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別古此時已經相信了三元是柴神下界,爬在地上磕頭如搗蒜。三元叫他坐起來說話,張別古從地上爬起來,老老實實在石墩子上坐下來,沒等三元開口問他,他先斜擡起頭認真地問道,“柴神仙,你是神仙,懂得的道理自然比我這個凡人多,我有個事情,想諮詢你。”
“什麼事情?”三元一愣,想自己還沒開口問他呢,倒先被提上問了,不過神仙要有神仙的氣度,不能別人有問題不讓問啊!耐着性子先聽聽看。
張別古皺皺眉頭,似乎是難以啓齒的樣子,又咬了咬牙,攥起拳頭在自己的右腿上猛砸了一下。好像是有難言之事,經過思考再三,拿定了主意即將要說出來的樣子。
他視線都不肯看三元的,斜斜地望向一邊的柴堆,口中說道,“據說無論在陽間做了什麼壞事,即便活着的時候僥倖逃脫了,沒有受到懲罰,死後到孽鏡地獄中一照,就會把生前的罪孽一樁樁一件件地暴露出來,藏也藏不住,躲也躲不掉,然後再被投入各層地獄受苦。是這樣的麼?”
三元心中一陣興奮,難道張別古要承認自己做的壞事了麼?不然怎麼有此一問?想了想怎麼胡謅,回答他道,“所有因果報應都是註定的,欺天欺地不可欺心。只要那件事情你沒有忘記,仍然放在心中,到了孽鏡地獄就會被映照出來。孽鏡地獄是照人心的地方,冥界和凡界不同,沒有那麼多坑蒙拐騙。小鬼們不聽你說什麼,不看你做什麼,只拿鏡子來照你心中在想什麼。”
三元如何能夠知道孽鏡地獄是什麼樣子的呢?他就是想着剛纔在定遠縣大牢那組壁畫中彩繪的十八層地獄的情景。孽鏡地獄那幅,畫的正是一個小妖面帶虐笑手持一面大鏡,另兩個小妖凶神惡煞般押着一人,那人身形扭曲,面露恐懼,低着頭斜着眼被迫看向那面大鏡。鏡子裡反映出的畫面是他生前得意洋洋地欺負良家女子的情景……
三元就是根據這畫中的內容猜測出孽鏡地獄是什麼樣子的。
張別古眼神有些閃爍,透露出懷疑和恐懼來,哆哆嗦嗦地說道,“要如何才能不欺心呢?如果能把自己做過的事情全部忘記,是不是就照不出來了?”
三元想着怎麼引他說話,既然他這樣問,不如就順着他說下去,“這雖然是天機,不過居然被你猜中了。可是心中所藏的東西啊,特別是一些嚴重的罪惡,要忘記是非常難的!即便你強迫自己忘記,以爲已經忘的乾乾淨淨了。然而到了瀕死的時候,所有點滴記憶都會突然跑回來找你的,即便是你小的時候欺負過一隻貓一隻狗這樣的事情,在你臨死前的一瞬間都會清清晰晰地出現在你的腦海裡。”
張別古點點頭,“難怪……”他沉默了一會兒,並沒有把這句話講完。
三元接着這個話題,繼續試探着說,“不過也不是隻要犯了錯,就一定要下十八層地獄受苦的。有四種辦法可以贖罪。”
“哦?”張別古耷拉着的眉尖突然抖動了一下,“是什麼辦法?”
三元心中暗暗好笑,煞有介事地繼續說道,“其一麼,就是出家自贖。你聽說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麼?只要跳出方外,一心向善,虔誠禮佛,多大的罪惡都能得到救贖。不過這必須得是發自內心的真心悟道,如果是爲了躲避責罰,以求臨時抱佛腳所以出家,那是沒有用的。”
“其二呢?”張別古點着頭又問。
“其二是在世時接受足夠的懲罰,並且徹底悔悟,也可能得到救贖。就是說你趁自己還活着的時候,伏法認罪,在人世間接受足夠相抵罪孽的懲罰,並且真心的悔悟,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這樣在死後就不用再重複受苦了。要知道地獄的紀年和陽間不同,好像利滾利一般,一兜一轉就是上萬年。所以,和地獄折磨所受苦難比較起來,陽間的苦難不過是眼一睜、眼一閉,瞬間的事情了。”
張別古表情很是喪氣,又點了點頭,“其三呢?”
“其三是有至親之人替你救贖,比如你雖然做了一些壞事,但是你有一個特別善良的妻子,或者有一個特別孝順的兒女,他們所行之善能夠抵償你所作之惡,並且他們願意用自己的功德來替你贖罪。這樣的情況也是有的,比如緹縈贖父,就是例子。”
張別古嘆口氣,擺了下手,“還有其四呢?”
