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娘,你怎麼跟着他們來了,”常巧姑一眼看到幾輛架子車後面跟着的海氏,她是被人押着來的,前頭的車一停,海氏卻押着她的漢子死命一推,跌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這賤婦怎麼來了?當然是來由族長一併治你們的罪來了,她以前是常家的媳婦,我二伯死後不守婦道,跟人跑了,跑了就跑了,常家不是那種不仁不義的人家,也沒有硬叫人守節的道理,可是你們萬不該拿了我們常家的涼粉方子出來賺錢,”紅靈在常巧姑跟前站定,鄙夷的看着一身塵土的海映雪,原想着十幾年過去了,自己對她的火氣已經消了,沒想到,現在看到海映雪這狼狽樣兒,還是一樣的痛快。
“紅靈,你胡說什麼,明明是你在我這裡詐去了我女兒的涼粉方子,卻反咬一口說是常家的,我以前也是常家婦,什麼時候見過常家人做涼粉了?”海氏看着紅靈像看個陌生人,她完全沒有想到以前那個忠心的丫鬟會這麼對她,也就是今天,清楚的看到紅靈面上憤恨的表情,海氏纔算真的相信兩個女兒的話了。
“你們放開我娘,我娘已經不是常家的人了,你們憑什麼這麼對她?”常巧姑氣的渾身哆嗦,“紅靈,我娘是怎麼對你的,你居然陷害我娘,你還是不是人了?”
海映雪是怎麼對自己的?紅靈微微閃神,轉着看着已經狀如老嫗的海映雪,她曾經一心服侍的小姐,那個“琴棋書畫”無所不通卻又傻里傻氣,完全不通世事,除了一顆所謂的善心之外什麼也沒有的小姐,而自己,則做爲她的貼身丫鬟,每天要做的事就是爲她事事想到,將她無微不至的照顧好。
可是她又給了自己什麼?自己懷了身孕也不肯叫常安邦將她收房,害得她年紀越來越大,不得不屈就於常安民那個好吃懶做的粗人!
現在的自己真的成了一個莊戶人家的農婦,晚上伴着一個渾身土腥氣的口臭熏天的蠢貨入眠,白天一睜眼就要洗衣做飯養雞餵豬,以前海家副小姐的日子就好像發生在夢裡,而害自己變成這個樣子的,就是眼前這個賤婦!
“我原來想着,當年你要是有些羞恥之心,早就該帶着兩個賤種跳了河隨着我二哥去了,誰知道你不但又嫁了,還靠着我們常家的方子活的風生水起,”紅靈脣邊掛着一抹冷笑,她就是要海映雪低賤到塵土裡,跪倒在她的腳下,才能撫平這些年來她的委屈和不甘,海映雪的兩個女兒過的好,小的不一邊勾搭上了令狐家的大東家,一邊兒掛着明侯府的小侯爺,這怎麼可以?
今天常家人這麼一鬧,大家都知道海氏是個不貞不節不知羞恥的女人,看她的女兒如何攀高枝,說不定這個常巧姑也得被夫家休回去!想到這兒紅靈一陣得意,回頭看着在自己身後唯唯諾諾的常安民和一身絲綢儒衫的二兒子,自己以後會成爲舉人老爺的娘,而且海映雪呢?則會變成過街老鼠,再也無顏在這世上苟活下去!
“山大叔,今天您也看到了,您說該怎麼辦?”想到即將到來的結局,紅靈傲然一笑,也不理會常巧姑,直接衝身邊的老者道。
常家的族長叫常立山,此時見紅靈問他,有些不自然的低咳了一聲,常家有沒有什麼涼粉方子他心裡清楚,可是這一個月來竇家賣的涼粉有多受歡迎他可是看在眼裡了,常家營並不是什麼富裕的村子,當常安民的媳婦拿了方子過來找他一起開涼粉坊時他立即就同意了,而出手對付海氏跟她的兩個女兒,也只是爲了不叫竇家再賣涼粉,免得影響了他們的生意。
“海氏,當初你來歷不明安邦卻硬是娶了你,後來安邦侄子不在了,你又不願意守節帶着兩個女兒嫁了,這些事咱們都不說了,可是你卻萬不該一個外姓婦人拿着我們常家家傳的方子出來掙銀子,咳,這樣吧,你到底不是我們姓常的人了,太重的罰你也不成,從今兒起,你閨女的涼粉攤子就不要再出來賣了,還有,你們賣了這麼久,也沒有少賺銀子,這些銀子呢,原本就該是我們常家的,”常立山捻着山羊鬍子想了半天,又看向身後的常志高,“志高,你是讀書人,你說要她們應該賠咱們多少銀子?”
