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呀……”元紀起身往外走,邊走邊道:“成全是好事,可你的方法用錯了,他們若有一日知道了你的隱瞞,會怎樣的自責和痛心,你瞭解……我則是深有體會……”
斥塵衣無力的靠上軟枕,誰又不是深有體會呢?
就算知道了真相,自責和痛心也不過是一時而已,這世間沒有誰離了誰就活不下去的,何況是一個已經煙消雲散的人,他們還有看不到盡頭的漫漫長路鋪展在腳下,前路的風景因未知而讓人憧憬,而看過的舊年景色,再絢爛,也只能在記憶裡。
無需滄海銘記,多年以後他們攜手坐看雲捲雲舒時,就將那掃過臉頰的風當做過去的舊景,雲淡風輕的翻過流年也就夠了。
……
參將府的書房內,金絲楠木香爐青煙嫋嫋,溫吞的吐着沉香輕煙。
書案後坐着蕭靜好,對面坐着孟和,兩人細細的品着茶,房內寂靜若幽潭沉水,偶爾杯蓋輕磕茶杯,也泛不起多大漣漪。
元紀派人快馬加鞭到五原尋找孟和的下落,方知他幾個月前已經辭了官職,於是一路尋找也沒找到,蕭靜好傳信給元紀讓他不用再找了,自己和龍小妹兩人換着在金玉樓外蹲點,慘兮兮的喝了十天北風,終於等到了這廝,半威脅半攀交情的將人請到參將府,進門開始喝茶,直到現在續了兩道水換了三盞茶,兩人都不說話,蕭靜好也不急,反正有來沒回,參將府的好茶葉多得是,他孟和愛喝茶不愛說話是麼?總有漲尿要去茅房放水的時候吧。
其實孟和算是的老實孩子,知道蕭靜好不安好心,所以埋頭喝茶,不像蕭靜好小口小口的啜,他卻是一口一口的猛灌,幾杯水下肚,再彎的腸子到這會子幾杯茶水也該流到頭了,蕭靜好聽到了他肚子裡“咕嚕”一叫,知道差不多了,口哨一吹,孟和大腿一抖。
“再續杯茶?”蕭靜好客氣的問詢。
孟和夾着腿搖頭。
“別客氣,我府上什麼都缺,就是茶葉和水不缺,既然請您來就該好生款待纔是,再續一杯?”
“不了。”孟和換了個坐姿,將背挺得直直的。
蕭靜好心裡狂笑,暗謅這傢伙幸虧是個靦腆的薄臉皮,換了別人還不好對付。
“那聊聊天?”蕭靜好和藹的笑。
孟和猶豫了一下,擡頭問道:“聊什麼?”
“聊你唄!”
“我有什麼可聊?”孟和不解,不是該聊族長麼?
“聊你的身世,你父親,你母親……”
孟和立即搖頭,“我沒見過他們。”
“我知道你沒見過。”蕭靜好湊進孟和,一臉八卦,“我是問你想不想知道你親爹是誰?”
“你知道?”孟和睜大了眼睛湊上前,好奇心暫時戰勝了尿意。
蕭靜好搖搖頭道:“所以纔要去查呀,包我身上。”
孟和的眼睛水汪汪,感動得不知道怎麼辦,眨巴了兩下哽咽着,“主上,你你……真好,不過義父說我爹早就不在了,我是他撿的。”
蕭靜好冷笑一聲,道:“你義父終年不出門,到哪裡去撿你?難不成你爹孃招子忒準,不小心把你丟到了新月聖殿裡?”
孟和一臉錯愕,半晌想不出別的可能,只能輕聲嘆道:“可能吧。”
蕭靜好被他的憨傻給氣的好半天理不順氣,緩了緩才厲聲罵道:“糊塗蟲!”
又問道:“這麼多年你就沒問過你義父自己的身世?”
“沒問過。”孟和又夾了夾腿,屁股在椅子上縮了縮,“義父對我有養育之恩,他對我那麼好,我何苦還去追究身世惹他傷心不快。”
“作爲愚蠢的典型,閣下實在是太成功了。”蕭靜好發自心底的讚揚,接着道:“你哪個義父要真對你好怎麼會連你心愛的人都要挾,小牡丹被他控制爲他所用,不過一個棋子而已,明知道你們相愛卻連一個棋子都不願意捨棄成全你們,這就是對你好?”
孟和不可思議的張開嘴,整理的一會,臉上有了些怒色,大聲道:“你別胡說,義父是介意牡丹的出生,並非不願意成全我們。”
“毒藥控制金玉樓的所有人,每個月必須服用解藥,我想這些手段你不會不知道吧?”蕭靜好雙手支着書案,一字一句用軟刀子戳他的心:“牡丹不是不願跟你走,而是身中毒藥,不得已才留在金玉樓,你卻負氣一走了之,讓她牽腸掛肚守在那個囚籠裡日日夜夜以淚洗面,就爲多見你一面,看看你過得好不好。”
孟和失魂的往後一靠,不願意相信自己敬仰的義父竟會用這樣卑劣的手段,不願相信義父收養他對他好卻不願意成全一段感情,可他又相信牡丹對自己是真的感情,所以那時候被她拒絕自己纔會生氣離開,現在回來也是爲了她,卻知道了這等真相。
“我問你,易明遠收養你可親自教導過你?”蕭靜好趁熱打鐵的挑撥。
孟和想了想,搖頭道:“沒有,但是讓巫師找了族中的高手教我習武,讀書認字。”
“那他可有對你的武功加以點撥?”
