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腳步聲,是個女人,而且是個極爲年輕的女人。
皇甫珊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這傢伙在洗澡,這個時候推門進來的年輕女人……應該是他妻子吧?
天啦,她要不要這麼倒黴?
不過,也正好可以瞧瞧他妻子究竟長什麼樣,看是哪個瞎了眼的女人,會看上這麼不靠譜的登徒子。
就在皇甫珊打算用餘光瞄瞄對方的長相時,對方輕輕地開口了。
“蓮子湯好了,奴婢先放這邊涼着,咦?小姐不在呀。”
皇甫珊暗暗鬆了口氣,不是他妻子,是個丫鬟。不過,自己爲什麼要鬆一口氣呢?她想不通。更想不通的是,她居然還有些小小的失望,好像,冥冥中,她對他妻子產生了一絲莫名的好奇一樣。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那丫鬟放下東西便會走,自己,依然有刺殺玄胤的機會。
哪知,這個念頭剛剛閃過腦海,屏風外,便再次傳來了那個丫鬟的說話聲。
“蓮心姐姐?是你嗎?你怎麼還不走?”
皇甫珊知道自己非走不可了,誠如玄胤所言,自己不是他的對手,殺他都只能智取,一旦身份暴露,她怕是得惹上一籮筐的麻煩。
她小心翼翼地放下了衣裳,躬身,慢慢地退到了屏風後。
冬梅是寧玥的貼身丫鬟,服侍玄胤的活兒輪不到她,是以,一般情況下,她不會主動接近玄胤,今兒是她以爲小姐還在裡頭,纔將湯給送了進去,但她也十分注意地停在了屏風外。是看到屏風下的一截裙子,她才問了蓮心爲何還不走。
蓮心進來的時間其實並不長,她也不過是習慣性地問問罷了。
誰料出了房間,她才發現那個小丫鬟不是蓮心。
“你是誰?怎麼跑到四爺房裡?”冬梅登時警惕了起來,她當然想不到對方是來刺殺玄胤的,她滿腦子都是那些丫鬟爬牀的勾當。
皇甫珊出發前給自己貼了張人皮面具,由於未完全消腫,顯得臉盤兒很大,爲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低下頭,支支吾吾地說道:“我是新來的,剛剛蓮心姐姐拉肚子,就讓我給送來了。”
最近,王府是招買了一些新丫鬟,各個院子時有新人過來,一般是蓮心管理和分配,自己不認識也算正常,保險起見,待會兒問問蓮心。冬梅皺了皺眉,看向皇甫珊道:“好了,這兒沒你什麼事了,你該幹嘛幹嘛去吧,記住,別動不該有的心思!若叫我發現你不尊重,仔細你的皮!”
皇甫珊狠狠地捏了把冷汗,將寬袖中對準冬梅的匕首慢慢地收了回去,冬梅讓她別動不該有的心思時,她還以爲對方識破她的目的了,準備殺了她滅口,聽到後邊才反應過來,對方是錯將她當成了那些狐媚惑主的丫鬟。
“是,我知道了。”她“戰戰兢兢”地應下。
冬梅還算滿意地哼了一聲,正好此時,一名端着髒衣物的丫鬟打旁邊走過,冬梅一把端過那人手中的盆子,塞到了皇甫珊手裡:“我看你閒得很,把這些衣服洗了!”
皇甫珊氣壞了,她堂堂正一品公主,居然、居然要給這些下人洗衣裳?!
憑什麼?
她纔不幹!
“是,我這就去洗。”
算了,勾踐都能臥薪藏膽十年,她皇甫珊也能忍一時屈辱,不就是一盆衣裳嗎?她洗!
……
寧玥把從南街帶回來的糖炒栗子和桂花糕給孫瑤送了過去,上次郭況送了她與孫瑤一些糖炒栗子,她便發現孫瑤愛吃。
孫瑤這兩天正夢到糖炒栗子呢,饞得很,開開心心地收下了。
寧玥被孫瑤的笑容感染,鬱悶了一下午的心情也稍稍好了些,告別孫瑤後,寧玥起身告辭。
走到半路時,遠遠地瞧見尤氏神色匆匆的,正吩咐身邊的丫鬟婆子尋找着什麼。
“那邊找了嗎?”
