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思亂想中,那邊已開始問話了,“賢生擊鼓所謂何事?”
“學生今日前來是有一樁奇案想請老父母大人做主。”
王志人雖醜,可風度不差,再加上此人名聲在外,縣太爺看着倒是順眼,溫和地問道:“哦?到底是何奇案,需賢生前來?”
“此事本與學生無關。但涉案之人乃是學生入門弟子。此子學生是看着張大的,在我後所居住多年,可如今卻是不明不白的成了浮民,其中詳情學生百思不得其解,故而斗膽上縣衙,想請老父母拿個主意。”
他頓了頓又繼續道:“大人,此子頗爲聰明,是舉業之才,若糊里糊塗成了浮民,既不得科舉,還得追究拿問,學生對此子頗爲喜愛,故而孟浪,還請老父母大人還他一個公道。”
王志說着便是深施一禮,神情真摯,很是有禮貌。
陳述來此地見慣了士紳鄙視的嘴臉,如今這大名士對自己如此恭敬,當真是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哦?那真是奇事了。如今國朝革新日上,就是北來之人也得立刻入冊,在後所居住多年卻沒入冊,當真是奇怪了,可是哪裡出了疏漏?後所里長何在?”
“大人,是否要過問下堂下苦主?”
一個年約四十左右,留着山羊鬍的男子撫着鬍鬚,看向堂下的滿月等人,“我見這幾位怒目相視,似另有隱情。”
又是這龜孫兒!
陳述眼底閃過一絲不悅,不過很快又恢復自然,點了點頭,“榮縣丞言之有理。”
“大人,這位王先生既代苦主而來,理應先遞訴狀,大人還是看過訴狀再做計較比較穩妥。”
另一個留着山羊鬍的男子也附和着。
陳述有些惱怒。
這一個個的一點臉面都不留,當真是要跟自己徹底撕破臉麼?
自大行海貿以來,定海就成了瑣事繁多的大縣,得靠海港口之利,縣衙的佐貳官也多了起來。一縣縣衙內,除設一縣丞外,還另設治農縣丞,管糧縣丞,海事縣丞,撫民縣丞,就連主簿也設了三名,一縣八佐貳官,也真是醉了!
最關鍵的,這羣狗.娘養的東西都是本地人,眼珠子紅通通地盯着他這個新來的縣太爺,聯合起來跟他作對,搞得他灰頭土臉,着實氣悶。
這會兒又是一點臉面不給的,直接給了一拳,陳述只覺跟吃了一隻蒼蠅般難受。
冷着臉道:“王農縣丞說的是,本官自是要看訴狀的。”
口氣森然,然而卻是然並卵,人家根本不吃這套。皁吏接了訴狀上前,陳述從上到下一看,陰沉的臉上忽然柔和了。
他忽然感覺到似乎可以拿某個里長開開刀?
這些士紳也不是個東西,經常欺負他。早就想弄兩隻雞殺給猴兒們看看了。這不,機會送上門了,若是再不把握機會,那他陳述乾脆回家賣紅薯得了!
“啪”的一聲,驚堂木那是拍得威風凜凜,大聲呵斥道:“後所里長何在?!好一個糊塗賬!人在你們後所,卻說未記錄,一句糊塗就想糊弄過去?!來呀!先打二十大板,以儆效尤!”
“威武!”
水火棒敲得虎虎生物,然而……
依舊是然並卵!
這縣太老爺來了後想治貪腐,不許大家收好處,而大明朱家別的本事沒有,摳門本事一流!
這些快手皁吏不入流,薪水都是縣衙發,上面官老爺收入都少得可憐,更別提他們這些從縣衙領錢的雜役了。皇帝老子摳,下面的人更摳,大名鼎鼎的海瑞割兩條肉給母親過生日都能成爲奇聞,不到處去訛詐搞第二副業,是要大家都去喝西北風麼?
這陳述雖是兩榜進士,不過腦子卻是不大靈光,換句話說:他不會做官。只憑着一腔熱血就衝上來了,其下場自是上到佐貳官,下到三班衙役都看他不爽,聯合起來鬥他。
敲打半天了,卻沒一個人行動。
跪在堂下的楊滿月也看出點門道來,忽然替這個縣太爺感到悲哀。也不知這人幹了什麼,一縣官吏與他如此離心離德也真是醉了!
陳述的麪皮僵了,雙目變得通紅,做縣太爺憋屈到這份上當真還不如死了算了!
現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靜,氣氛微妙極了。前來看熱鬧的民衆也是一臉懵逼。
這個縣太爺居然指揮不動任何一個人?
這,這,這……
簡直毀三觀吶!
“唉……”
就在這片安靜中,一個聲音幽幽響起,“我總算知道我弟弟與孃的糊塗身世是怎麼來的了。這鄉里管事的糊塗,上面的老爺們不知尊卑,也不知這定海是天子的定海,還是諸胥吏的定海?”
