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驚呆了!
好大的氣魄!
說這話的是楊滿月,不容他們懷疑,因爲她已創造了無數奇蹟,所以她的話是可靠的。
種地?
到底種什麼?能讓楊家再昌盛起來?
還有那些作坊真能那麼賺錢?
那到底要多少人才夠啊?
“滿五歲的孩子必須讀書!”
楊滿月真是有些醉了,“人不識字猶如盲人行世;人不讀書難明真理,人性明智始讀書起,再窮再苦不能苦了聖賢書!”
靜,整個屋內安靜極了!
楊立信也不哭了,酒也醒了,呆呆地望着楊滿月。
走到門邊的楊守延與楊守池以及十四太叔都已驚呆了。
“世界很大,西夷東來,暢行大洋,我等居所非中央,今天是我楊家的子弟讀書難,明日就可能是我整個華夏子弟讀書難!”
她忽然一把奪過楊九妹手裡的機械青蛙,高高地舉起,道:“奇巧淫技是吧?若是放大幾百倍,他們的船可以無風自起,他們有比紅夷大炮厲害百倍的火器……”
她轉動着發條,青蛙在桌上自動行走了起來,“若是開到我近海,諸位又當如何抵擋?我楊家的子孫要讀書,聖賢書要讀,西夷這本書也要讀,我們必須讀書,我們必須出進士,不然我華夏危矣!”
楊滿月是真醉了,她想起中國近代百年的黑暗,她從一個千年家族的衰敗裡看到了一個民族的落寞。她想起這該死的封建制度,這愚昧落後自大的思想,想起中國人受的那些苦難,不由悲從中來,指着那個挑動的青蛙道:“溫水煮青蛙,死得不知不覺……”
這話引起了一些人的不屑,可也引起了一些人的沉思。
法蘭西來使這事對大明的觸動有些大。
特別是他們在看了世界堪輿圖後,深受打擊。
一直以來,都以世界中心自居的中國人忽然發現地球是圓的,而不是方的;突然發現他們不是中央之國,只是某塊大陸上的一個角落,對國人的衝擊可想而知。
而法蘭西帶來的科技力量,所展示的文明也讓他們驚訝。
明清雖是封建勢力的頂峰時期,可比起清朝的閉關鎖國到底是要好太大了。
不止一位傳教士在日記裡寫過,明朝的中國人好奇心很重,士大夫也很好學,對西方的學問也往往採取探究的姿態而不是一味無視鄙夷……
這次天子沒因跪拜禮而難忘法蘭西使節就看得出明朝其實要比清朝的夜郎自大,目光短淺強得多。
只是……
西夷離他們那麼遠,十一娘這話有些危言聳聽了吧?
這事被他們自動忽略,而滿月說的關於讀書的那番話卻是讓他們心生敬佩。
能有此胸襟,就值得所有人敬佩。
楊守延的眼睛溼潤了,他好似看到了當年的七弟。
那時的七弟何等意氣奮發,小小年紀成了秀才,心懷凌雲壯志,與眼前的十一娘是何等相似?
他不覺滿月是在胡扯,因爲她做的事已足以證明她是一個有德君子。
是的,女子也可成爲君子。
古往今來,但凡學識,品德不輸男子者,皆可稱呼一聲“先生”!
他默默轉身,低低道:“我們再去喝一會兒酒吧。”
走了幾步,眼淚怔怔地掉下來。
他擦去眼角的淚水,忽然高歌道:“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
聲音悲愴而激烈,而更多的是希望。
滿月醉了,可她的頭腦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長期以來,她都是因爲受到了壓迫纔去反擊;而這次馬融的事後讓她嚐到了名的滋味。
她對名利說不上淡薄,就是一個普通人的心態,既嚮往又畏懼。
然而,這一刻起,那些恐懼淡忘了。
因爲“名”在大明是一張免死金牌,她深深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只要她反得不是皇帝,反得不是明朝,那麼只要有了名,她可以活得很長久,很滋潤。
所以她必須做點什麼。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雖是理學的理論,可她也覺得不錯。
世上沒有什麼絕對的正確,也沒什麼絕對的糟粕,那麼,就從自身的立言,立德,立行做起吧!
發下一個願望,很個人,很渺小,先讓楊家每一個孩子讀上書吧!
糯米酒還在發酵着,她離開宴席,穿過前廳,走出了門外。
楊守延已把剛剛的話轉達,這一刻沒人去喊住她,他們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覺得那小小的身子裡擁有着無限力量。
這力量讓他們驚懼也興奮。
一份報紙已讓楊家的有識之士看到了價值,這是十一娘想出來的產物,他們不由想起歷史上那些弄權的女子,平心而論,那些女子只是投錯胎罷了,荒唐如武則天,難道把大周治理得不好嗎?!
