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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一出來,明神宗臉色就變了,鄭貴妃更是激動異常,伸個指頭出來,對天大呼:
“如果這事是我乾的,我就全家死光!(奴家赤族)”
這句話說得實在太絕,於是皇帝也吼了一句:
“這是我的大事,你全家死光又如何?!(稀罕汝家)”
貴妃發火了,皇帝也發火了,但接下來的一句話,卻澆滅了所有人的激情:
“我看,這件事情就是張差自己乾的。”
說這句話的人,就是太子朱常洛。雖然幾秒鐘之前,他還曾信誓旦旦地要求追查幕後真兇。
於是大家都滿意了,爲徹底平息事端,萬曆四十三年(1615)五月二十八日,二十多年不上朝的萬曆先生終於露面了。他召來了內閣大臣、文武百官,以及自己的太子,皇孫,當衆訓話,大致意思是:自己和太子關係很好,你們該幹嘛就幹嘛,少來瞎攪和,此案是張差所爲,把他幹掉了事,就此定案,誰都別再折騰。
太子的表現也很好,當衆抒發父子深情,給這出鬧劇畫上了圓滿句號。
一天後,張差被凌遲處死,十幾天後,龐保和劉成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刑部大牢裡,就殺人滅口而言,幹得也還算相當利落。
轟動天下的瘋子襲擊太子事件就此結束,史稱明宮三大案之“梃擊”。
梃擊是一起復雜的政治案件,爭議極大,有很多疑點,包括幕後主使人的真實身份。
因爲鄭貴妃要想刺殺太子,就算找不到絕頂高手,到天橋附近找個把賣狗皮膏藥的,應該也不是問題,選來選去就找了個張差,啥功夫沒有,還養了他三年。這且不論,動手時連把菜刀都沒有,拿根木棍闖進宮,就想打死太子,相當無聊。
所以有些人認爲,梃擊案是朝廷某些黨派所爲,希望混水摸魚,藉機鬧事,甚至有人推測此事與太子有關。因爲這事過於扯淡,鄭貴妃不傻,絕不會這麼幹。
但我的看法是,這事是鄭貴妃乾的,因爲她的智商,就是傻子水平。
對於梃擊案,許多史書的評價大都千篇一律,鄭貴妃狡猾,萬曆昏庸,太子老實,最後老實的太子在正義的東林官員支持下,戰勝了狡猾的鄭貴妃。
這都是蒙人的。
仔細分析就會發現,鄭貴妃是個蠢人,萬曆老奸巨滑,太子也相當會來事,而東林官員們,似乎也不是那麼單純。
所以事實的真相應該是,一個蠢人辦了件蠢事,被一羣想挑事的人利用,結果被老滑頭萬曆鎮了下來,僅此而已。
之所以詳細介紹此事,是因爲我要告訴你:在接下來的敘述中,你將逐漸發現,許多你曾無比熟悉的人,其實十分陌生,許多你曾堅信的事實,其實十分虛僞,而這,不過是個開頭。
以上,就是萬曆同志執政四十餘年的大致成就,具體說來,就是鬥爭、鬥爭、再鬥爭。
先鬥倒張居正,再鬥爭國本、妖書、梃擊,言官、大臣、首輔輪番上陣,一天到晚忙活這些事,幾十年不上朝,國家是不怎麼管了,山東、山西、河南、江西及大江南北相繼告災,文書送上去,理都不理。而更滑稽的是,最大的受害者不是老百姓,而是官員。
在萬曆年間,如果你考上進士,也別高興,因爲考上了,未必有官做。
一般說來,朝代晚期,總會出現大量貪官污吏,欺壓百姓,攤派剝削,但我可以很負責地講,萬曆年間這個問題很不嚴重,因爲壓根就沒官。
老子曾經說過,最好的國家,是老百姓不知道統治者是誰,從某個角度講,萬曆同志做到了。
按照以往制度,六部給事中的名額,應該是五十餘人,而都察院的名額,應該是一百餘人。可到了萬曆三十五年,六部給事中只有四個人,而且其中五個部沒有都給事中,連個管事的都沒有,都察院的十三道御史,竟然只剩下五個人,幹幾十個人的活,累得要死。
更要命的是,都察院是監察機構,經常要到全國各地視察,五個人要巡全國十三個省,一年巡到頭,連家都回不去,其中最慘的一位兄弟,足足在外巡了六年,才找到個替死鬼,回了京城。
基層御史只有五個,高層御史卻是一個都沒有,左都御史、右都御史經常空缺,都察院考勤都沒人管,來不來,幹不幹,全都靠自覺。
最慘的,還是中央六部,當時的六部,部長副部長加起來,一共只有四個。禮部沒有部長,戶部只有一個副部長,工部連副部長都沒有,只有幾個郎中死頂。
其實候補進士很多,想當官的人也多,可是萬曆同志就是不批,你能咋辦?
