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你們要借宿?”守門的老家人奇怪的看着門家那輛氣派的黑漆平頭馬車,“這位公子,您再走個二十來裡,就進城了,城裡客棧多的很。”
“噢,這位大伯,我們是想明天一早搶着燒頭香的,所以住城裡太麻煩不是?”常相逢上前一步,彎腰一禮道,“至於寺邊的客棧,”她爲難的看了一眼錦衣玉帶的明奕,“我這位朋友住不太習慣。”
也是,寺邊的客棧確實簡陋一些,那老門子瞭然的上下打量了明奕一番,“你們等着啊,我進去回我家老夫人一聲,如果她老人家不答應,那可不怨我。”
“謝謝你,大伯你真是個善心人,”常相逢將一小塊銀子悄悄塞到那老門子手心裡,“勞煩你了。”
功夫不大,就看到那老門子跟一位五旬的老媽媽一起出來,常相逢忙過去一禮,將自己投宿的理重述了一遍,如果這次再不行,她就要自報家門了。
“兩位公子有禮了,老婆子姓楊,是這莊子裡的管事媽媽,你們的事兒我已經跟老夫人說了,老夫人請你們進去,”楊媽媽嚮明奕跟常相逢一福道。
“呃,那太謝謝了,”沒想到這麼順利,常相逢喜出望外,連忙拉了明奕跟着楊媽媽進了大門,“還請媽媽帶路,我們去給老夫人見禮,謝謝她留宿之情。”
那楊媽媽回頭仔細看了常相逢一眼,淡淡一笑道,“不必了,我家老夫人正在誦經,平時也不見外人,二位跟着我到客院住下,明天一早自行離去就是了。”
說着便將二人帶到座小院子裡,“我們這莊子平時不怎麼來人,東西簡陋了一些,還請兩位公子莫要嫌棄,如果餓了就跟這裡的下人說一聲,廚上自會有點心送來,”說罷又一福身,告辭離開。
“這位媽媽,我能問您一句話麼?”常相逢怎麼可能不見關氏,“不知道老夫人身體可好?”
楊媽媽狐疑的望着常相逢,卻越看越驚心,“這位小公子爲什麼要這麼問?”如果她沒看錯,這明明就是個女兒家,而且長的也十分面善。
“因爲我娘姓海,我是特意過來見關老夫人的,”海家不認她們,常相逢也不好叫什麼“外祖母”,“姥姥”這些。
“你說什麼?你娘,”楊媽媽被常相逢驚的一個趔趄,“你快走吧,我們不見你,這裡你也不能住,”說着也不跟常相逢客氣,直接拉了她就往外推,“趕快走!”
“看來你是認識我娘了,也知道我是什麼人,”常相逢忙抓了院門,大聲道,“你放心,我不是來認親的,也沒有攀附的意思,就是想看看關老夫人好不好,替我娘跟姐姐給她磕幾個頭。”
“不需要不需要,你快走吧,”楊媽媽服侍關氏近三四十年了,當年海家小姐的事情她也是親歷的,從海映雪離家關氏的身體就垮了,整個人都沒了精神,成天七病八災的,家事全交給了大兒媳,這麼些年下來,關氏好不容易不再去想了,大小姐的女兒卻又找了來,不是叫她不能安寧麼?
“你確定老夫人不想聽到我孃的消息,也不想看到我?”常相逢沒有想到關氏的僕婦對自己避如蛇蠍,可她又不能叫楊媽媽就這麼走了。
“我家老夫人身子一向不好,再也受不得刺激了,你要是還有些良心,就快走吧,老夫人年紀大了,你就叫她安生的念念經吧!”楊媽媽將自己的袖子從常相逢手裡拽出來,幾步跑到門口道,“你們快走吧,算我求你了,小姐狠心從家裡出去,就沒有想過她親孃會成什麼樣子,既然她都不認自己的娘了,老夫人也不必再認她了!”
“我娘當初年紀小,又被人蠱惑,才做下錯事,而且今天我過來並不是想叫老夫人認回我孃的,”常相逢急忙解釋,“我只是想着這麼些年了,老夫人說不定想知道我孃的消息,畢竟兒女連心-”
“呸,兒女自然連着爹孃的心,可是做兒女的哪裡會體諒當孃的心?當初老夫人求了老太爺那麼久,才求得他命大老爺去接大小姐,可是大小姐怎麼說的?寧願在外頭討飯也不回來?”楊媽媽恨恨的啐了一口,“我就沒見過這麼狠心的女兒,當初老夫人可是將她當掌上明珠一般養着的,從她跟人跑了,老夫人就沒睡過一個安穩覺,叫人打聽了她過的還算好,纔算略放下心來,又聽說拐她跑的男人死了,又擔心她受委屈,趕着叫人去接,結果呢?”