沒有她,哪來開元盛世?!
興奮也驚懼着,這個侄女也許有一天會成爲大明第二個秦良玉!
不,也許她會比秦良玉獲得更高的成就!
有些人很奇怪,天生具有領袖氣質,所以別人莫名相信她可以!
以前的滿月或許沒有,她就是個私房菜的小老闆娘;可是來大明久了,鬥爭多了,看多了太多的不幸,經歷了太多的甘苦,她的心變了,就在剛剛這一刻,她尋到了自己心中的“道”!
冷雲起身,無人阻攔,他跟了出去。
大宅門外也滿是人,見楊滿月出來,正在吃喝着的族人一下便停了下來。
比起屋內的,在大宅外吃宴席的族人與她的血緣關係已是很淡了。而且混得也比較落魄,許多都要靠主家接濟生活,租種着主家或有錢族人的地,勉強生活着。
他們站了起來,滿月看着他們。
貧苦讓這些人蒼老,有些才三十出頭的年紀已是滿臉風霜。
能去滿月那做事的是與主屋血緣最近的,而眼前這些族人卻是少有輪上,選上幾個也是爲了顯示主家的公正。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啊……”
她喃喃自語着,看着這些連一件像樣禦寒冬衣都沒有的族人,眼睛有些酸澀。
自己的福澤沒恩惠到他們,可他們卻是站了起來,露出真摯友善的笑容,“十一姑娘,你怎麼出來了?”
“叫我十一娘吧。”
她糾正着,“一筆寫不出兩個樣子,大家都是我的親人,哪裡有喊姑娘的?太見外了……”
“姑娘”,那是稱呼陌生人,或者稱呼爲上者的。
滿月討厭這個稱呼,一家人不該如此。
“噯,十一娘!”
見她和氣,喝了點酒的族人膽子也大了起來,熱熱鬧鬧地喊了起來,“十一娘,你這是喝多了?可不敢喝多,你還小咧……”
“十一娘,我們得謝你,大郎二郎,還不給你們十一姑姑磕個頭?今年年豬肉這麼多都是靠你們十一姑姑咧!快,磕頭,磕響亮咯!”
一溜兒的孩子趴地上,“砰砰砰”的就給滿月磕頭,磕得極認真,極實在,僅僅是因爲滿月每月多給了公中500兩銀子,僅僅是因爲這些公中的銀子讓他們能多拿回去一條肉……
生存跟前,尊嚴有時就是這麼不值錢,一條肉便能讓人舍掉許多骨氣。
她心裡酸楚,她看着這些困苦的族人,想起他們跟自己是一個祖先,想起他們身體裡給自己流着一樣的血,她不由想到自己在公堂的話。
“楊家子孫,只有站着死,沒有跪着生!”
可現在,這些族人的孩子卻在給自己磕頭。
側開了身子,道:“快起來,一家人不說這些虛禮,你們多吃些,不夠咱再去鎮上買!”
一羣族人哈哈笑了起來,幾個小屁孩也是完全不在意,起來拍了拍塵土,齊齊道:“姑姑是長輩,姑姑有本事,得給姑姑磕頭!”
冷雲出了,看着這一幕,伸手按住她的肩膀,低低道:“這是他們唯一能感謝你東西,收下吧。”
她側過頭,忽然歇斯底里地道:“他山之石,我之美玉!他們是我的親人,哪有給幾條肉吃就磕頭的道理?!”
她很鬱悶,頭暈暈的,族人越是樸素,越是真誠就越讓她難受,他們不該過這樣貧困的生活!
她跑開了,留下一片惶惶的族人,不知所措。
“我,我們是不是做錯什麼了?十一娘怎麼生氣了?”
“好,好像十一娘不喜歡我們孩子給她磕頭……”
“哎呀,十一娘真是菩薩心腸。她這又何苦?她輩分大,小輩給她磕頭不很正常麼?”
“十一娘覺得禮重了吧……嘖,十一娘真是仁義啊,要是再開個大酒樓就好了,下次也能輪到我們去幹活了,你們看見沒啊?扁頭的兒子就去了2月,都胖一圈了,回來還拿那多錢,我的天啊,要是十一娘還要人,怎麼也得求着族長讓我也去……”
且不說這些族人的議論,再說滿月一口氣跑到村裡的池塘邊上,然後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酒精讓她的情緒微微有些失控,她感覺自己需要發泄。
她在族人身上也到了壓迫,不公,她恨這種不公!
“你該知道世上無絕對的公平……”
冷雲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你既然說了要讓每個楊家的孩子都讀上書,那就是尋到了自己的道了。既然尋到了自己的道又何必再迷惘?你只要不斷強大自己就行了……如此,你總有一日能去重新詮釋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