最搞笑的是,即使萬曆批了,發了委任狀,你也當不了官。
比如萬曆三十七年(1609),朝廷實在頂不住了,死磨硬泡,才讓萬曆先生批了幾百名官員的上任憑證。可是幾個月過去了,竟然無人上任,再一查才知道,憑證壓根就沒發。
因爲根據規定,發放憑證的是吏部都給事中,可這個職位壓根就沒人,鬼來發證?
官員倒黴不說,還連累了犯人,到萬曆三十八年(1610),刑部大牢裡已經關了上千名犯人,一直沒人管,有些小偷小摸的,審下來也就是個治安處罰,卻被關了好幾年,原因很簡單,刑部長官退了,又沒人接,這事自然無人理。
不過犯人還是應該感到幸運,畢竟管牢房伙食的人還在。
當官很難,辭官也難,你今天上完班,說明天我不幹了,誰都不攔你,但要等你的辭職報告批下來,估計也得等個幾年。如果你等不及了,就這麼走也行,沒人追究你。
總而言之,萬曆的這個政府,基本屬於無政府,如此看來,他應該屬於無政府主義者,思想如此超前,着實不易。
一般說來,史料寫到這段,總是奮筆疾書,痛斥萬曆昏庸腐朽,政府實效,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而在我看來,持這種看法的,不是裝蒜,就是無知。
因爲事實絕非如此。萬曆年間,恰恰是明代經濟最發達的時期,所謂資本主義萌芽,正是興盛於此。
而老百姓的生活,那真是滋潤,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明初的時候,出去逛要村裡開介紹信,未經許可亂轉,抓住就是充軍。萬曆年間,別說介紹信,連戶口(黃冊)都不要了,你要有本事,跑到美國都沒人管你。
至於日常活動,那就更不用說了,許多地方衙門裡壓根就沒官,也沒人收苛捐雜稅,貪污受賄,許多農民涌入城市打工,成爲明代的農民工。
這幫人也很自由,今天給你幹幾天,明天給他幹幾天,僱主大都是江浙一帶的老闆,雖說也有些不厚道的老闆拖欠民工工資,但大體而言,還算是守規矩。
久而久之,城市的人越來越多,這些人就是所謂的市民,明代著名的市民文化由此而起,而最受廣大市民歡迎的文化讀物,就是《金瓶梅》、三言等等。
按照現在的說法,這些書籍大都含有封建糟粕,應該限制傳播,至少也要寫個此處劃掉多少字之類的說明,但當時連政府都沒人管,哪有人理這個,什麼足本善本滿天飄,肆無忌憚。
穿衣服也沒譜,朱元璋那時候,衣服的材料、顏色,都要按身份定,身份不到就不能穿,穿了就要打屁股,現在是沒人管了,想穿什麼穿什麼,還逐漸出現了性別混裝,也就是男人穿女裝,塗脂抹粉,搞女性化(不是太監),公然招搖過市,還大受歡迎。
穿女裝還好,而更聳人聽聞的是,經常有些人(不是個把),什麼都沒穿,光着身子在市面上走來走去,即所謂裸奔。剛奔的時候還有人喊,奔久了也就見怪不怪了。
至於思想,那更是沒法說,由於王守仁的心學大量傳播,特別是最爲激進的泰州學派,狂得沒邊,什麼孔子孟子,三綱五常,那都是“放屁”、“假道學”,總而言之,打倒一切權威,藐視一切準則。
封建禮教也徹底廢了,性解放潮流席捲全國,按照“二拍”的說法,女人離異再嫁,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青樓妓院如雨後春筍,豔情小說極其流行,涌現了許多優秀作者和忠實讀者羣。今天流傳下來的所謂明代豔情文學,大都是那時的產物。
說到這個份上,我也無話可說了。
自然經濟,這是純粹的自然經濟。
萬曆年間的真相大抵如此,一個政治紛亂,經濟繁榮、文化燦爛、生機勃勃的世界。
然而這個世界,終究被毀滅了。
毀滅的起因,是一個人。這人的名字,叫李成樑。