常志高是紅靈跟常安民的二兒子,也是現在常家營唯一的秀才,更是常立山願意幫紅靈出面來對付竇家涼粉的原因。
“這個麼?”常志高看了一眼海氏,這種不貞的婦人當初就應該直接將她沉塘了,哪裡能容她再嫁?“竇家拿了常家的方子到處招搖撞騙,影響惡劣,”常志高看了一眼周圍簇擁着自己的人羣,自我感覺良好的清清嗓子,左右他以後中了舉人過了春闈也是要做官的,“就罰你們賠五十兩銀子,再向洛陽城的人一一說明真相,也省得大家誤會這方子是竇家的!”
“我呸,你算什麼東西,”常巧姑徹底怒了,上前一步道,“你說我們的方子是你們常家的,拿出證據來?你說賠五十兩就賠五十兩?我看你是窮瘋了!我再說一回,這方子是從令狐家船上學來的,連明府的小侯爺都時常來我家吃涼粉兒呢,怎麼沒去你們常家嚐嚐你們的祖傳密方?”
“證據?我爹我娘還有這些常氏族人就是證據,你覺得我們舉全族之力跑來誣告你?”常志高高昂起頭一臉不屑道,“你以爲我不知道你的事?你一個奴婢出身的賤人,真真是丟我們常家的臉,我們常家可是耕讀之家,耕讀之家!你卻賣身爲奴,呸,像你這種人,就該打死!”
自己將來是要做官的,如何能有個當過奴婢的堂姐?“族長,咱們常氏世代清白,如何能有當過奴婢的女兒?志高請族長將常巧姑趕出常家,以後不許再姓常!”
“你,我跟你拼了,”不叫自己姓常?那自己成了什麼?無父之人?常巧姑這下急了,一頭向常志高衝去。
“巧姑,你別這樣,我已經叫人請給七爺送信兒了,一會兒咱們竇家的人就來了,”柳氏一把抱了常巧姑的腰大聲道,“常家營算那片兒?該來我們半個店兒撒野?欺負我們竇家沒男人?!”
“你們姓竇的來了又怎麼樣?這是我們常家族中之事,常巧姑有違祖訓賣身爲奴,令祖宗蒙羞,理應出族,”常志高堂堂一個秀才,纔不會怕什麼竇家呢,他再挺了挺瘦弱的胸膛大聲道,“鄉親們,你們過來評評理,我哪一點兒說錯了?不說她自甘下賤與人爲奴,就說海氏母女偷了我們常家的涼粉方子,我們不肯饒過又做錯在哪裡?”
“要是這樣,那這位公子說的倒是沒錯,這私方向來是代代傳的東西,你們幾個女人私自偷出來,可是犯了大忌諱了,”有好事者在一旁接話。
“那你以前聽說過渾漿涼粉兒麼?我家就在常家營隔壁村兒,啥時候聽說過常家人會打涼粉兒了?這也這幾天,他們才撐了個作坊出來,說是什麼祖傳方子,真有那方子,早幹啥去了?”也有人表示不同的意見。
“我們族長都說了,是我們祖傳的,祖傳的東西怎麼可以輕易示人?要不是這對賤人拿了我們常家的方子出來掙錢,我們常家也不會出來弄個作坊,”常志高話說的理直氣壯,他就不信,他堂堂一個秀才,鬥不過個村婦?!
見路人再也無話,常志高得意的看着常巧姑,“你們的盜竊行爲導致我們常家祖方外泄,罪不可恕,因此不但要賠償我們常家的損失,這涼粉不準再賣,還有,將你們跟令狐家的賬本拿出來,以後令狐家的生意由我們常家接手,令狐家各鋪子的涼粉也由我們常家人去送!”
說罷又衝隨着他們來的常家營的人一揮手,“將他們的幌子給我撤了,再把擺子給砸了,我讀了十年聖賢書,最看不得的就是招搖撞騙坑害鄉鄰!”
常志高不像自己母親跟常立山那麼淺薄,母親紅靈對付海氏母女,目的很簡單,她看不得以前害過自己的女人好過,要一出怨氣,族長常立山的目的則是涼粉方子跟之後的利益,而常志高與他們不同,他想要的是跟令狐家的關係。
像常志高這樣的寒門學子,上的是鎮上的私塾,吃的是家裡帶的乾糧,連紙筆用的都是大路貨,想尋個進身之階太難了,而令狐家,雖然是商賈之家,可是卻是響噹噹的豫西首富,手眼通天,常志高已經計劃好以後他親自到匯寶樓收賬,一定要跟令狐家的大東家令狐儼見上面,只要能叫他見到自己,相信自己就可以憑藉通身才華得到令狐儼的青睞,像那些得過他照拂的寒門士子一樣,攀上青雲捷徑。
看着常家營的人扯“竇師傅”的幌子,還過來砸她的攤子,常巧姑直接瘋了,“你休想,你以爲我們把賬本交給你,你們就能搶走令狐家的生意?想的美,姓常的,我跟你拼了!”
