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氣候溼冷。
南疆是沒有雪的,一般人家裡自然也沒有北方的炕,故而當寒意襲來,那種室內室外幾乎一個溫度的感覺,還是讓人冰肌裂骨。
索性容卿早有準備,讓人在屋子裡造了一個壁爐,壁爐裡的火噝噝噝噝地燒着,火光跳躍,如舞動的龍舌,拼命親吻着壁爐的頂端。
氣溫高了不少。
容卿停止了添柴,拍掉手上的木屑,又拿一旁的溼帕子擦了手,推着輪椅來到牀邊,靜靜凝視着睡熟中的小小人兒。
懷孕期間,儘管他一再控制她體重,但她還是出現了比較嚴重的浮腫,如今浮腫褪去,整個人瘦了一大圈,皮膚也隱隱有些鬆弛,這令他心疼。
他將手伸進杯子,輕輕揉着妹妹腹部的穴位,好促進她儘快將惡露排乾淨。
大概她揉得很舒服,熟睡中的寧玥滿足地嗯了聲。
他輕笑,另一手捏了捏她臉蛋。
寧玥被捏醒了,懶懶地睜開眸子,打了個呵欠,將臉蛋枕在他手上。
容卿寵溺地笑了笑,肚子按摩得差不多了,忙給她掖好被角:“還難受嗎?”
“有點疼。”寧玥撒嬌說道,也不在意自己所說的疼痛之處是那難以啓齒的地方,在哥哥面前,她總一直都是個孩子,沒有不可言說秘密與羞恥。
容卿笑意溫柔而沉靜:“要不要再給你吃點止疼藥?”
寧玥搖頭:“不能給寶寶餵奶。”
容卿撫摸着她臉蛋:“有乳母。”
寧玥掀開眼皮,從小縫兒裡睨着他:“你同意?”
“不同意。”容卿雖寵她,但在某些原則性的事情上不會慣着她,“疼痛是必然的,這是所有母親都要經歷的過程,哺乳是讓身體復原最健康也最迅速的方式,乖,忍兩天就好了。”
“可是真的好疼。”寧玥疼出了眼淚。
容卿豈能不知她是個怕疼的性子?小時候隨便磕到碰到,都得扯着嗓子嚎上半個時辰,如今這生產之痛,真是難爲她了。
又哄了寧玥幾句,寧玥嗚嗚咽咽地睡着了。
容卿也不走,就那麼怔怔地看着她。
雖不願承認,但他的身體越發不好了,也不知還能再看她幾次?
容麟打了簾子進來,手裡擰着一個大籃子,籃子裡裝着一雙小寶貝,剛在隔壁洗了澡,又在乳母那兒吃了點奶,睡得很香。
“噓——”容卿扭頭,衝容麟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容麟點頭,放輕了腳步,把籃子擱在牀頭櫃上,笨拙地去抱一雙小包子。
容卿看着他笨手笨腳又一臉緊張的模樣,不禁失笑:“我來吧。”語畢,探出修長的手,將小包子抱了起來,放到寧玥懷裡,妹妹貼着寧玥,許是聞到奶香味兒了,一轉頭,舔上了寧玥的胸脯。
寧玥是穿了衣裳的,可還是叫容麟看紅了臉。
容麟忙背過身子:“我在外頭等你。”
容卿給母子三人蓋好被子,又喚來冬梅與乳母在房中服侍,這才推動輪椅出了房間。
此時天色初開,天際灰藍一片,幾顆耗盡了一夜輝光的星辰在雲霧中若隱若現,容麟望着那些星辰發呆。
容卿握住他的手:“想什麼呢?”
容麟道:“想你就跟那些星辰一樣,很遠,看得見,摸不着,也摘不下來。”
容卿忍俊不禁地勾起了脣角:“那你現在摸的是什麼?鬼?”
容麟反握住容卿的手,他的手長年舞刀弄槍,指腹與虎口早已磨出一層厚厚的繭子,摸起來並不舒服。容卿的手卻是一雙拿手術刀的纖手,白皙、柔嫩、冰涼,他喜歡牽容卿的手,因爲舒服,但如果逆向思維的話,容卿牽他時肯定是被磨得很疼的。
不過就算是疼,容卿也不願意放手吧。
“守了一整夜,困不困?”他問。
容卿雲淡風輕地笑道:“有點。”
容麟習慣了他總算這樣在意自己妹妹,多過在意任何人,當下也不說什麼,推着他回了房。怕他冷,又打來熱水給他泡腳,儘管他自己沒有感覺,但整體溫度的確會上升一些。許是太困了,容卿泡到一半便歪在軟枕上睡了過去。
容麟拿過乾淨棉布,給容卿一點點擦乾腳上的水漬,將他放到牀上,隨後收拾一番,自己也鑽進了被窩。
容卿醒來時身邊的人已經不在了,牀鋪邊一片冰涼,可見離開了許久,他起身,披了衣裳,準備自己坐上輪椅,突然,一隻染了紫紅色豆蔻的手伸了過來,扶住他,將他挪到了輪椅上。
容卿看了對方一眼,道:“夫人來這裡很久了?”