“回夫人的話,找過了。”
“後花園呢?”
“也找過了,夫人。”
尤氏又相繼詢問幾處地方,丫鬟婆子們給出的答案全都沒有不同。尤氏的臉上漸漸浮現了一抹焦急,與她平日的溫順從容十分地不一樣。這令寧玥稍稍挑了挑眉。隨後,寧玥步履優雅地走過去,打了聲招呼道:“三嬸,你們在找什麼?我能幫忙嗎?”
“啊,那個……”尤氏笑了笑,眸光那羣下人,下人們做鳥獸散了,她方說道,“說出來不怕你笑話兒,我的釵丟了,是你三叔送給我的新婚禮物,我一直珍寶一般保護着,生怕它給丟了。偏偏,人越怕什麼便來什麼!瞧把我給急的呀!”
寧玥的眸光微微一動,淡笑道:“那釵是什麼樣的?”
“紫玉蘭的金釵,中間點綴了一顆紅寶石。”
“三嬸需要我幫忙嗎?”
尤氏溫柔地說道:“這倒是不必,我聽說你與小胤上街了,天兒熱,累壞了吧,趕緊回屋歇息,我這邊那麼丫鬟婆子,夠了。”
尤氏帶人離開後,寧玥碰到了一個膳房的管事娘子,管事娘子擰着一籃蜜桃,給寧玥行了一禮:“四奶奶安。”
“這是什麼?”寧玥明知故問。
“回四奶奶的話,是莊子裡新摘的蜜桃,各房都送了些,琉錦院的應該這會子也到了,奴婢是給三老爺和三夫人送的。”管事娘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地說。
寧玥彎了彎脣角:“我正好會路過三叔三嬸的院子,給我吧,我順路給捎過去。”
“這……”管事娘子遲疑道,“挺沉的。”
寧玥噗哧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還擰不懂幾個蜜桃?好了,晚膳時辰,膳房忙得很,你去吧,保準給你送到就是!”
管事娘子不好意思地笑了:“那就多謝四奶奶了!”
寧玥擰着籃子,去往了紫雲軒。三嬸或許不知道吧,她描述的紫玉蘭紅寶石釵就戴在她頭上!尤氏究竟在找什麼,被她一問,竟心慌成那樣?!
紫雲軒的丫鬟都出去了,只留了個守門婆子,寧玥把蜜桃交給了她,漫不經心地問:“對了,我三叔在不在?”
婆子道:“稟四奶奶,三老爺不在。”
“琴兒呢?”
“也不在。”婆子說道,“等他們回來,奴婢告訴他們您來過。”
“嗯。”寧玥點了點頭,“也沒什麼大事兒,就是來了新鮮蜜桃,送給三叔三嬸和琴兒嚐嚐鮮。”
“奴婢明白,多謝四奶奶。”婆子行了一禮。
書房內,玄胤正在處理公務。
皇甫珊端了一碗下過藥的蓮子湯進來,湯裡被下了他們南疆最有名的巴豆,哼,拉不死他!
皇甫珊把連蓮子湯放在桌上,憋了個細聲道:“四爺,您請用。”
玄胤眼皮子都沒擡一下,只淡淡地嗯了一聲,便埋頭繼續處理公務。
皇甫珊咬牙,眸光在湯上停留了良久,就是不見玄胤喝。
就在她幾乎要打退堂鼓時,玄胤的手總算伸向了蓮子湯。
不過,尚未碰到,門外便一陣風似的走進一個高大健碩的身影,他大概走得太監了,滿頭大汗,看到桌上的蓮子湯,二話沒說灌進了肚子,然後長吁一口氣:“真舒服!小胤我跟你說件事,大營那邊來消息了,二哥很快就回來了,你看什麼時候有空,我們去接接二哥。”
南疆之行後,若非說家中誰對玄胤的態度起了變化,這人便是玄昭。
看着玄昭興致勃勃的臉,玄胤微微點了點頭:“好啊,三哥安排吧。”
玄昭拍拍胸口,一臉爽快地走了。
望着他瀟灑離去的背影,皇甫珊的內心是崩潰的!
