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上馬下,這一眼對視短暫而綿遠。
他看她神情倔強堅定,看她眉宇凝靜皎潔,她緊抿的脣默示着她的決心,烏黑的眼眸早已洗去了彷徨與不安,此時澄清如水。
一瞬間素來淡然的眼神,此時如被風掃過的湖心,漾起陣陣動盪無聲的漣漪,隨即又平靜下來。
斥塵衣脣角一彎,道:“你知道我素來將私事和國事分的很清楚,所以以身試險並非爲你,此次皇上私下密令正是因我而起,既然引線已經燃起,散居草原的新月族必然再無處遁身,而皇上也不會善罷甘休,新月也不是好惹的,再則草原外部就是契丹地界,內亂一起外寇勢必會趁亂進犯,我憂心的是北淵並非鐵板一塊,破綻亮於人前,豈有不見縫插針的道理?”
又道:“將我帶回去,一來可以平息新月族的怨氣,二來也可以暫時讓皇上不再妄動,三來你也順勢得到了族人認可,三好合一好智者必爲,我不相信跟着你一個族長還護不了我周全。”他俯下身,伸出手,瞳仁絢爛若朝陽:“新月需要一個族長,這個人我選你,不要讓我失望。”
蕭靜好定定看他良久,反覆思量着他的話,似乎很有說服力,但是要讓自己拿他當人質給帶回去,真的過不了心底那一關,她能對任何人權衡利弊後冷靜的下手,能將唯一的親人易明遠丟進水牢,能利用和出賣老實沒有防備的孟和,可是要自己親手將面前這個人作爲邀功的對象,真的做不到。
手被抓住,手臂一緊人已經被帶上馬,身後的人聲音很輕,但讓人安定:“放心,風浪在高,總有平靜的一天。”
馬兒飛馳,沿着來時的路不久,就已經有人馬正朝這邊過來,斥塵衣將繮繩塞進蕭靜好手中,兩人看見過來尋的人馬,正是諾敏孟和幾人帶着幾百人,顯然是過來尋這個被族長擄走的人質晉王。
“對方人呢?”蕭靜好淡淡問。
“已經撤退了。”諾敏對着蕭靜好回答,目光卻是盯向她身後的斥塵衣,翻身下馬,單膝點地,:“族長俘虜北淵晉王,救下了烏瑪鎮上下五千族民性命,諾敏帶朱雀部全體族民拜謝族長。”
一時間所有人翻身下馬,齊齊跪地。
蕭靜好淡淡的看着底下一排排背脊,別人不知道,憑諾敏的機智不會看不出她和斥塵衣之間的異樣關係,兩人無辜消失了一段時間,現在又是沿路返回,諾敏必然是起了疑心不放心,才帶着孟和扎泰等在族中有些身份和分量的人一路尋來,首先跪謝來個釜底抽薪,讓自己在衆人面前再無返回的餘地。
這樣的一個玲瓏剔透的人物,若爲敵人那就是對手的悲哀。
蕭靜好平靜的揮手讓所有人起身,此時她沒有心情假惺惺的寒暄,揮動手中繮繩,帶着斥塵衣當先馳向鎮子。
諾敏將來自四面八方的所有軍留在了鎮子外,皇上親衛撤退後的留下來的營帳正好夠用,蕭靜好騎馬帶着斥塵衣往鎮子裡行,一路上道旁衆人投來的眼光如同嗜血的狼,每一個目光都讓蕭靜好的心一緊,而接受目光的斥塵衣卻是安之若素,他這個坦然的表情,讓道旁的族民更加憤怒,有礙於他和蕭靜好離得太近,那些人的口水不能吐到他身上,於是胯下的馬就遭了殃。
“新月族散佈草原各處,這些年有如井底之蛙,加上易明遠的唆使和教化,已經視朝廷法度爲無物,儼然和化外之民沒有區別,若是長此下去,新月必亡,但北淵也不可能平靜,所以你肩上的擔子不輕啊。”
蕭靜好微微側頭,只聽他接着道:“此次正好將新月收攏,那些散民經過長期各自爲政的生活,到今日一戰後就會覺得難以支撐,需要一個強有力的政權,來護佑他們,你要做的就是要爲新月族民爭得一方安穩地盤,和自治之權,但這之前必須讓他們認清,想要得到真正的安穩並非那麼的簡單,所得不易方知收斂滿身的棱角毛刺,才能全心歸順北淵朝廷甘心在草原偏安一隅。”
他垂首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輕聲道:“將你置於這左右爲難的境地,本非我所想,但是也只有你能才能做到,也只有你我是新月族裡唯一清醒的人。”
蕭靜好霍然回頭,對上他含笑的眼睛。
一直以爲他平定這些只是爲了北淵的安定,自己下意識的就將他從新月族的後代中刪去,原來自己仍然是小看了他,他何嘗不是在左右爲難的境地?他揹負的不比自己少,而他的顧慮也更多。
若說接下來新月族和朝廷之間的碰撞,那麼當先士卒背上惡人名聲的肯定就是他。
想到這裡蕭靜好不免堵心,真的有一種將他帶離北淵這塊土地的衝動,帶到一個不需要他考慮和揹負的安寧祥和的處所。
彷彿讀出她心中所想,斥塵衣笑道:“不管哪一處再好,也比不過自己的國家,新月立藩北淵平靜,海清河晏四海歸寧,我們做這些並非是捨棄小我完成大我,其實也是爲了自己不是嗎?”