“其四麼……”三元頓了一頓,“就是取得苦主的原諒,讓苦主替你救贖了。這個也是可以成爲減輕懲罰的依據的。不過你問了那麼多,還不曾告訴我,到底是爲什麼要問這些呢。你到底做了什麼事情了?剛纔你說你害死了趙大,難道你知道趙大吃的是冤枉官司麼?”
張別古一直在咬牙,下頜關節處一突一突的,低着頭不說話。他眼神閃爍,似乎是在想心事。
“張別古!”三元突然大吼了一聲,把張別古給震了一下,擡起頭來。
三元改了面色,收起笑容,雷霆般呵斥道:“你擔心什麼?你把你知道的事情全部說出來,才能救趙大,才能救你自己!你以爲你不說出來,別人就不知道了麼?即便趙大真的被行刑仗斃,你也是逃不過幽幽冥判的。到時候你要吃更多的苦,受更多的責罰!你不肯老實交代,小鬼們也會知道,就是你,在三年之前的那個暴雨之夜,於趙大家中害死了南陽商人劉世昌!”
說罷,三元突然站起身來,雙瞳放光,逼視張別古。
天地蒼穹也好像故意配合他此刻膨脹的情緒一般,一道閃電瞬間劃破頭頂遮天蔽日的厚厚黑雲,緊接着炸響一陣巨雷!那黑雲不停的翻滾,彷彿要把萬物吞沒一般。
張別古先前還是默默地聽着,待等三元最後一句話說出口,他猛地從石墩跌坐到地上。驚恐地望着三元,望着天空,慌亂地連聲說道,“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害死的劉世昌!”
呃,三元突然發難本是試探之舉。這之前他一直覺的張別古非常的可疑,可是看他此刻驚慌失措的樣子,三元心中又暗生猶豫了。
看他的樣子,不像是在說謊啊。這個張別古,到底隱瞞了什麼事情?
三元又緩緩坐下,疑望着張別古說道,“三年前的那個雨夜,你明明就在趙大的家中,爲什麼這一細節你從來都沒有對包大人提起過?也沒有對劉世昌的鬼魂提起過?劉世昌爲什麼認得你?你又是怎麼認出劉世昌的?三年前,在他中毒倒地、將死未死之時,你見過他。你就是那個把他搬到爐窯之中的人,對不對?”
張別古依然坐在地上,身體無力地癱軟依靠着石墩,點了點頭,“對!那夜我是在趙大家,第二天把劉世昌屍體搬進爐窯燒化的人,的確是我……不過,殺死他的人不是我!我可以向神明發誓!”
他突然擡起頭,眼神與三元的重瞳視線相交。奇怪,三元省人無數,一眼便能看穿人心。可是此刻,他覺得張別古不像是在說謊話!
要不就是這人說謊話的技術太高明瞭,居然連老辣狡猾如章三元這樣的獵人都被他騙過了。
三元語氣變的平和,“那你說說,三年前的那個雨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張別古突然擡起頭,雙眼空洞地望着前方,眼光中似乎有淚花閃爍。“我……不能說……”
“爲什麼?”三元沒想到這老頭如此固執。
“我害怕……”張別古好像是在發抖。
“怕什麼?”三元追問。
張別古又是使勁地一陣搖頭,似乎是想把頭腦中的記憶全部甩掉一般,搖的非常之猛烈。
“這樣吧,”三元退讓了一步,口氣變得更溫婉了,“你此刻說不出來不要緊,我們去包縣臺的大堂之上,你當這包大人的面,和趙大、丁萬對峙案情如何?到那裡,你就可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地說出來了,包大人的威名我想也足夠替你量罪訂罰,然後我替你尋求最好的途徑救贖罪孽,總比死後遊魂下孽鏡地獄再受懲罰要好的多!”
張別古悽悽楚楚地站起來,呆呆地看着三元,“如果是在包大人的座前,也許我能把三年前的事情全部都和盤說出來。現在……”他又搖了搖頭,“……我不能說!”
總算不是完全沒有收穫,至少張別古肯隨三元一起去定遠縣衙了。
不過現在問題又來了,張別古此刻已經死了,如今只是一縷亡魂反反覆覆地重複做着趙大臨死那天他在家所做的事情而已。張別古自己卻是完全不知道的,他以爲自己還活着。但是這並不能改變他的遊魂屬性,張別古是根本就離不開家園的,又怎麼能進得縣衙呢?剛纔在壁崖上飛身對峙的時候,他心中多驚懼都不往外面跳,三元就已經知道這個狀況了。
現在他要怎麼才能把張別古帶出這個捆縛靈魂之地呢?懷中的調鬼令簽完全沒有絲毫的反應,此時一點忙也幫不上。
三元還自稱神仙呢,連個唯一的法寶都用不來,真是叫人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