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印是沒有到外面去, 儘管他聽到了外面的喧鬧。
但是,韻雅推門進來的時候,他就靠在牀頭, 手邊是一個素色的包袱, 閉着眼, 似乎睡着了, 但她就是知道他醒着。
“我以爲你睡着呢。”輕輕握住他的手, 卻沒想到,不同於平時,今天他的手心裡, 竟有微微的溫熱。
微微笑了笑,向她示意, 接着, 將手邊的包袱交到她手裡, 撐起身子。
“怎麼?”包袱?難不成他還想出門?門口的那幫人,難道他是不管了?扶了他一把, 穩住他的身子,猶豫着,終是沒有問出口。
反倒是墨印瞭然一笑:“我都不急,你急什麼……我陪你到外面遊山玩水……咳咳……不好嗎?”說着直起身子,扶着她的肩, 雖然全身大半的重量都壓在她的身上, 卻還是執意接過她手裡面的包袱。
相依着站了一會, 韻雅卻沒有要走的意思, 墨印扯了扯她的衣袖, 笑問她:“怎麼?你再這裡也不是呆得太久,怎麼就捨不得了?”
韻雅擡眼看他, 他不是不知道外面的情形,可是就是這時候,他卻說要離開點墨閣,要與她遊山玩水,她心中竟又幾分不祥與不安。“當真要走?爲什麼?”
“哪有什麼爲什麼,就是想跟你一塊出去走走,你倒是不樂意了嗎?”怕她多問,離了她的扶持,便要向門外走去,腳下一軟,差點跌倒,嚇得韻雅緊緊的攬住他。
其實,他想說的是,能出去的時候,便好好地陪她出去走走,莫要到了最後,走不動了,出不去了,把她鎖在了他的牀頭。
已經是秋天了,天氣涼下來了,若水打開窗子,皺了皺眉頭,又將窗子給關上,想了想,似乎又覺得不好,便將窗子一扇打開,一扇關上。
回身的時候,發現牀上的人已經清醒,好笑地看着她。
“看什麼看?沒見人關過窗子哪!”她橫了他一眼,厚厚的簾帳,將司空寒燈罩在黑影裡,她看不到他看她時的那種眼神,那不是悲傷,不是絕望,只是癡迷,只是依戀。
順手取過桌上的藥碗,他醒的時間總是不定,有時明明醒着,讓人去取藥過來,短短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便又昏睡了過去。於是,爲了方便喝藥,藥煎好之後,便被送到了他房中,用一隻大於藥碗的盅子裝着熱水溫着,他一醒來,便能把藥喝了。
“來。”小心地將一勺子藥汁送到他嘴邊,卻發現他似乎與平日裡不同。平時,雖是知道活下去無望,卻總會爲了多陪她那麼一日兩日,乖乖地把她餵給他的味道奇怪的湯藥一一嚥下,而今日,藥到了脣邊,他卻絲毫沒有張嘴的自覺。
放下藥碗,將遮擋住光線的帳子打高些,她驚異地發現,司空寒燈今天的臉色比前幾日都要好。若水眸子一亮,繼而回復了原樣,當然,她不會傻傻地以爲是每日的那些苦湯起了作用,她不會傻傻地欣喜,以爲他會好起來,相反的,她知道,他的時間到了。
若水找出了那張紙,在紙上劃下了最後一道橫,然後,將那紙揉做一團,從開着的那一扇窗丟了出去。
她擡高了他的身子,將他攬在懷中,沒有說話。
“小水……”他靠在她懷中,已沒有太多的力氣說話,只喊出了一個名字,便惹得一陣喘息,若水只覺得手上一緊,竟被他抓出了幾道紅印。
脣一張一和,很難聽清楚他在說什麼,但從脣形,可以知道,他一直喃喃地,喊着她的名字。
若水將頭往下低了低,幾乎將耳朵貼到了他的脣上,這才斷斷續續地聽到他說:“帶我走……”
帶他走……天大地大,他偏不要死在屋瓦之下。
“好,走吧……”從衣架上,取過大氅披在他身上,將他扶起。
馬車停在後門,好在後門現在還是安靜的。
陋車兩駕,瘦馬兩匹,四個人,就這樣分道揚鑣。
分開的兩條路,大概將再沒有交點,因爲,這不是生離,而是死別。
所有人都知道,但是所有人都沒有說。
墨印扶着韻雅站在一邊,身上被重重裹上了厚厚的襖子和大裘,他們兩手相交,十指相扣,旁觀着別人的死,想着自己要如何生。
司空寒燈是沒法子自己走出來的,可是又絕不肯由別人扶着,咬着牙,竟是拄着支杖子,扶着牆,勉強出了門。
大概是在屋子裡關得久了,重新見到陽光的時候,他微微眯起了眼。竟被秋日裡並不強烈的陽光,照的微微的有些目眩,腳下一個踉蹌幾乎跌倒,幸而跟在一旁的若水眼疾手快上前扶了一把,只是小小的一個扶持,卻被他極快的推開了。
他,連他自己的仇,都要拼着命自己去報。
這一生,最後的幾步路,自然,是要自己去走的。
一步,兩步,三步……
不穩,搖搖晃晃的,似乎隨時都會倒下,可他一直都沒有倒下。
一直到走到馬車前面,一直到被扶上了馬車,他都沒有倒下。
若水坐上馬車,鑽進車廂裡,打起簾子望着一旁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們的墨印和韻雅,起脣一笑:“謝謝你們。”
韻雅幾步追到馬車邊:“你,你以後要怎麼辦?”
沒有必要遮掩,沒有必要自欺欺人,沒有必要對她說,也許會有奇蹟,也許他會好起來。事實,通通都擺在了眼前,甚至她看得比她還要清楚。
若水依然在笑,靜靜地,美好地笑着:“我也不知道。”車裡,她的手與他的手,是相扣着的,輕輕地相扣着,稍稍用力,便能掙脫,即是堅定的相守,又不帶給彼此的牽絆。“我也不知道,或許會跟他一起走,或許會好好地過下去。天上地下,日子總還是得過的呀!”
車伕揚鞭,馬車緩緩地上路了。
他們面對的方向,是朝陽的方向,似乎一切都充滿了生機,都充滿了希望,但,緩緩向前的馬車,車軲轆轉動的響聲,卻像極了沉重的哀鍾。
他們會到哪裡?他們會過什麼樣的日子?沒有人知道。
或許,他們可以握着走,看罷今日的日出,再看明日的日落,也或許,那人已經在馬車中沉沉睡去,再不復醒……
一輛馬車離開,另一輛馬車將要離開。
墨印與韻雅的馬車沒有車伕,車伕就是他們自己。
他們要去哪裡?也是沒有知道的?他們可會平安?依然是沒有人知道的?
手中握着馬鞭,韻雅猶豫着是否立即便要啓程,這個地方,縱然她只呆了那麼一些時間,尚且不捨,那麼自小便在這裡長大的他呢?
稍稍回頭,還沒有望及他的目光,便聽到他在催趕:
“走吧。”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