“是啊。”蕭靜好失笑,“你是大我,我是小我,修行一輩子都達不到你的境界。”脣邊笑意一淡,問道:“怎麼會這麼巧你就在隅州大營?”
斥塵衣一時失語,直覺不該告訴她自己本是下定決心丟開一切逍遙遠行,如今反而是行一步退十步又陷其中。
見蕭靜好回頭等他答案,笑了笑,隨意扯道:“來看看清兒和斥字營的舊部。”
“族長,諾敏小姐已經在陵園等候。”
木格爾遠遠過來,抱拳行禮,兩隻眼睛恨恨盯着斥塵衣。
許是爲了區分兩位族長,所以諾敏吩咐衆人將稱呼區別開,這個女子讓蕭靜好又一次自嘆不如,聰明的人懂得適時進退,但在今日,蕭靜好卻覺得她是用這種方式給自己施壓,就像半年前自己捧她當上朱雀部的族長,今日諾敏便反將一軍,想得到朱雀部的擁戴,就看她蕭靜好今日的表現。
手臂被斥塵衣捏了下,示意她放心,蕭靜好會意,兩人下馬隨着木格爾一道進入陵園。
諾敏將她父親的陵墓修建得很醒目,踏入烏瑪鎮的陵園一眼就看到了那座烏石碑,一旁緊緊相依的是一座寒磣的土坯墳頭,一塊木頭牌子斜斜插在墳頭,上刻:“罪民金木盛。”
蕭靜好沒想到諾敏會埋葬金木盛的屍身,現在想來也許她對金木盛也是恨之入骨卻難忘養育之恩,不忍心將他曝屍荒野又不願將他好好安葬,於是便有了這樣一個奇怪的土坯墳頭。
陵園旁的寬道上此時聚滿的人,人人面色悲慼,氣氛沉寂肅穆,諾敏爲首,正面對着新修的一座高大的石碑將右手搭在左胸口。
見到蕭靜好過來,衆人不約而同將目光對準了她身後的斥塵衣,眼底的仇恨和怒意毫不掩飾的噴涌,似乎要將這個人燒穿。
“綁起他!殺了他!”
一聲憤憤的高喝,人羣立即炸開了鍋,憤恨的怒罵聲喊殺聲如翻卷不休的潮水,又如野獸被挑釁後眼紅嗜血的嚎叫,總之那一雙雙眼睛已經化作利刃,就爲了剜下仇人的一塊肉。
諾敏的神色倒是平靜,棕色的眼睛深深的看着蕭靜好,而木格爾已經抓着一串粗繩,在手中躍躍欲試的拉扯。
蕭靜好突然厭惡起諾敏那雙眼睛,不動神色的將斥塵衣擋在了身後,雙眸一凝,將叫囂的人羣一掃。
本是靈動如水的黑眸,突然變色綻發出的凌厲寒芒,讓人不寒而慄,只這一眼,喧囂片刻間平息,各人噤聲。
她目光掃向諾敏,還是那個眼神,明確告訴這個女人——想威脅我你還太嫩了!
諾敏眼瞳一縮,有些閃動卻沒有移開目光。
“這就被仇恨衝昏了頭腦?”蕭靜好負手仰頭,語調冷冷,“小不忍則亂大謀,你們今日是很想將此人斬殺祭奠死去的族民,但是有沒有想過晉王一死,新月族還有無存活的機會?”
“不殺他難道就能存活?”諾敏面無表情問道:“這次圍剿是他下令,他要不死就還會有下一次下下次,不殺他怎麼對得起我死去的五百族民?”
“諾敏,身爲族長我下決議本無需跟你交待。”蕭靜好面露譏誚,“你這般與我爲難無非也是藉此機會在族人面前豎立形象,但你就沒想過,新月族若是不存在了,你在誰人面前去立威,擺你的族長架子?”
“你!”諾敏瞪大眼睛,沒想到她竟然先發制人,而且點中的正是她的目的和用意。
蕭靜好嚴肅的表情突然一轉,微笑道:“當然,我此刻的目的和你是一樣,先撇開該如何處置晉王殿下這個問題,我們來理清楚先來後到和身份地位的區別。”
“第一,晉王殿下爲我所俘,是與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