夫人笑道:“差不多一個時辰吧,不算太久。”見容卿眸光四顧,解釋道:“我打發容麟上街給你買點茯苓,說或許對你的腿腳有幫助。也就給你買東西,我才使喚得動他。”
最後一句,儼然含了幾分自嘲。
容卿聽得出她來者不善,這段日子,儘管雙方都努力做出井水不犯河水的樣子,甚至偶爾當着容麟的面還會做出十分融洽的樣子,但容卿明白,一切都是表象。
容卿倒也懶得再粉飾太平,合攏衣襟,淡淡地問道:“夫人找我有事?”
夫人見他冷冷淡淡,自己也拉下了臉:“沒事你以爲我樂意來看你?我要帶容麟走,但他不肯,所以我現在以一個母親的身份要求你,離開我兒子。”
容卿似是早就預料到對方會講出這樣的話,面上沒有一絲一毫的驚訝,平靜地說道:“你不是我母親,沒資格要求我。”
夫人當即怒了,撕裂一臉僞裝,呵斥道:“你一隻公狐狸,一直糾纏我兒子有意思嗎?知不知道寡廉鮮恥?”
容卿淡笑:“那夫人就當我不知道吧。”
“你……”夫人氣急,但也並非對容卿的反應非常詫異,容卿這人看似柔弱,實則鐵錚鋼骨,明明殘了雙腿,氣勢上又力壓羣雄,放眼天下,能入容卿之眼的人不多,能在容卿嘴裡討到便宜的人更少。夫人想明白了容卿的性子,漸漸按捺住了火氣,改爲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你的情況,我是知道的,十三歲遭奸人陷害,失了記憶,殘了身體,能活到如今不容易。這些年你與容麟風裡來雨裡去,早已將彼此視作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作爲容麟的母親,我很慶幸他遇到了你,也感激你這麼多年對他的栽培,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你和他身上,都肩負着十分沉重的家族重任。
你是馬家嫡長子,你爹孃也全都尚在人世,要是他們知道,馬家的香火就要斷送在你手裡,他們會不會傷心?會不會生氣?”
容卿眸光微動:“這個不牢夫人操心。”
“是,我是不用操心,反正你還有弟弟,你弟弟也能延續馬家的香火,再不濟你還有個妹妹,過繼一個孩子到馬家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夫人言及此處,突然嘆了口氣,“只是苦了我們家容麟,我與他父親這些年忙着復國大業,於子嗣上多有懈怠,這麼多年也僅得了他與他姐姐兩個孩子,但他姐姐尚未及笄便遭人暗算早夭了,如今就剩下他。”
容卿的情緒出現了一絲波動。
夫人苦澀地笑了笑:“他是北域人,你一早知道的吧?我在他身上放了北域巫術的畫冊,以你的聰穎,不可能看不出來,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覺得我爲什麼要個他放象徵着北域身份的東西?真是爲了讓有心人猜出他是北域人?”
容卿的面色微微變了變:“他不是北域人!”
夫人笑了一聲:“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他生在北域,我們的根基也建在北域,從這一點上判斷,他是北域人。”
“那……從哪一點上來說……他不是?”容卿狐疑地問。
夫人沒直接回答容卿的問題,而是道:“你還記得你們掉入地宮的事嗎?”
黎族地宮,因被皇甫昕連累而遭遇山崩,誤打誤撞進了地宮,這件事,他印象深刻。
“記得。”
“我聽說你們之中有個公主因爲亂碰地宮的東西,被機關給弄死了。”
觸碰到機關是真,但皇甫昕真正會死在機關裡卻是被玄胤一腳踹下去的,容卿沒有說話。
這落在夫人眼中,不免成了一種默認。
夫人摸了摸腕上的鐲子,說道:“地宮的東西,除了軒轅皇室的人,誰都不能亂動,容麟動了王座麒麟的珍珠,這件事,你不知道吧?”
容卿眸光一顫。
夫人又道:“沒錯,我們是軒轅皇室的後人,當初天下四分,各國都留下了軒轅皇室的血脈,但隨着朝代更迭,軒轅皇室遭到反叛者的猛烈屠殺,真正流傳下來的只剩我們這一脈,我們祖祖輩輩究竟付出了多少艱辛纔將皇室血脈遺傳到現在,你無法想象。容麟是世上最後一隻麒麟,他若是不肯娶妻,軒轅一族真要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夫人跪了下來,“容卿,算我求求你,不要讓容麟成爲軒轅一族的罪人。”
容卿捏緊了拳頭:“你想我……怎麼做?離開他,我是做不到的,他也離不開我。”
夫人仰頭,認真地望進容卿的眼眸道:“我方纔不過是隨意一試,也有幾分撒氣的意思,但我沒想過真的去拆散你們,我知道我拆不散的,他是我兒子我瞭解,認定的事就算是死也不會改變。再說了,我是他娘,他又怎麼可能捨得他難過?”