她現在終於體會了妹妹當初的心情,被人逼到懸崖邊兒上,再恨再害怕,都是不能往後退的,“今兒姑奶奶把話擱到這兒了,你們想不叫我們賣涼粉,門兒都沒有,至於給令狐家送涼粉兒,靠的是我家二郎的臉氣,沒有他,令狐家誰的涼粉也不會要!”
說罷常巧姑一指紅靈,“你算個什麼東西,十幾年前不過是我娘身邊的洗腳婢,你家老大是怎麼生出來的?當初你沒有成親就懷了你大兒,我爹要將你逐出門去,你跪在我娘面前哭了一夜,我娘心善求我爹留下了你,又做主叫你嫁給了常安民,這事兒常家營沒人知道?”
女人最怕什麼常巧姑心裡很清楚,當年她已經五六歲能清楚的記事了,有些時候當初不懂,現在還能想不出來?只是她一向心軟,不願意與人交惡,“你們說你們是常家營的,那麼這紅靈是什麼時候跟常安民成的親,什麼時候生的崽兒你們心裡不清楚?”
“你個賤人敢誣賴我?我扇死你,”紅靈現在可是秀才的娘,當初她六月產子可是在常家營引爲笑談,只是莊戶人家不像大戶那麼講究,大家笑笑也就過了,而且紅靈一直認爲這也是海映雪故意爲之,叫她沒了名聲。
現在她的過去被常巧姑當衆揭破,頓時急了眼,捋了袖子就要打常巧姑,“老大家的,還不過來給我幫忙,這死丫頭作踐你婆婆呢!給我撕了她的嘴!”
“住手!這是做什麼呢?”人堆兒里正鬧的不可開交,人羣外一個聲音赫然響起,“都讓開,縣丞老爺來了,都散開散開,小心吃板子-”
平頭百姓最怕見官,聽到縣丞老爺來了,立馬四下退散,將已經跟常巧姑和柳氏扭打在一起的紅靈和常家人露在了中間。
“來人,將他們拉開了,問問出了什麼事?”洛陽縣丞姓何,今天是特意陪了海家的人要到常家營捉拿逃奴的,沒想到在這兒被堵了路。
“閨女,閨女,真的是你,我的閨女哎-”還沒等衙差過去,已經有個老婦人衝了出來,一把抱了被常志高拉到一邊的紅靈,大哭起來。
“娘,娘你怎麼來了?”紅靈正想着怎麼對付常巧姑這潑婦叫她認栽呢,忽然看到自己的親孃衝過來,也嚇了一跳,她暗中已經跟孃家恢復了來往,可是她並沒有聽說自己孃家人要來看她啊?怎麼全來了?“爹,大哥,你們怎麼回事?”
“何大人,這婦人就是我們海這的逃奴,當初我家大小姐病歿,她做爲我家小姐的貼身丫鬟,不爲小姐守靈,卻偷了小姐的的首飾逃了出來,”一個精壯的中年男人走了出來,向何縣丞一拱手道,“我們也是得了消息,特意過來抓人的,沒想到在這裡遇到了,勞煩大人了。”
“不麻煩不麻煩,這種逃奴理應嚴懲,不然國法規矩何在?”何縣丞這級別,能跟海家的大管事搭上話已經是挺光榮的事了,何況他身後還跟着洛陽城的小侯爺?能爲他們效勞可是自己絕好的機會。
“你胡說,我不是,我根本不認識你們,”紅靈哪裡肯承認自己的身份,退後幾步抓了身邊的常立山,“族長,你是知道的,我有戶籍的,我可是良民,我不是什麼海家的丫鬟,根本不是!”
“哼,你不是海家的丫鬟?”海管事上前一步,命人將紅靈的家人都拖了出來,“這些是誰?你的父母兄弟,還有侄子侄女,他們是海家的家生子,你是良民?”說罷將手裡的的摞紙張向大家揮了揮,“這裡是丁紅靈全家的身契,還有鞏縣衙門的文信,怎麼?我們鞏縣海氏還會爲了個奴婢誣賴你不成?”
“就是,怨不得剛纔姓常的小媳婦說這婆娘是她孃的洗腳婢呢,敢情是真的,”剛纔紅靈叫自己爹孃的情景大家都看到了,自然沒有人再信她的話了,這家生子向來是一窩一窩的,哪有父母兄弟是奴才,而女兒是良民的?
