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裡只有一具嬰屍,堂堂浙江總督,居然跪下去自言自語。
王紹、徐蕃等官員若有所思,少數官員和士紳則半信半疑,畢竟這時的人們很多都相信鬼神存在。
一個張姓士紳忍不住問:“王總……”
“噤聲!”袁達低聲呵斥。
此人立即閉嘴,其餘官紳也不敢再言語。
只見王淵對着嬰屍上方的空氣說:“天妃娘娘慈悲,但這等滔天罪行,國法難容,必須嚴懲!”
說完這句,王淵凝視前方,似在傾聽冥冥之中的某種聲音。
稍許,王淵又對着空氣說:“李府女眷亦不能輕饒,特別是李伯漢之妻杜氏。親生骨肉被家僕抱去溺死,她作爲母親竟不加阻止,她有何顏面求得寬恕?”
又是一陣沉默,王淵似在等待天妃說話。
果然,王淵很快又說:“天妃娘娘容稟,杜氏雖受丈夫所迫,於情可諒,但於法難容。法爲國之根基,若不能違法必究,則朝廷威信何在?娘娘說,只論主犯,放過李府男女僕人,本督亦不敢苟同。這些家僕雖不能阻止主人行事,但本督既然宣佈嚴懲溺嬰,他們就該悄悄報告總督府。一家哭,何如一路哭?”
又是一陣死寂。
王淵突然對着空氣磕頭:“天妃娘娘英明,本督當送你元神歸位。”
便見王淵站起來,走到嬰屍跟前,從懷裡掏出一張符籙,結印唸咒:“太上臺星,應變無停。護法諸王,保衛誦經。八方威神,助我扶魂。元神歸位,道炁長存。急急如律令,敕!”
王淵的手印猛然變化,在符紙上搓了一下,那符籙立即無火自燃。
無論官民,在場之人全被嚇到,鄭仵作更是直接撲到地上磕頭。
王淵的手指被灼燒了一下,疼得連忙丟掉符籙,若無其事的說:“不必跪拜,天妃元神已經走了。”
一個陳姓士紳問:“王總督,剛纔天妃真的在此?”
王淵糾正道:“不是天妃,是天妃的一縷元神。本督幼時在山中隨異人學藝,開得天眼可溝通神明。昨日,天妃元神託夢,說她轉世歷劫,降生民間卻被現世父母所溺,請本督幫忙送她的元神歸位。”
這番鬼話,衆官紳半信半疑,但也有幾個深信不疑。
有人驚道:“李家所溺女嬰,竟是天妃轉世?”
王淵點頭說:“正是,天妃歷劫降生,投胎之家必定十世富貴,說不定李氏還能再出一個狀元。但是,李伯漢竟將自己的女兒溺死了,導致天妃一縷元神被束縛在此,只能託夢給本督幫她元神歸位。”
“天妃神威如獄,她的元神也能被束縛?”又有人捧哏。
王淵解釋說:“須知,溺嬰爲大惡,端的兇殘無比。尋常女鬼投胎,若被父母溺死,將永世不得超生,化爲厲鬼一直長留家宅。便是天妃的一縷元神投胎,被父母溺死也會束縛於所葬之地。若無本督護法送行,天妃元神至少要七七四十九年才能自行歸位。”
這番說辭,把不少人搞得難分真假。
主要是剛纔符籙自燃挺神奇,王淵又裝腔作勢,一看就像有真法力的高人。再加上王淵十多歲中狀元,剿匪破賊,興師滅國,文武雙全,本身的經歷就帶有傳奇性質。
兩相結合起來,衆人皆暗暗思忖:這個總督,怕真的身具異術,有溝通神明之威能!
王紹、原軒和徐蕃,三人都是官場老油條,自然不可能被王淵的裝神弄鬼唬住。但他們不敢說話,更不敢拆穿,只能裝作今天啥都沒看到。
“本督作法頗爲疲憊,須得安心靜養幾日,諸位告辭!”王淵裝了逼就跑。
衆人面面相覷,也各自散了。
女嬰屍體,自有官府帶走,暫時作爲物證,過兩日燒成骨灰送去寺觀安放。
鄭仵作常年跟死人打交道,本來就非常迷信,平日裡各種求神拜佛。他留下來配合審理案件,大半夜纔回到家中,妻子楊氏問他是不是李家被抄了。
“沒有抄家,”鄭仵作說,“王總督辦事有章法,朝廷規定溺嬰充軍,李家肯定要被充軍一大批。府上那些女眷,也有好多要被打入樂籍送去教坊司。”
楊氏嘖嘖感嘆:“王總督真是厲害。”
鄭仵作一邊泡腳一邊說:“何止厲害!我跟你說,這次李家溺死的女嬰,乃是天妃一縷元神轉世。你說爲何李家溺嬰被逮個正着?那是天妃娘娘託夢給王總督,請王總督幫她元神歸位。”
“淨瞎說,”楊氏好笑道,“前些日子,你還隨王總督去了一趟餘杭黃家,那次難道也是天妃託夢?”