下藥不行,只能再來一次刺殺了。
皇甫珊握緊了藏在寬袖裡的匕首,藉着收拾空碗的機會,慢慢地接近了玄胤。
“夫人!您回來啦!”
走廊下傳來丫鬟的問安聲,皇甫珊嚇得險些將匕首抖掉了,忙拿了碗在手裡,低頭,恭恭敬敬地對着門口,做了一個請安的姿勢。
寧玥路過書房,朝裡看了一眼,自然地看到了書房裡的丫鬟,若在以往,她不會覺得有什麼,然而眼下她正在生玄胤的悶氣,臉色,就變得十分難看了。
玄胤擡眸,朝寧玥望了過去,冷峻的面容在看到妻子的一瞬瞬間染了一絲溫和的笑意:“回來了?”
“哼。”寧玥冷冷地走掉了,留下玄胤莫名其妙地瞪大了眼睛,隨後,玄胤也不管什麼公務了,扔下摺子就追了出去。
冬梅擰着一籃蜜桃踏上回廊。
“小姐,新來的蜜桃,您要嚐嚐嗎?”
寧玥沒理她。
“四爺,蜜桃來了,您要不要吃?”
玄胤也沒理她。
看着二人明顯一個生氣一個追的模樣,冬梅困惑地吸了一口涼氣,須臾,冬梅看到皇甫珊從玄胤的書房走出來,耷拉着腦袋,一副事兒沒辦成的懊惱樣子,登時明白了什麼。
“是不是你又跑去勾引姑爺了?先前在屋裡沒勾引到,又跑書房了是不是?還叫夫人給瞧見,你真是拿我的話當了耳旁風是不是?”冬梅擰起皇甫珊的耳朵大聲怒罵了起來。
皇甫珊被擰得生疼,真想一腳把她踹飛,但又暗暗告誡自己不能曝光身份,只得咬牙忍下。
這種沉默在冬梅的眼裡儼然成了一種默認,冬梅即刻將她拽到了院子裡,對幾名粗使僕婦道:“這刁奴不好生辦事,竟生出了不該有的心思,給我打!打完了丟出去!”
什麼?
打她?
一刻鐘後,皇甫珊像只過街老鼠,被一羣孔武有力的婆子從王府趕出來了。
……
卻說玄胤追着寧玥回了房,見寧玥一副不理人的樣子,湊上去抱住她:“怎麼了,玥玥?誰惹你生氣了?”
寧玥很想說,玄胤,我們談談,從前的自己都能冷靜地處理彼此之間的問題,這一次,應該也不例外。可是她古怪地發現,自己突然怎麼都講不出那句話了。
她不知道怎麼跟他解釋自己過於在乎南疆公主的態度,總不能告訴他,那是你前世的皇后,我怕你們再續前緣。
寧玥生悶氣,生着生着睡着了。
……
翌日,府裡發生了一件大事。
又有丫鬟被殺了,死者是從琉錦院出去的玉珠。玉珠也是被掐死的,與上個死者的死法一致。早先郭況推測,兇手是一個被抓傷的人,奈何王妃暗地裡找遍了王府,也沒發現哪個下人被抓傷了。
中山王父子三人天沒亮就去了軍營,府中,依舊是王妃在處理這些事情。
寧玥抵達文芳院時,王妃剛從玉珠那兒過來,玉珠儘管曾經犯過錯,但到底是府裡的老人兒,去雜役房後又認真地在改過,王妃本尋思着,找個機會,將她調到鋪子裡去,也算全了她一番的衷心。可誰料玉珠會突然死掉?
王妃的心口都痛了,連玄小櫻過來請安,她都沒辦法強打起精神,命人將玄小櫻抱到花園裡玩兒,攜着寧玥的手進了明廳。
“又是被殺的嗎?”寧玥輕聲問。
王妃在椅子上坐好,碧清奉上一杯茶,寧玥接過遞給她,她輕輕推開,嘆道:“是啊,被殺的。你說王府一向太平,怎麼就出了這等子事?莫非……又飄來什麼孤魂野鬼了?”
