乞丐便來到了那酒樓中,在那酒樓中的夥計上前攔阻時,小乞丐伶牙俐齒地叫道:“小人是來給樓上的那位貴人送信的。”
給樓上的貴人?
就在那夥計一楞時,小乞丐已頭一低,貓着腰從他的腋下衝了過去,轉眼間,他已咚咚咚咚地跑上了二樓。
鄧九郎正在用餐。
他來自大富大貴之家,食必精細,用必講究,這來到吳郡與一大幫子粗漢子處在一起,那生活質量與以前是沒得比。
此刻,他看着眼前擺了一幾的酒菜,直覺得口中淡而無味。不過,便是如此,他的動作依然優雅雍容,不緊不慢中,沒有讓任何人發現他的食慾不好。
就在這時,一個銀甲衛低沉的聲音傳來,“小子找誰?”
那銀甲衛聲音一落,小乞丐便伶俐地叫道:“官爺,小人是來送信的。”他把手中的信封朝那銀甲衛一遞。
銀甲衛伸手接過後,大步走到鄧九郎面前,低聲道:“郎君,你看?”
鄧九郎動作優美地用毛巾拭了拭嘴後,伸手接過那信,只是看了一眼,他便目光一凝,馬上命令道:“等等,把那乞兒叫過來!”
把信送出的小乞丐剛剛跑下樓梯,便被一個銀甲衛提着領子扔到了鄧九郎面前。
小乞丐不知發生了什麼變故,他慌亂地從地上爬起,叫道:“郎君,小人只是來送信的,小人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在小乞丐慌亂的叫聲中,鄧九郎正靜靜地閱讀着手中的信件。不一會,他把那信朝几上一放,低頭看向小乞丐,溫聲問道:“讓你送信的人長什麼樣子?”
“小人也不知,”這幾個字一出,小乞丐便感覺到四周冷了許多,當下他急急地叫道:“那人戴着紗帽,小人沒有看清面容。”他人機靈,跳起來朝着樓下急急一指,“剛纔他就在那裡把信交給小人的。”
衆銀甲衛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對面的巷子空空蕩蕩,哪裡還有人在?看了一眼後,一銀甲衛轉向鄧九郎,“郎君,要不要我們去搜一搜?”
鄧九郎搖了搖頭,他再次盯向那小乞丐,沉聲問道:“你可記得那人有什麼特徵?”
“那人偏高,有郎君這麼高,”比劃了一下後,小乞丐結結巴巴地又道:“他的手不大,但是很黑,像是塗了什麼東西,不過指甲很乾淨。他說話時,聲音很清,故意壓低了說話那聲音也很清,很好聽,還有還有,對了,他說到‘酒樓’時,那聲音有點卷,呶,就這樣卷的。”說着,小乞丐用舌頭抵着上鄂,模仿起那種捲舌音來。
小乞丐說得很仔細,鄧九郎點了點頭後,朝左右說道:“給他幾枚鐵錢,送他下樓。”
“是。”送走歡天喜地的小乞丐後,一銀甲衛湊近鄧九郎,詫異地問道:“郎君,這信有什麼不對嗎?”
“沒什麼不對。”鄧九郎聲音輕柔,慢條斯理地說道:“只是上次借我的刀來殺閔府之人又出現了,這一次,他還想對閔府趕盡殺絕。”
嘴角揚起一個華美的微笑,鄧九郎眯着眼睛溫溫柔柔地說道:“喲,這人用我這把刀子,用得挺順溜的……關健是,他這還是陽謀,我明知被他所用,還不得不去!”他轉向那銀甲衛,微笑道:“你說,這人是不是挺了不得的?”不知爲什麼,對上他此刻的微笑,衆銀甲衛刷刷打了一個寒顫。當下,那銀甲衛憤怒地叫道:“這人真是好大的膽子,鄧閻王也是他想用就能用的?郎君,這人一定要抓到,要讓他知道閻王是什麼樣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