想到這裡楊媽媽就怒火中燒,她也是爲人女爲人母的,就沒有見過那麼狠心的女兒,“現在叫你過來做什麼?看看老夫人有沒有被她氣死?”
“你的意思是,老夫人當年叫人過去接我們?可是我娘執意不肯回來?還說不認自己的親孃了?”常相逢緊抿嘴雙脣,這不對,雖然當年的事常巧丫太小記不清楚,可是常巧姑跟海氏都不是這麼說的,“我記得是舅舅過去接的我們。”
“就是大老爺親自去的,叫別人去老夫人不放心,”楊媽媽這些年都守在關氏身邊,自然清楚的很,“大老爺回來氣的不行,都不敢來見老夫人。”
“我再問你一句話立馬就走,但你要跟我說實話,不然我立馬在這院子裡喊叫起來,只怕未必傳不到老夫人耳中,”這莊子裡可不只楊媽媽一個下人,常相逢威脅道。
“你說吧,我也沒有什麼可隱瞞的,”當初的事全是海映雪這個做女兒的不對,楊媽媽也不覺得有什麼不能回答的。
“你確定當初老夫人是求了老太爺將我娘跟我們一併接回的?不是隻接我娘將我們姐妹棄在常家?”常相逢的記憶裡,海家大老爺可是隻準備接回自己的妹妹,她們姐妹是不要的。
“當然不是,你們那個時候還小,正需要母親教養的時候,怎麼可能放在常家?老夫人當初打算就將大小姐跟你們姐妹接到這裡來,待你們及笄了,若是常家來要,也行的,”楊媽媽不明白常相逢爲什麼要這麼問,自家老夫人是個菩薩心腸,怎麼會叫親生女兒母女分離?!
“那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當時老夫人求老老爺的時候,老太爺答應的痛快麼?”常相逢面沉如水。
“大小姐做了那樣的事,不抓回來沉塘已經是夠寬宏大量了,還想叫老太爺立時就答應?海家這樣的清貴之家,若是傳出去,幾代的名聲都被她給毀了,”楊媽媽覺得常相逢問句廢話,睜大眼睛道,“老夫人當年跪求老太爺了許久,老太爺也是怕老夫人的身體支持不住,才應叫大老爺去接的大小姐。”
“行了,我知道了,”常相逢側身爲楊媽媽讓開路,“現在走還來得及進城,我們就不打擾了。”
從海家莊子出來,常相逢臉色就不好直到要進城門了,明奕才低聲道,“你怎麼不進去見見老夫人呢?聽那媽媽的意思,其實關老夫人心裡還是念着你孃的。”
常相逢嘆了口氣,“你沒聽出不對麼?我何必再叫她傷一次心?”關氏都過六十的人了,被女兒的事折磨了這麼多年,如何再經得起兒子的欺騙?
明奕大家出事,又不傻,怎麼會猜不出其中的貓膩,一捶車頂道,“這海浩然真不是個東西!居然用這種手段,”有哪個做母親的可以將一雙幼女扔在外頭自己回孃家的?何況當日常家並不肯要常巧姑姐妹?
豫西這一帶的世家並就不多,能叫的上字號的跟明家都有來往,路上明奕已經將海家的情況跟常相逢大致科普了:做過翰林學士的海老太爺膝下二子一女,大兒子海浩然,二兒子海思華,小女兒海映雪。
如今大兒子中了舉人之後便再無建樹,留在鞏縣老家打理祖業,二兒子在陝西寶雞做知府,如今全家都在寶雞任上,做爲老來女的海映雪,卻成了海家的恥辱,在明奕的瞭解裡,海家小女兒海映雪,在十六歲的時候,已經病逝了。
對於一個傳統的士林清流來說,海映雪根本就是家族的恥辱,對外宣佈已經病逝的女兒,如今接回去,即使在鄉下莊子上,可事情一旦走漏風聲,海家的名聲就全完了,海老太爺和海大爺又怎麼會真心願意將她接回?