這世上,哪來什麼孤魂野鬼?肯定是人乾的。寧玥就道:“可能與上次的兇手是同一人,關於兇手,母妃這邊還是毫無頭緒嗎?”
王妃累極了似的點頭:“裡裡外外找遍了,請假的外放的,個個都查到了……我就想,會不會你舅舅弄錯了?那丫鬟抓傷的不是兇手,是別人。”
“您的意思是,碰到兇手之前她便與誰爭執並抓傷了對方嗎?可是到目前爲止,我們也沒找到那個‘別人’。”寧玥靜靜地說。
“那倒也是。”一個抓傷的都沒有,真奇怪,王妃搖頭。
“我還是相信舅舅的推斷,被抓傷的是兇手,且兇手就潛藏在我們周圍,至今未被發現。”
聽了寧玥的話,王妃不禁露出了十分疑惑的神色:“這怎麼可能?我明明全都查了!”
寧玥頓了頓,道:“您查的是……下人,我們,您可一個都未查。”
“你們怎麼會是兇手?”天方夜譚!
“你們在說什麼呢?”尤氏說着,打了簾子,與三老爺挨個兒走了進來。
寧玥的眸光不着痕跡的掃過寧玥尤氏妝容精緻的臉,落在三老爺的纏着紗布的右手上,動了動,說道:“三嬸的金釵找到了嗎?”
尤氏摸了摸頭上那支紫玉蘭紅寶石釵,嗔道:“沒呢,本是一對兒,現在只一個了,真真兒愁死我了!”
這圓謊的本事,寧玥也是服了。
王妃那邊說道:“你金釵掉了?”
尤氏點點頭:“是啊,不過沒事,興許不是掉了,是擱在那個箱子裡,一時半會兒翻不出來了。”
“這也是有的,想找的時候找不到,不找了它又自個兒蹦出來。”王妃順着她的話說了幾句。
三叔在一旁的椅子上坐好。
尤氏又問:“我剛聽到你們在說兇手,兇手找到了嗎?”
王妃嘆道:“沒,還又死了個丫鬟。”
“啊?”尤氏花容失色。
寧玥不動聲色地喝了一口茶,望向三老爺的手道:“三叔,您的手好些了沒?我給您瞧瞧吧。”
“一點燙傷,不礙事。”三老爺漫不經心地說。
寧玥垂了垂眸,微微地笑道:“還是看看,方爲妥當。”
三老爺眉頭一皺:“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幫舅舅看看傷勢而已,舅舅不必這麼緊張。”寧玥不緊不慢地說道。
三老爺眉頭皺得更緊:“看傷?一個燙傷有什麼好看的?你別是懷疑我是兇手吧?”
寧玥語氣如常地說道:“我是想排除三叔的嫌疑。這件事越鬧越大,驚動官府是遲早的,屆時官府來查,三叔覺得,這隻纏着紗布的手跑不跑得掉檢查?”
“你這丫頭!分明還是在懷疑我!”三老爺雷嗔電怒,對着王妃道,“二嫂,這就是你的好兒媳!我不遠千里奔赴京城,就是爲了讓她上族譜,她倒好,先一頂帽子給我扣下來了!二嫂,這是你的授意嗎?”
“三弟,你先別生氣。”
“出了這種事,你叫我怎麼不氣?換做你到北城作客,我也叫人指着你的鼻子罵你是殺手,你怎麼想?”
王妃責備地看了寧玥一眼:“玥兒,快給你三叔道歉。”
寧玥卻說道:“三叔先把手給大家看一下,不管有沒有問題,我都給三叔道歉。”
這話,真是能把人嗆死。
三老爺面色鐵青地拆掉了紗布,露出手背上一個巨大的水泡:“看清楚了吧?到底是燙傷還是抓傷?”