鄭仵作數落道:“你這婦人知道個甚?前日裡去黃家,那是有人揭發黃家溺女,王總督去了發現是誣告。這回真真是天妃託夢,王總督還隨身帶着靈符呢!”
“靈符?”楊氏來勁了。
鄭仵作頗爲誇張地說:“當時天妃的元神魂魄,從女嬰身上飛出,與王總督說道片刻。王總督拿出靈符,捏了法印,唸了咒語,靈符一下子就燃起來,屋子裡仙樂陣陣,神光到處閃着。你別不信,屋裡當時有好多人,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
楊氏驚道:“王總督還會作法念咒?”
鄭仵作說:“王總督十多歲就中狀元,上馬殺賊無數,你當是怎麼來的?人家從小就學異術,開了天眼,能通四方鬼神。你也聽說過,王總督帶着兩百士卒,就把萬餘賊寇給殺敗了,這是常人能做到的事?王總督定然招來神靈護佑,麾下兵士個個刀槍不入,這才能說得通!”
“這怕是真的,不然兩百官軍咋能殺敗一萬多賊兵?”楊氏瞬間就信了。
鄭仵作又煞有介事地說:“我聽王總督從京城來到的火銃兵講,那舟山的海盜,也是被王總督招降的。而且是王總督獨自一人,踩着竹竿從杭州一直飄到寧波,把那些海盜嚇得當場就跪下求饒。那些海盜逍遙幾十年,官府都剿不滅,王總督一去就降了,不是有神靈相助怎辦得到?”
楊氏猜測道:“王總督定是天上哪個星宿下凡。”
“那當然,還用你說?狀元公都是文曲星下凡。”鄭仵作笑道。
楊氏眼珠子一轉,說道:“先生說咱家大郎是讀書種子,你跟着王總督辦事,有沒有弄來什麼物事?”
鄭仵作從懷裡掏出一個茶碗,得意道:“這是王總督喝過的茶碗,沾着文曲星的靈氣,我悄悄順回來的。從明日起,你用這碗給大郎泡茶喝,讓他每天沾沾靈氣,說不定能考上進士呢。”
楊氏嗔道:“這等好物什,你怎現在纔拿出來?快快放好,別給摔壞了!”
鄭仵作突然表情嚴肅,告誡道:“你回孃家說一聲,讓他們那邊別再溺女了。王總督說,溺嬰會化作厲鬼,永世不得超生,只能一直留在父母家裡作祟。”
“我省得,明日便去說。”楊氏道。
翌日,楊氏回到孃家,又是一番添油加醋,幾天之後左鄰右舍就傳遍了。
縣衙那邊,傳播速度更快,傳到街頭已經演化出好幾個版本。
不僅如此,還有人暗中推波助瀾,進行有計劃、有規模的宣傳。杭州本就是商業城市,南來北往的旅客衆多,這些故事迅速隨着商賈往南北各省傳開。
平民之家或許還看不出什麼效果,但杭州府數縣的士紳豪商,卻立即不敢幹出溺嬰之事,純粹是被王淵連騙帶嚇給唬住了。
李伯漢並沒有被抄家,但是李家被充軍二十四人(男性),被打入教坊司二十七人(女性)。他這一房算是完蛋了,只剩下在貴州當官的李萬清,看那樣子也不能再生兒子。
甚至李萬清的妻子,李伯漢的母親,也被打入教坊司。
這位官家太太已四十多歲,因爲沒有誥身,直接被常倫依法嚴懲。而且那個歲數,無法以色娛人,只能在教坊司做些漿洗縫補的雜活。
此舉嚇得杭州士紳噤若寒蟬,再無人敢觸王總督的黴頭,包括常倫都打出了赫赫官威。
左近但凡有錢有勢的人家,隨時派人在總督府打聽。一旦發現總督頒佈新的政令,就算不鼎力支持,也必然乖乖藏好不唱反調。
開玩笑!
李狀元才死幾年,第三房嫡孫就被充軍了,三房的兒媳和孫媳還扔去教坊司,這王總督啥事幹不出來?
連帶着,各大寺院的送子觀音怒目像,修建速度就瞬間快了起來。士紳豪族紛紛捐贈善款,幫着寺廟建觀音像,積累功德的同時還能討好王總督,可謂一舉兩得。
浙江鎮守太監王堂,嚇得直接吃齋唸佛,不敢再派出爪牙斂財害民,就怕王總督抽風把他也給辦了。
一時間,杭州府秩序井然。官員清廉,豪族慈善,百姓守法,一片欣欣向榮的治世景象!
年底的時候,王總督說要在杭州建什麼專科學校,瞬間就獲得一千多兩捐款。士紳豪商們捐資助學的善心,讓總督大人非常感動。
其實吧,杭州府的士紳豪商,更想捐款給王淵買官。
可惜他們沒那個本事,王淵已經是兵部右侍郎,再升根本不是錢財能夠辦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