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破曉, 淺淡的光芒透入窗子裡頭,驚動了伏在牀上的人。
韻雅撐起身子,揉了揉睡得模糊了眼, 小心的給昏睡着的墨印掖了掖被角。
昨夜, 本在庭中好好的說着話, 他卻忽然嘔血昏迷至今。司空寒燈房裡滿滿一屋子的御醫, 來瞧過了, 只是說受了傷,但爲何撐過大半天,卻又忽然傷重, 也說不出個所以來。
輕手輕腳的將他鬢邊凌亂的髮絲撩到耳後去,細細看他, 瘦了, 憔悴了, 不是初見時候那麼好看了,可是, 如果他能聽話好好地歇着,她是有信心能把他養得白白胖胖的。
所有的事都過了吧,她想着,脣邊勾起一絲笑來,一切都過了, 那便能好好歇歇了。等他傷好了, 就一道回西邊去一趟, 那畢竟是她從小呆的地方, 很久沒有回去了, 定要讓他陪她去走走,還有, 去過了西邊,自然是要到東邊的,她還沒有看過海呢,一定要他帶她去瞧瞧……
拉開窗簾,陽光透了進來。
真好,天亮了。
韻雅打開窗子,讓早晨清新的空氣飄到屋子裡頭來。
是的,今天,天亮了,驅走了昨天的黑暗。
可是,今早的天亮,也不過是爲了迎接今晚的黑暗,不是嗎?
天亮了,就一定是要天黑的。
只不過,不同的是,今早上還昏睡的人,天黑的時候已經清醒過來了。
總管遞來雲飛楠名帖的時候,韻雅剛剛將墨印從牀上扶起來,喂他喝了一口粥,卻被他盡數嘔了出來,正盯着地上的那一口粥食,爲他吃不下東西而發愁。
“他人在哪裡?”墨印面色微沉。
“就在外頭大堂。”
名貼上雖然是沒有多寫雲飛楠此行的目的,只說順道來探望,但看到名貼上“雲飛楠”這三個字的時候,他的心忽然毫無預警的沉了一下,涌上來不祥的感覺。“我馬上出去。”說着,揭開錦被,便要下牀。
韻雅將碗放到一邊案上,一把扶住他:“慢點,不要急。”騰出一隻手,取過放置在一邊的衣袍遞給他,竟發現他擡手拿過衣服都費力,將手微微一擡都抖得厲害,心中一緊,卻還是不露聲色地爲他將衣袍套上,取過一支簪子,把披散的發挽好。
握着他的手,將他扶起來,發現他的手冷得沒有溫度,不禁隨口問了一聲:“你冷嗎?”誰知他當真點了點頭:“是有點。”
有點冷?現在可是七月出頭天氣,尋常人多走幾步路就一身汗,他居然告訴他覺得有些冷?用自己的手握着他的手,輕輕摩擦幾下,希望能把溫度給升上去,夏日裡要去見客,總不能真就給他裹上棉襖送到外面去吧。
“好些沒?”
墨印大半的體重都是落在她肩上,便是這樣,走幾步路,也得小歇片刻,怕人家等得久了,有時一連多走了幾步,便惹得一陣喘咳,每每被他掩脣抑制住,咳聲停後,便將手一握,伸到身後去,繼續往前走。
他握手的姿勢很是熟練。韻雅在他身側,他以爲她看不清嗎?她全看得分明,每一次咳出的血都被他握在手心裡頭,悄然隱去了。可是,她沒有說什麼,他不想她看到,那麼,就是她看到了,也假作沒有看到好了,反正,一切都過去了,大堂上,只是有個人來會舊友,等會過了那個人,他便能好好歇着了。
這一覺,要讓他睡多久?
一天,兩天……?管他呢,他想睡多久便睡多久,他睡覺很淺,她就守在他牀邊,絕對不許誰擾了他。
到大堂的時候,雲飛楠面前的那一杯茶水已經涼了,可是,卻不見他臉上有一絲的不耐煩,相反的,似乎隱隱有幾分興奮。
墨印輕輕掙開韻雅的扶持,徑直走到主位上坐下來,邊上小廝忙奉上茶來,茶杯外壁被溫熱的茶水熨得滾燙,他正將茶杯抱在懷中,溫着冰冷的手心。
“墨兄似乎身體欠安哪!”雲飛楠起身,向着墨印一揖,笑嘻嘻地看着他。
“有勞雲兄掛心了。”身上又是一陣發冷,手指緊緊地箍住茶杯,微微有些發抖,“不知雲兄深夜到訪,有何貴幹?”