寧玥弱弱地吸了口氣,怎麼會這樣?難道自己猜錯了?可如果兇手不是三叔,昨天尤氏那麼慌慌張張的,究竟是在找誰?別說尤氏在找東西,這根本不可能。尤氏的表情,分明是又害怕又急切的,還帶着三分心虛,似乎……是怕出什麼大事。而之後,果然出了大事。要說這兩者沒什麼關聯,她絕對不信。
“對了,琴兒呢?怎麼沒隨你們一塊兒過來?”王妃問。
寧玥的腦海裡閃過一道精光,臉色,驀地變了。
……
懷孕後,孫瑤變得嗜睡了許多,每天,總有七八個時辰想睡覺,這不,早飯剛過,便又覺着困了。一般上午這覺,她得睡一個時辰,可今天,睡到一半,突然覺得腦門兒上涼颼颼的。她慢慢睜開了眼,驀地撞進一雙冰冷得毫無生氣的眸子,當即嚇出一身冷汗!但很快,她看清了對方的容貌,又喘息着鬆了口氣:“琴兒是你呀,你什麼時候來的?來很久了嗎?怎麼不叫醒三嫂?”
琴兒雙目發直地盯着孫瑤,盯得孫瑤頭皮一陣陣地發麻。
“琴兒,怎麼不說話?吃過早飯沒?三嫂這邊新蒸了蓮藕糕。”
琴兒仍舊直勾勾地盯着,沒有說話。
孫瑤的心裡一陣打鼓,自從見識了琴兒發瘋的樣子後,她心中,便多少生出了一絲畏懼,眼下琴兒又這麼不聲不響地看着自己,那目光,像看着一個垂死的人一樣,她開始害怕了,打算喚人進來,琴兒卻突然伸出手,掐住了她脖子!
她本能地護住自己肚子!
“琴兒……琴兒你幹什麼……琴兒你快……放開我……”
被掐得快要無法呼吸了,面部充血,眼珠子凸出來,肚子隱隱作痛。
救命,救命……
寧玥趕到這邊時,孫瑤已經開始翻白眼了,寧玥一個手刀劈下去,劈暈了琴兒。
琴兒倒在地上,寧玥跨過去,抱住了面色發紫的孫瑤,又按了按她人中和小腿上的幾處穴位,總算讓孫瑤緩過勁兒來了。
孫瑤受到巨大的驚嚇,略微動了胎氣,索性不算嚴重,喝些安胎藥便好。
王妃卻是生生給氣壞了,將三老爺夫婦叫到文芳院,劈頭蓋臉一頓臭罵,她要麼不發火,一旦發起火來,誰的面子都不會給:“老三!你給我把話說清楚!你女兒……爲什麼要跑去謀殺孫瑤?孫瑤懷着玄昭的骨肉,你是想叫我們中山王府的第一個嫡子就這麼胎死腹中嗎?你是何居心!先前玥兒要查看你的傷,你不同意,怪玥兒污衊了你,我替你討回公道,罵了我兒媳,我現在,卻只恨不得收回那些話!”
三老爺低着頭,不敢反駁。
尤氏憂心忡忡道:“老爺,您就說了吧!何苦還瞞着?我之前就告誡過你,這事兒,瞞不得呀!”
三老爺單手撐住額頭,眉宇間流轉起深深的愧疚。
王妃冷哼一聲:“你們瞞了我什麼,今兒最好一次性說清楚了!不然,我可不管什麼親戚情面,咱們官府見!”
侄女兒能有孫子重要嗎?
丈夫的弟弟、弟媳能有兒媳親嗎?
怎麼想都覺得這件事兒不能這麼算了!
三老爺依舊沉默着,還是尤氏開了口:“我來說吧!”
寧玥看向了尤氏。
尤氏重重地嘆了口氣:“這事兒,還得從先夫人過世那會兒說起。先夫人是前年過世的,那時,琴兒剛滿十三歲,性子與小櫻差不多,安靜乖巧,但絕不害羞膽怯,家裡家外都十分地合羣。可就在她孃親過世後不久,她突然離家出走了。”
“離家出走?不是失蹤?”王妃納悶地問,她得到的消息,一直是說琴兒失蹤了呀!