“是啊,他們一起騙了老夫人,就算是我娘當年願意跟他們回來,也未必能回到鞏縣,”常相逢嘆了口氣,幸虧海氏最早的時候隱姓埋名跟着常安邦到了常家營,那種莊戶人家沒能力去仔細打聽她的來歷,而後來再嫁段天生,也沒有會想到那個成天被虐待的女人居然出身大家。
“那你下來要怎麼辦?海浩然不會認你,”明奕低聲道,海浩然不會認常相逢,如何肯出手幫她?常相逢原來打的主意只怕實現的可能不大了。
“所以我真的求你幫忙了,你能不能請海浩然出來跟我見上一面?”常相逢從馬車裡探出頭,原本她是想着如果能見到關氏,憑着跟海氏一場母女,自己只要拿到紅靈的身契,力證紅靈逃奴的身份,常家就再也翻不出什麼風浪了。可現在,關氏那裡她走不通了。
而自己那個大舅海浩然,她就更指望不上了,如果當初海家的決定是隻接回自己的女兒,那麼常相逢還可以指望他對海氏有一絲兄妹之情,不求他認回海氏,暗中支持自己一下將紅靈的身契給自己還是可以的,現在知道了真相,海浩然當然就不打算接回妹妹,如今兒子和弟弟都當着官呢,又如何會願意跟海氏攀上關係?
事情到了這一步,想不求明奕都不行了,自己就算是跑到海家門外,人家也不會認自己,說不定還亂棍打出,再說這樣事情,傳出去對海氏也沒有多少好處,海家只怕真的要跑去將海氏抓回去沉塘了。
“你覺得海家還會幫你?”明奕點點頭,請出海浩然不是難事,可是說動他,明奕自己都沒有把握,這畢竟是海家的家事。
常相逢搖搖頭,“我沒想過求他,他必須要答應我。”
海浩然沒想到十幾年後,他會見到妹妹的女兒,當然,如常相逢所想,他壓根兒沒打算認下這個外甥女。
海浩然看上去四十多歲,保養的極好,身上的穿了一身蘇綢直裰,白淨的長臉上留了精緻的長髯,他一進門就看到了常相逢,除了她與妹妹相似的容貌外,更是因爲她一直安靜的坐在窗前,沒有像明奕那樣起身相迎。
“這位是?”海浩然受了明奕的禮,矜持的一笑,看向常相逢。
“海老爺請坐,其實今天是在下想見您一面,才請明公子幫忙的,”常相逢起身請海浩然坐下,這樣的恂恂君子,卻是眼睜睜的看着一母同胞落入絕境的無情之人,不值得她尊敬。
海浩然被眼前女子桀驁的態度惹的很是不悅,可又礙於明奕的面子不好拂袖而去,因此也不跟常相逢客氣,直接在她對面坐下,“你託明公子請出來有什麼事?”
“我叫常相逢,是海映雪跟常安邦的女兒,這次是爲十九年前的一樁舊事想請海大老爺幫個忙的,”常相逢微微一笑,並沒有被海浩然的官腔給嚇住,“海大老爺您也可以拒絕我,不過您拒絕我之前,要把可能付出的代價想好了,畢竟海家不比我們這些草芥,可是世代爲官的清流啊,這名聲向來比性命看的還金貴呢!”
常巧姑自常相逢走了之後,頗有些心神不寧,這個時候她才發現,原來一向需要她保護指點的妹妹,其實已經是竇家的主心骨了。
“嫂子,你說巧丫什麼時候能回來啊,”常巧姑第一百次看向官道,“這都五天了。”
“五天了,也該到家了纔是,也不知道那邊兒的事怎麼樣了,”常巧姑沒鬧明白妹妹到底去鞏縣做什麼,茫然的切着案上的涼粉,短短几天,城裡賣紅薯涼粉的攤子上都會擺上綠豆渾漿涼粉,對竇家的生意沒有影響是假話,可更讓常巧姑憂心的是現在到處都在傳她們私自泄露了常家的私方出來掙錢,這不孝不義之名自己跟妹妹是背上了。
“哼,族長,我就說吧?這對姐妹哪裡會知道羞恥,這不還敢出來擺攤兒呢,拿着咱們家的方子出來掙錢,真是掙的好愜意啊,”一輛驢車在常巧姑的攤子前停下,車上的人還沒有下來,已經有個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歇下哈,明天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