“也不是什麼急事,只是上次墨兄先行提走的錢可能等不及從日後貨款中扣除了,近日,因爲一些事情,小弟急需銀兩,不知墨兄可否……”
“可否把那筆銀兩歸還於你,是不是?”他越加的覺得冷,手似乎有些僵了,急急忙忙喝下一口熱茶,才緩了過來。
雲飛楠不說話,但顯然是默認。
雲飛楠沒有說話,墨印也沉默,也似乎沒有人打算打破僵局。
外頭打更的聲音響起來了,夜,更深了。
韻雅守在一邊看着,雲飛楠似乎非要墨印給個答覆才肯離開,她狠狠的握了握拳頭,恨不能一拳把他打到門外去,好讓墨印能安安生生地回屋子裡躺着去。
終於,她看到墨印放下了被子,看到他的脣開合了幾次,聽到他說:“好,給我三天。”
就,只三天嗎?
三天,能夠湊足向雲家借的那些銀兩嗎?
韻雅不知道,她也無從知道,因爲那天夜裡,雲飛楠走後,墨印沒有跟她回房間,而是直接讓總管把各處掌櫃叫來,在大堂裡連夜開了一個短會。
短會是什麼內容,她不知道,可是,連夜召集了衆人,事情必定有一定嚴重性的。
她站在門外,透過輕紗看屋子裡頭的人,他似乎並沒有表現出什麼異樣的神色,倒是手下的掌櫃,一個比一個沮喪的樣子,甚至有人拍桌而起,要大罵什麼,卻給旁人壓制了下來。
那一夜之後,她不記得他有跟她說過一句話。
他終日便是翻看着一本本賬本,有時候,桌角的那一大疊分明快要翻完了,她瞧着,急急忙忙的去廚房把溫着的粥食端出來,待回來時再看,桌角又摞起兩大疊賬本。
趁手下來去的空擋,把粥餵給他,卻最終盡數被他嘔出來,後來,改着每天把藥給他送去,他依舊是一點也喝不下去。她瞪他,他只是抱歉的笑笑,旋即又將頭轉開。
她看不下去,便終日到司空寒燈房裡呆着,陪着若水聊天解悶,司空寒燈偶爾醒過來,也會同她們說會話,但很快,好容易打起的精神又會被耗盡,又昏昏沉沉的睡過去。
若水一直都沒有掉一滴眼淚,每過一天,她便在紙上劃了一痕。
她說,每劃一痕,便是他多活一天,能過幾天呢?她不知道,他也不知道。
韻雅每天都跑去看她劃那一痕,她每劃一痕,墨印與雲飛楠約定的三天就少去一點,她的擔心就少一點。
司空寒燈幾乎每日裡都是在昏睡的,但若水與她聊天的時候,總是會隨意的回過頭,對沉睡着的司空寒燈撒嬌般笑着問:“燈,你說是不是……”“你說對不對……”“你覺得呢……”一切彷彿平日裡嬉戲一般,卻又帶着末日的傷感。
或許若水並沒有傷感,她每日都笑得很歡,是真的很歡,無論誰都不會相信她的丈夫,命在垂危。她對她說,死了便死了,沒了他,我若過得下去,便繼續過下去;若沒了他便過不下去了,那便同他去,有什麼好傷心的?
或許若水並沒有傷感,只是韻雅觸景生情地想了太多。
三日,可以發生很多的事情,這點,直到這三日過了之後,她才知道。
第一日,點墨閣名下的兩家酒樓,折價變賣了出去,不僅是樓房,甚至包括願意留在酒樓裡的丫頭小二,統統歸新東家所有。
第二日,布坊、瓷器店、米莊等商鋪有自己經濟能力已經暗下脫離了點墨閣,自己營生,尚不能自己營生的,一律以貨物存積過量爲名降價售出貨物。
第三日,降價出售仍在繼續,但所有與點墨閣有合作關係的商戶都收到一份匿名信,指名點墨閣此時經濟週轉困難,墨印隨時可能棄點墨閣攜款逃走,鼓動大家向點墨閣要回暫欠的貨款。
第四日早上,雲飛楠剛剛懷攢着銀票離開,便有趙、錢、孫、李各家商戶前來要求結清所有賬目,同時,百姓也得到了風聲,點墨閣的錢莊、當鋪,擠滿了人,前來領取或者兌換現銀。
聽到點墨閣外,人聲鼎沸,與日前聽到的人們的議論一相連,韻雅立即變了臉色,從司空寒燈的屋子裡奔了出去,讓幾個人把司空寒燈的屋子守好,不得由外人打攪,立即向水沚居奔去。
只望,他還在那裡面,還沒有跑到外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