“不是。”尤氏歉疚地道,“抱歉對你們撒謊了,實在是離家出走的名聲太不好了,才謊稱失蹤,走丟的跟主動跑的,差別還是挺大的。老爺當時就給急壞了,派人到處找她,找了足足一個月,纔在一個破舊的庵堂裡發現她。她也是命大,庵堂里正好有個瞎眼的老尼姑,這纔不至於讓她餓死凍死。本以爲,人找到了,一切便都過去了。哪知……她變得越來越膽小,不敢與人說話,不敢出門,不喜歡人靠近。一開始,老爺以爲她是在庵堂裡呆得太久,不習慣這些人了,多處處便能恢復。誰料日子一天天過去,琴兒的膽怯沒有絲毫好轉。三老爺就擔心,她是不是在路上受了什麼……驚嚇和折磨。”
言及此處,她的喉頭滑動了一下,“於是,找人給她驗了身,又是完璧,應該沒碰到什麼壞人才是。當然,或許有劫匪惡霸這些也說不定,但終究,沒傷害她的身子。”
“你們就沒問過她那一個月都是怎麼過的嗎?”王妃又問。
“問了,可是她好像不記得了,一直搖頭,很困惑的樣子,逼問她,她就會害怕得尖叫。”尤氏說道,“老爺也問了那個老尼姑,奈何她自己是個瞎子,不清楚琴兒是不是時刻在庵堂裡,琴兒若是出去看到什麼玩了什麼,她是一概不知的。”
“琴兒爲什麼離家出走?誰惹她了?”寧玥突然問。
尤氏微微怔了一下,隨後道:“好像是一個丫鬟嘴碎,在她跟前兒說,她娘死了,老爺要娶新夫人,她不高興,就跑了。那會子,我還不認識老爺。”
寧玥沉吟片刻,道:“又是什麼時候發現她會殺人的?”
尤氏捏緊了帕子:“一開始不清楚她會殺人,跟你們一樣,只知道她一打雷就會發狂,不許任何人靠近,後面府裡接二連三地死人,都是被掐死的。老爺調查了許久,才查到琴兒的頭上。但是請你們相信我,琴兒她不是故意的,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做了什麼。每次雷暴天,她發狂後會有幾天是這樣,但是過後,她又變得跟往常一樣了,而且,不記得自己做過的事情。”
王妃重重地嘆了口氣:“你應該早些告訴我們的。”
“是,老爺原本是要告訴的,我是,攔着沒讓說,怕二哥、二艘會嫌棄我們,我小人之心妒君子之腹,還給王府帶來這麼大的麻煩,請二嫂原諒我。”尤氏說着,掉下淚來,對着跪了下去。
王妃忙扶住了她:“你這是做什麼?好了好了,快起來,我又沒說會怪你們。琴兒那孩子也是可憐,想來還是受了什麼驚嚇纔會變得如此。”
小櫻失蹤了三年,她心中,對於流落在外的孩子有種非常特別的惻隱之心。
尤氏哽咽道:“嫂嫂原是這般大度的人,我卻如此小人之心,真真是慚愧!”
“唉,你也是爲她好,她怕誰都不怕你,可見你是真心疼她。”王妃拍了拍她的手,“好了,丫鬟的死我會處理的,官府那邊若是有人問起,我也幫你們擋回去,京城名醫多,屆時找幾個給琴兒瞧瞧,若能治好,方是喜事,再尋個如意郎君,便一生圓滿了。”
尤氏破涕爲笑:“我正是這個意思,才帶她來了京城,日後,全憑嫂嫂做主了!”
……
出了文芳院,寧玥沒直接回自己的院子,她站在荷塘邊,靜靜地望着一池子漣漪發呆。
琴兒的事,給她的震撼很大。
她看得出來,琴兒的情緒和行爲不是刻意僞裝出來的,她是真的受過什麼驚嚇,纔會變成如此這般。
“小姐,你在想什麼?”冬梅納悶地問。
寧玥撿起一根枯枝,在地上畫了兩個圓圈,分別寫上發狂和行兇。
冬梅撓撓頭,一頭霧水。
寧玥指着發狂的圓圈道:“琴兒發狂的時候是什麼樣子,你還記不記得?”
“就是拿着匕首,一個勁兒地說‘不許過來,不許過來’。”
“沒錯,這應該是她當初經歷過的部分,她被人圍困並且活捉過,這個經歷讓她痛苦,當時又正值雷暴雨,所以,雷暴雨來臨的時候,她會讓自己回到那個部分。”
“爲什麼……要……回到那個部分?”