“沒有,一般都是巫師找了不同的高手給我喂招,加以指正。”
“他除了養你給你飯吃,還對你有過多餘的關心沒?”
孟和努力想,最終不得不緩緩的搖了搖頭。
問道這裡,蕭靜好心裡已經有了些許底。
孟和可以自由出入新月聖殿,易明遠除了養他以爲,其餘幾乎是不聞不問,任他自學習武讀書認字,任他天南地北到處遊走,他對孟和似乎只是需要留住他一條命,好吃好喝侍奉着,孟和在他眼裡的作用就連一個小牡丹都不如,以易明遠的性子不會平白多養一個吃白食的,除非只是用來牽制某個人,那個人和孟和該是有很重要的關係,也許正是血脈至親,這樣一想,終年不出聖殿的易明遠爲何會撿到一個孩子收養的理由就很簡單了,孟和的親人也許就在易明遠身邊,對易明遠來時,作用最大的不是巫師還會是誰?
新月族信奉薩滿,長生天保佑誰和懲罰誰,不就是薩滿巫師一句話的事?
這樣一個好用的神棍在自己手中控制着,就等於牢牢將整個族民握在手中,虔誠的匍匐在他易明遠的腳下。
香爐裡的青煙湮滅,盞中殘茶已涼,良久的沉靜過後,蕭靜好打破了沉默。
“看來該是我現身的時候了。”
孟和擡頭看向她,問道:“你預備如何做?”
“你可願意幫我?”
孟和垂下眼眸沉吟片刻,再次睜開眼睛時,目光中有了些期盼,“你能幫我找到我親生父母,能救出牡丹?並且不傷害義父?”
蕭靜好沒敢拍立馬胸脯保證,實心眼的人是用來誆的,若真是一板一眼的給他保證,難免到時候扣着字眼纏着她兌現。
“你若配合的好,就有機會成功救出牡丹找出你的親人。”
孟和點了點頭,表示這說法他能接受。
於是第二天,蕭將軍又失蹤了,參將府剩下個被丟下的龍小妹,每日坐吃山空,發誓要把蕭靜好的家底給吃窮,居然沒打一聲招呼就丟下她一個人,太太太太可恨了。
八日後,當蕭靜好和孟和頂着風雪趕到雲丹草原聖殿所在時,兩國各處的動作也已經風雲不驚的開始。
這一天正好是北淵孝誠帝立後大典,和北淵皇宮裡禮鍾隆隆九重宮闕鳳凰于飛的隆重喜氣不同,南晏幽州城的冀王府卻是愁雲慘霧,天子一紙詔書,不是讚譽冀王幾十年來鎮邊有功厥功甚偉,而是招冀王大世子沐沂寰回京述職探望舒妃祖母,侍奉於病榻。
冀王妃年近方四十五因保養得體看上去卻只有三十多歲,一張圓潤的鵝蛋臉皮膚白皙細嫩,此時卻掛着淚珠,用螺子黛細心描畫的遠山眉緊緊蹙着,微挑的鳳眸盈滿了淚水,一顆一顆的往下落,硃紅嬌豔的嘴脣輕輕咬在貝齒下,想哭又不敢嚶嚀出聲,由得淚水氤花精緻的妝容,一副我見猶憐的悽楚模樣。
冀王爺靠在太師椅上,闔着眼睛,看似閉目養神,可眉心的川紋卻能夾死個把螞蟻,右手食指轉動着拇指上的翡翠玉扳指,通體透明的翠玉在修長的指間旋轉,轉來轉去就像一個命運的輪盤,掙不開躲不過。
冀王沉思和心緒受擾時的習慣動作,冀王妃卻只看到過三次,第一次是十五年前送他的第三個兒子進宮之前的一夜,第二次是柳瀟瀟病重去世的前一夜,第三次就是這一次。
冀王妃突然想到前兩次王爺也是這樣轉動了一夜的扳指,次日王府裡就少了一個人,那麼這次莫非真的沒有辦法把長子留下,難道真要送他去永安……
她以前很喜歡王爺做這個小動作,因爲只要這樣就會有她討厭的人消失,可是今日卻輪到了自己的兒子。
王妃心中一急,不顧方纔被王爺訓斥,哭聲又一次竄出喉嚨,嗚嗚咽咽哭個不停。
“王爺……”
“父王!”
沐沂寰一把推開門,一身的雪沫來不及抖落便大步跨進廳堂,顯然他已經收到了消息,從世子府慌忙趕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