不世之功臣
李成樑,是一個猛人,還不是一般的猛。
他出生於嘉靖五年(1526),世襲鐵嶺衛指揮僉事,算是高級軍官,可到他這輩,混得相當差勁,家裡能賣的都賣了,非常窮,窮得連進京繼承官職的路費都沒有。
他本人也混得很差,直到四十歲,還是個窮秀才。後來找人借錢,好歹湊了個數(繼承官職,是要行賄的),這才撈到官位,還真不是一般的慘。
但此後,他便一發不可收拾。
當時的遼東很亂,雖然俺答部落改行做了生意,不搶了,但其他部落看俺答發了財,自己又沒份,更不消停,一窩蜂地來搶,什麼插漢部、泰寧部、朵顏部、王杲部,亂得一塌糊塗,亂到十年之內,竟然有三位明朝大將戰死。
然後李成樑來了,然後一切都解決了。
休息一天
各位朋友:
大家好。明日休息一天。望諒
當年明月
2008年4月19日
打仗,實際上和打麻將差不多,排兵佈陣,這叫洗牌,擲色子,就是開打,戰況多變,就是不知道下一張摸什麼牌,而要想贏牌,一靠技術,二靠運氣。
靠死運氣,怎麼打怎麼贏,所謂福將。
靠死裡打,怎麼打怎麼贏,所謂悍將。
李成樑,應該是福將加悍將。
隆慶四年(1570),李成樑到遼東接任總兵,卻沒人辦交接手續,因爲前任總兵王首道,是被蒙古人幹掉的。
當時遼東的形勢很亂,鬧事的部落很多,要全列出來,估計得上百字,大致說來,鬧得最兇的有如下幾個:
蒙古方面:插漢部,首領土蠻。泰寧部,首領速巴亥。朵顏部,首領董狐狸。
女真方面:建州女真,王杲部。海西女真,葉赫部、哈達部,首領清佳努、孟格部祿。
這些名字很難記,也全都不用記,因爲他們很快就會被李成樑幹掉。
以上這些人中,最不消停的,是土蠻。他的部落最大,人最多,有十幾萬人,比較團結,具體表現爲搶劫時大家一起來,每次搶的時候,都是漫天煙塵,鋪天蓋地,明軍看到就跑,壓根無法抵擋。
所以李成樑來後,第一個要打的,就是這隻出頭鳥。
自從李大人出馬後,土蠻就從沒舒坦過。從萬曆元年起,李成樑大戰五次,小戰二十餘次,基本算是年年打,月月打。
總打仗不奇怪,奇怪的是,李成樑每次都打贏。
其實他的兵力很少,也就一兩萬人,之所以每戰必勝,大致有兩個原因:首先是技術問題,他屬下的遼東鐵騎,每人配發三眼火銃,對方用刀,他用火槍,明明白白就欺負你。
其次是戰術問題,李成樑不但驍勇善戰,還喜歡玩陰招,對手來襲時,準備大堆財物,擺在外面,等蒙古人下馬搶東西,他就發動攻擊。此外,他還不守合同,經常偷襲對手,靠這兩大優勢,十年之內,他累計斬殺敵軍騎兵近五萬人,把土蠻折騰得奄奄一息。
看到這段史料,再回憶起他兒子李如鬆同志的信用問題,不禁感嘆:家庭教育,是很重要的。
土蠻歇了,泰寧也很慘,被打得到處跑不說,萬曆十年(1582),連首領速巴孩都中了埋伏,被砍了腦袋。
蒙古休息了,女真精神了
女真,世代居住於明朝遼東一帶,到萬曆年間,主要分爲四個部落:海西女真、建州女真、黑龍江女真、東海女真。
黑龍江和東海的這兩撥人,一直比較窮,吃飯都成問題,連搶劫的工具都沒有,基本上可以忽略。
而最讓人頭疼的,是建州女真。
當時的建州女真,頭領叫做王杲,這人用今天的話說,是個給臉不要臉的人。
他原本在這裡當地主,後來勢力大了,明朝封他當建州衛指揮使,官位不低,這人不滿意,自封當了都督。
王杲的地盤靠近撫順,明朝允許他和撫順做生意,收入很高,這人不滿意,誘殺了撫順的守將,非要去搶一把。
因爲他經常不滿意,所以李成樑對他也不滿意,萬曆元年(1573),找個機會打了一仗。
開始明軍人少,王杲佔了便宜,於是他又不滿意了,拼命地追,追到後來,進了李成樑的口袋,又拼命跑,從建州跑到海西,李將軍也是個執着的人,從建州追到海西,王杲束手無策,只能投降。