“想重演,想改變歷史,可惜每一次,她都是在重複那晚或者那天的痛苦。”她每次都被人給控制了,跟那次一樣。
“啊!”冬梅頭一次聽說這麼奇葩的觀念,“誰……教您的呀?”
當然是司空朔,除了他,還有誰更瞭解人的心理陰影?
寧玥又指着行兇的那個圈道:“不過她殺人,又與發狂的心理不同。她發狂是自己的經歷,殺人,卻是在機械地模仿別人的行爲。”
“啊?”冬梅的智商完全不夠用了。
“她看到了不想看到的事,這件事,比自己被控制更令她感到痛苦,但她又不敢說出來,只能通過模仿兇手當時的行爲,來向別人揭發這件事。”
“那她就不怕自己也被查出來?”
“她怕,所以她強行地忘了。”
冬梅啞口無言了。
寧玥又在地上畫了一個圈:“正確的順序應該是,她先看到兇手殺人,再離家出走,然後遭遇控制。”然而這些尤氏都省略沒說。不知是不知道,還是刻意瞞下了。
草場上,玄小櫻正與大黃一起玩遊戲,她把球扔到很遠的地方,大黃給她叼回來,她再扔,大黃再叼……如此反覆,一人一狗都玩得不亦樂乎。
碧清在一旁笑盈盈地看着他們,時不時給玄小櫻擦擦汗。
這時,三老爺走了過來,面上是少有的喜色與慈愛:“小櫻!”
玄小櫻回頭,翕了翕鼻子,鼻尖上蔓了幾滴晶瑩的汗水,令她看上去,整個人都亮晶晶的。她微微地彎了彎脣角:“三叔。”
三老爺蹲下身,寵溺地摸了摸她腦袋,一手汗,不由地對碧清道:“這麼大的太陽,怎麼能讓孩子頂着曬呢?快去給拿把傘來!”
可是……小姐不喜歡打傘呀!她就愛曬太陽,多大的太陽都不怕!您又不是沒見過她發火不要傘的樣子!真是難爲我們這些做奴婢的!碧清暗暗誹謗了一陣,礙於三老爺的威嚴,還是硬着頭皮去了。
三老爺溫柔地看向玄小櫻:“三叔跟你一起玩好不好?”
“三叔也愛玩球嗎?”玄小櫻眨巴着無辜的眸子問。
三老爺點頭:“當然啦!三叔小時候可是玩球的高手!你看着!”他從玄小櫻手裡接過球,奮力一扔,扔到了百米外的一個樹洞裡。
大黃還沒見過這麼遠的球,興奮得猛搖尾巴,然後撲通轉身,跑過去了。
偌大的草場,只剩三老爺與玄小櫻,玄小櫻坐直了身子,眺望大黃的方向,球太遠了,又卡在樹洞裡,大黃叼了半天還沒叼出來,她倒是想過去看看,但她的腿不好。
“三叔能抱我去找大黃嗎?”她禮貌地問。
“當然可以!”三老爺抱起她來,眼底,是從未在人前展露過的溫柔,他一手抱着玄小櫻,一手像變戲法兒似的變出了一顆糖,“荔枝味的,可甜了,來,張嘴。”
玄小櫻就要張嘴,寧玥卻微笑着從側邊的小路上走了過來:“小櫻,你牙齒不好,司空爺爺怎麼與你說的?”
玄小櫻忙捂住掉了一顆門牙的小嘴兒,司空爺爺說不許吃糖,不然全都會掉光光的。
“碧清姐姐不在,沒人拘着你,你就不聽司空爺爺的話了?”寧玥嗔了嗔她。
玄小櫻嘻嘻地笑。
三老爺慢慢將糖放回袖子,說道:“是玥兒啊,怎麼沒回屋歇息?大熱天兒的,當心中暑。”
“我是要回的,院子裡新做了酸梅汁,想抱小櫻過去嚐嚐。”寧玥含笑說着,眸光不動聲色地掃過了他僵硬的手,“三叔也過來喝一碗吧!”