“上樑不正下樑歪,唉,糊塗賬,糊塗賬啊!”
楊滿月搖着頭,伸手向前一交疊,把額頭帖到手上,行了一個參拜大禮,聲情並茂地道:“不知老父母大人處境如此艱難,堂堂兩榜進士,朝廷委任的七品縣官居是被架空,民女再來添堵着實不該。民女不告了,這便回去……”
靜!靜!
死一般的沉靜!
所有人都瞪大眼看着堂下瘦弱的身影。
到底是什麼樣的膽,能大到這種程度?
佐貳官與主官的關係素來微妙,這在官場是衆人所知的事,大家都是在相互較勁。可較勁歸較勁,卻從來沒人敢這樣堂而皇之的說出來,儘管定海縣新來的縣太老爺情況着實是極端了些。
可這些屬於官場說不得的潛規則。如今你一屁民居然在縣衙大堂上說出這樣的話來,一巴掌把縣衙從上到下都打了個徹底,尼妹啊!你這是要上天啊!
王志嘴角微不可查地抽了下,這會兒他不知該佩服楊滿月的膽大還是機智了。
這一招釘在了點上,可卻是危險萬分。
陳述眼睛都紅了,就差哭了。
連一介小民都看出他這個縣太爺被架空了,他當真是上愧天子託付,下愧萬民仰望!這官不當也罷!
他冷哼了一聲,猛地一拍驚堂木,道:“你莫要胡言亂語!本官是朝廷的官!穿了這身官袍自要替天子牧守一方!師爺!”
“在!”
“去把本官的家丁喊來。”
“哈?!”
“哼!”
陳述咬着牙,怒氣衝衝地道:“這定海的胥吏不是朝廷的胥吏!老夫指派不動,黎民受冤,難道要老夫眼睜睜地看着?!速速請人過來,今天這個糊塗里長本官打定了!”
榮懷有些傻眼。
堂下女子的名字近日可謂是如雷貫耳,那葉暉家裡與這女子多有糾葛,知道是個有點本事的,可不曾想這女子居如此大膽,難不成是仗了冷雲的氣勢?
可冷雲如今遠在京城,天下人都知道,這回冷雲進京若不按皇命攻打金國那罪過可就大了。而巧妙就巧妙在此處,打了金國贏了還好說,不贏,呵呵,那也是罪過一樁!
如今冷雲還在周旋,哪裡顧得上這小娘皮?
想到這裡,榮懷一陣冷笑。
他榮懷沒其他優點,拿了錢財就會幫人把事辦好,也好給其他人看一看,跟着他榮懷有肉吃。新來的大老爺不懂事,這種時候自然要多樹立典型,讓一些還拿不定主意的人看看他榮懷的手段!
“這話就言過其實了。”
榮懷不徐不緩地道:“大人初爲縣官想來不熟其中流程。我大明實行裡甲制,里長雖無官職,可卻糾察鄉里風紀,負責與縣衙聯絡,哪能說打就打?再者被告還未過堂,事情總有個先來後到,里長疏忽一事可押後再審。”
這番話說得有禮有節,陳述到底是新官員,好不容易補了個實缺,無甚經驗,哪裡是這些老胥吏的對手?
當下又焉了,只得無奈地道:“請被告!”
很快何大與錢氏就被請了上來。一進來就哭着喊冤枉,陳述本就氣,聽着他們呱噪更是煩躁,猛地一拍桌子道:“莫要呱噪!且把事細細道來!”
楊滿月等人像看小丑一般看着何大與錢氏顛倒是非,一番陳情後,陳述蹙眉。
他爲官雖沒什麼經驗,可能在科舉大軍脫穎而出的,腦子自然是好使的。
這事明擺着透着蹊蹺,就算是個豬也看得出其中貓膩,這分明是那何大見陳氏如今生髮想趁機來訛一筆。
但問題的關鍵是:何大到底做了什麼,能使得後所的里長不惜毀在冊記錄?
且他也看出來了,這榮懷似是知箇中詳情的,被告敢跟着來縣衙,顯是有倚靠。那麼問題來了,他們的目的是什麼?
當官的難免想得多,陳述眯起眼,難道真正的大戰要來了?
他們想借這個名頭徹底把自己趕出定海?
一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弄來的實缺,還沒捂熱就要交出去,陳述真是想殺了這幾個人的心都有。
他的腦子飛速運轉着,人也冷靜了下來,一番思量後,道:“這事倒也是奇了。典史何在?速去查證縣衙黃冊!”
“是,大人!”
典史答應的倒痛快,可誰都知道,人家敢來,那就不怕縣太爺查。
陳述也知,可問題現在他需要時間來好好琢磨這件古怪的事,所以能拖一時是一時。
很快,結果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