她起身,坐回了原先的位子,抓住容卿的手道:“但是我們家並不是我的一言堂,做母親的心地柔軟,難免被他哄得不知東南西北,想必你們家,你母親也是支持你的吧?你父親的態度呢?”
這話,戳到了容卿的心坎兒上。
蘭芝心疼他,怕他孤獨終老,默許了他與容麟的關係,然而馬援,直到現在還在爲他物色妻子的人選。
夫人看着他變化莫測的神色,幽幽地嘆了口氣:“如是我沒猜錯,跟我們家是一個情況吧?自從半年前我們互通書信開始,便着人查探了你們的事情,你們的關係自然也瞞不住,我截住了消息,把能看的給他父親看,不能看的,全都不着痕跡地處置掉了。他父親沒我這麼好說話,要是知道自己唯一的兒子喜歡上了一個男人,他會殺了你。”
容卿怔了怔,但沒有害怕。
“也會殺了容麟。”
容卿猛地看向了夫人。
夫人惆悵地說道:“不能延續血脈的兒子,要了又有什麼用?”
容卿會過了意,胸腔如點了一把鬼火,燒得整個人都隱隱作痛:“夫人,是想讓容麟給軒轅家留個後?”
“沒錯,他留了後,他父親那邊纔好有個交代。”夫人看向雖極力隱忍卻依舊難掩痛色的容卿,“我知道這對於他來說很不同意,他不會同意,當然,你也不會高興。可我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我不能眼睜睜看着唯一的兒子被他父親殺死……你也別說他父親殺不了容麟,容麟的本事你是見過的,很厲害對不對?但他根本還只是一隻沒成年的小麒麟罷了,遠不是他父親的對手。他父親殺他,易如反掌。容卿,你救救他……求你……救救他……”
……
容麟買了一大包茯苓,順帶着買了容卿愛吃的燒賣,進屋時,容卿似乎還沒醒,容卿放下東西,俯身,在他脣上香了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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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卿睜開瀲灩動人的眼,笑意溫柔:“回來了?”
“買了燒賣,要不要吃?”容麟拿了衣裳,要去扶他做起來穿。
容卿摟住了他脖子:“比較想吃你。”
容麟狠狠一怔!
容卿低低地笑了,湊上去吻他有些乾澀的脣瓣:“可以嗎?”
當、當、當然可以!
這話應該他來問纔對,他想這事兒想了老久了,還沒做大帥時就想把容卿吃幹抹淨,但容卿總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他怕弄壞了他。當然更多的,他怕容卿不同意。
現在,容卿同意了,終、於、同、意、了!
被興奮衝昏頭腦的他,沒察覺到容卿眼底的苦澀,三兩下扒了衣裳,鑽進被子抱着容卿冰涼的身子,將頭埋進容卿頸窩,呼吸着獨屬於容卿的香氣,道:“容卿,你真香。”
容卿微微一笑,撫摸着他英俊的眉眼,問:“知道怎麼做嗎?”
容麟點頭!
不知道研究過多少秋宮圖了,也不知夢到過多少次了,這點悟性還是有的。
他慢慢褪去容卿了的衣衫,細密的親吻落在他白皙的肌膚上,像得了一塊盼之已久的糕點,想一口吞進去,又有些不捨小心。
這一夜,南疆很奇怪地飄了雪。
天亮時分,容卿忍住渾身痠痛,給容麟穿好了衣裳。
夫人步入房內,空氣裡瀰漫着她並不陌生的**味道,她臉頰有些臊。
容卿給容麟一粒一粒扣上釦子。
“最多五年,我把他還給,在那之前,我不會讓他記得你,所以,你不要試圖找他。”夫人抱起容麟,轉身走出了房間。
……
“公子,公子,公子!”院落中,素衣輕輕地叫了三次。素衣是容卿在菩提宮時的貼身宮女,寧玥入宮後,將她送還到了容卿身邊。
容卿回過了神:“你叫我?”
“您剛剛想什麼呢?想得這麼出神?”素衣披了件外衣在容卿身上。
容卿悵然一笑道:“沒什麼,想了以前的事,容麟走的前一晚,好像下了雪。”
素衣偏過頭:“是嗎?南疆也會有雪?奴婢在宮裡,倒是沒注意到。”
容卿笑笑,不再說話。
素衣挑起他披散在肩上的髮絲,看着青黑中泛出的點點銀光:“又該染髮了,奴婢去準備一下。”
容卿淡道:“不用,白就白了吧。”
纔不到三十歲的年紀,卻已是滿頭白髮,素衣看着心疼:“小公子快回來了。”
容卿卻沒說話,把一個錦盒放到了桌上:“我困了,等我睡着,把這封信交給皇后,我想說的,想交代的,都寫在裡頭了。”
“公子……”
“素衣,我等不到他了。”
他閉上眼,手臂垂了下來,陽光落在他安詳的面容上,如同睡着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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