三老爺快言快語道:“不用了,我不愛喝酸梅湯!”眨了眨眼,把玄小櫻遞到寧玥手裡,“你跟小櫻去喝吧。”
“好啊,那我等下讓人給三嬸和琴兒送些。”
“嗯。”三老爺含糊應了聲,“我那邊還有事,先走了。”
望着他逐漸消失在小路盡頭的背影,寧玥的眸中涼了又涼,隨後,寧玥颳了刮玄小櫻的鼻子:“以後不許亂吃人東西,知道嗎?”
……
尤氏給琴兒餵了一碗安身湯,琴兒昏昏沉沉地睡了,尤氏將碗擱在桌上,悶悶地嘆了口氣。
突然,門被大力推開,驚得尤氏一跳:“怎麼了?這樣冒冒失失的?”
三老爺關上門,眸光有些發冷:“那丫頭,懷疑我了。”
“誰?哪個丫頭?”尤氏含了一絲驚慌地皺眉。
三老爺一拳輕輕地敲在了牆上,若有所思道:“還能有誰?這個家的女眷,聰明的很多嗎?”
聰明的……只有一個!
尤氏第一天就發現了,那丫頭長得乖巧可愛,眼神卻深如潭水,根本望不見底。
“她懷疑你什麼了?”尤氏神色凝重地問。
“不清楚,但肯定是懷疑了,我感覺得到。”三老爺擱在牆上的拳頭慢慢拽緊,捏碎了掌心的糖丸。
“難道我今天講了這麼多,她全都不信嗎?”尤氏纔是難以置信。
“叫你看緊她,別讓她惹出禍事!現在好了?”三老爺厭惡的眸光掃過牀上的琴兒,那種幾近扭曲的面容,讓人感覺,如果不是尤氏攔着,他能現在就撕了她!
尤氏扶着他在椅子上坐下,倒了一杯涼茶:“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三老爺將掌心的碎末一點點用帕子擦乾淨,末了,又點火摺子把帕子燒了,才一字一頓道,“自然是想法子讓她保密了。”
尤氏倒抽一口涼氣:“什麼法子?你該不會是想殺人滅口吧?你別衝動!她不好對付!”來之前,他們多多少少打聽了些馬寧玥的事兒,每件都叫人心底發寒,姨娘殘廢了,庶兄失蹤了,庶姐又身敗名裂了,窩在玄家給人做了小妾,明明恨馬寧玥恨得要死,卻半分不敢興風作浪。
三老爺慢慢地晃了晃手裡的杯子:“我自有分寸。”
寧玥抱玄小櫻回琉錦院喝了酸梅湯,碧清找過來,被寧玥含沙射影地訓斥了一頓,碧清悻悻地帶着玄小櫻回去了。
寧玥每天下午都是要去回春堂的,她決定不等玄胤了,自己去。
太陽太大了,寧玥撐着傘,沿着圍牆的樹蔭往外走,走着走着,突然一把匕首砸了下來!
她當即一愣,擡眸看去,就見一個紅衣小姑娘,軟軟地趴在牆頭,身上的包袱,嘩啦啦地往下墜着東西,瓶子罐子還有剛纔的那把刀子,以及……正從臉上掉下來的人皮面具。
“哎呀,熱死了人死了,熱得哀家都中暑了……”
翻牆翻到一半,卻因中暑卡殼的,古往今來,大概只有她這麼一個。
寧玥定定地看着她,覺着眼熟,又走近了些瞧:“姑娘,姑娘?”
“嗯?”皇甫珊忍住虛弱擡起腦袋,眼睛一亮,“夫人!是你呀?真是好巧哦!你……你……你怎麼也會在這裡?”
“這是我家呀。”
“你家?”皇甫珊四下看了看,“難道我翻錯牆了嗎?這不是那個登徒子的家?”
“你……”寧玥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你說的登徒子的家,是哪家?”
“玄家呀!”
“你要找的登徒子是……”
“登徒子!”皇甫珊一聲厲喝!
寧玥順着她眸光轉過身去,就見玄胤傻呆呆地愣在了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