“你不是海家的丫鬟?那你頭上戴的是什麼?那可是當年我家老夫人親自給我家大小姐挑的隨葬品,上頭還有我們海家的印記呢,”海管事心裡也深恨紅靈,並不打算放過她。
紅靈穿的雖然不十分富貴,可是頭上卻戴了支赤金鑲珠簪,這是當年海映雪的東西,海氏被趕走,她的所有東西卻被常家扣下了,兩房分了之後,再給老大娶妻,供老二讀書,紅靈手裡也就剩下這隻她最愛的髮簪,上面那個碩大渾圓的珍珠雖然已經沒有了昔日的光彩,可是照樣昭示着她跟常家營那些村婦的不同,可沒有想到,這隻心愛的髮簪,如今在敢她的催命符。
“赤金,珍珠是布衣百姓能戴的東西?上面烙着海字呢,”何縣丞叫人從紅靈頭上拔下發簪對着日頭看了看髮簪內側,冷冷的看着紅靈,“偷竊主家貴重物品,私逃,依永安律,杖八十,發回原主。”
“啊-”發回原主就是直接要了她的性命啊,紅靈一下子癱倒在地,片刻她猛然醒過神兒來,甩開過來抓她的差役,爬到海氏跟前抱了她的腿道,“小姐,小姐你救救奴婢,你叫海管事饒了奴婢這一回,奴婢給您磕頭了,以後奴婢一定好好服侍您,奴婢的兒子中了秀才了,我叫他過繼到您的名下,給您養老送終!”
海管事怎麼會叫她喊出海映雪的真實身分,一個眼神便有下人過來拿布堵了紅靈的嘴將她拖到一邊,“原來是堂小姐,許多年沒見了,沒想到居然在這裡遇上了,”海管事衝海氏一拱手,又向何縣丞大聲解釋道,“這位是我們海家遠房的一位親戚,在我家老夫人跟前住過些日子,沒想到出嫁之後跟紅靈這賤婢遇到了一起。”
“我說呢,”何縣丞點點頭,倒沒有生什麼疑心,這海氏蓬頭垢面,目光呆滯,若不是海管事親口承認,他都不會相信這是海家的親戚。
“何大人,民女還有話說,”就這麼完了?只到這一步可不是常相逢的心,倒是紅靈那養老送終的話提醒了她,紅靈可還有個好兒子呢,剛纔秀才老爺的譜擺的足的很。
“原來是常姑娘,你有話直管講來,”這位姑娘雖然穿了男裝,可是掩不住天生麗質,怨不得小侯爺要爲她出頭了。
“這紅靈一介逃奴,是如何嫁到常家去的?常家收留逃奴只怕也有罪吧?永安律良賤不得通婚,可是常安民卻娶了紅靈爲妻,這無異是盜取他人的財產,是要按盜竊罪論的,還有這位常秀才,奴婢之子,卻取得了秀才功名,什麼時候朝廷賦予賤民參加科舉的資格了?”
常相逢的目光一一從常家諸人身上滑過,“還有這位常氏族長,做爲一族之長,私逃出海府的紅靈能報上戶籍矇蔽官府,只怕他也脫不了干係,‘包庇’二字是逃不了的。”
這丫頭還真是厲害,一杆子下去,整個常家算是完了,何縣丞目光掃過明奕,看到他衝自己微微點頭,清咳一聲道,“你說的沒錯,這個,常家明知紅靈來歷不明,不向官府舉報,反而娶其爲妻,有盜竊海翰林家財物之實,按律常家家產全部充分,至於這個秀才,來人,將其送到朱教諭那裡去,由他報到學政那裡,依律處置吧。”
“不,大老爺,我不認識她,我不是她的兒子,你們不能撤了我的功名,”常志高一下子懵了,自己十年寒窗考得功名,錦繡前程纔剛剛開始,怎麼能就這麼沒了?“我不是她的兒子,我不認識的,”原來他娘居然是個偷了主家首飾的賤婢?有個這樣的娘拖累自己好不容易得來的功名,還不如就此跟她脫離了關係,省得叫一個逃婢斷了自己當人上人的路!
“瞧瞧這‘孝順’兒子,”常相逢嘖嘖稱奇,“大人,連民女都知道‘孝’字大過天,常志高這樣的人品,就算是才高八斗,只怕朝廷也不敢指望他盡忠吧?”
何縣丞雖然官小,但也是讀書人出身,就看不起這沒種沒有氣節之人,就因爲一個秀才功名連親孃都不要了?“常姑娘說的是,今天的事本官一定好好跟朱教諭說一說,這樣的敗類真真是有辱斯文!”
這樣還不算完,常相逢看着自己被砸的亂七八糟的攤子,恨的牙根兒直癢,她轉身嚮明奕道,“明公子,這涼粉方子是被你所救時,從令狐家的船上學到的,請明公子還我們姐妹一個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