投降後,屬下大部被殺,他本人被送到京城,剮了。
但在亂軍之中,有一個人跑了,這個人叫阿臺,是王杲的兒子。十年後,禍患即由此而起。
建州女真完了,下一個要解決的,是海西女真。
海西女真中,第一個被解決的,是葉赫部。
應該承認一點:李成樑除掉葉赫部的方法,是相當無恥的。
萬曆十一年(1583),葉赫部首領,貝勒清佳努率兩千餘人來到開原,準備進行馬市貿易。在這裡,他們將用牲畜換取自己所需的各種物資。
高興而來,滿載而歸,過去無數次,他們都是這樣做的。
然而這次不同。
當他們準備進入開原城時,守城明軍攔住了他們,說:
“你們人太多了,不能全部入城。”
清佳努想了一下,回答:
“好的,我只帶三百人進城。”
但當他入城後,才驚奇地發現,這裡沒有商人,沒有小販,沒有擁擠的人流,只是一片空地。
然後,他聽到了炮聲。
炮聲響起的同時,城外的李成樑下達了攻擊令,數千名明軍蜂擁而起,短短几分鐘之內,清佳努和三百隨從全部被殺,城外的明軍也很有效率,葉赫部只跑掉了四百四十人。
然後是哈達部
相對而言,哈達部人數少,也不怎麼惹事,李成樑本來也沒打算收拾他們。但不幸的是,哈達部有個孟格部祿,孟格部祿又有個想法:和葉赫部聯合。
這就有點問題了,因爲李成樑先生的目標,並不是蒙古,甚至也不是女真,他選擇敵人的唯一標準,就是強大。
強大,強大到足以威脅帝國的程度,就必須消滅。
本着這一指導原則,李成樑偷襲了哈達部,將部落主力殲滅,解決了這個問題。
自隆慶四年至萬曆十九年,在二十二年的時間裡,李成樑把遼東變成了靜土,並不乾淨,卻很安靜。
如果各部落團結,他就挑事,挑出矛盾後,就開始分類。聽話的,就給胡蘿蔔吃;不聽話的,就用大棒。多年來,他作戰上百次,大捷十餘次,殲敵十多萬人,年年立功受獎,年年升官發財,連戚繼光都要靠邊站,功績彪炳,無懈可擊。
除了萬曆十一年的那一場戰役。
萬曆十一年(1583),李成樑得到了一個消息:阿臺出現了。
從戰火中逃離的阿臺,帶着對明朝的刻骨仇恨,開始了他的二次創業。經過十年不懈的殺人搶劫,他成功地由小土匪變成了大強盜,並建立了自己的營寨,繼續與明朝對抗。
對付這種人,李成樑的辦法有,且只有一個。
萬曆十一年(1583)二月,他自撫順出兵,攻擊阿臺的營寨。
攻擊沒有想象中順利,阿臺非常頑強,李成樑竭盡全力,放火強攻全用上,竟然未能攻克,無奈之下,他找來了兩個幫手。
這兩個幫手,實際上是幫他帶路的嚮導,一個叫尼堪外蘭,另一個,叫覺昌安。
這兩位都是當地部落首領,所以李成樑希望他們出面,去找阿臺談判,籤個合同把事情結了。
當然了,遵不遵守合同,那就另說了,先把人弄出來。
兩個人就這麼去了,但是,李成樑疏漏了一個重要的細節——動機。
同爲建州女真,這兩個人有着不同的動機,和不同的身份。
尼堪外蘭是附近的城主,之所以幫助李成樑,是因爲除掉阿臺,他就能夠獲得利益。
而覺昌安跑過來,只是爲了自己的孫女——阿臺是他的孫女婿。
當兩人來到城寨下時,不同的動機,終將導致不同的行爲。
覺昌安對尼堪外蘭說,我進去勸降,你在外面等着,先不要動手。
尼堪外蘭同意。
覺昌安進入城內,見到了阿臺,開始遊說。
很可惜,他的口才實在不怎麼樣,說得口乾舌燥,阿臺壓根就沒反應。
時間不斷逝去,等在城外的尼堪外蘭開始不耐煩了。
但他很明白,覺昌安還在裡面,無論如何不能動手。
正在這個關鍵的時刻,李成樑的使者來了,只傳達了一句話:
“爲何還未解決?”
對李成樑而言,這只是個普通的催促。
但這句話,在尼堪外蘭的腦海中,變成了命令。
他之所以跑來,不是爲了覺昌安,更不是爲阿臺,只是爲了利益和地盤,爲了李成樑的支持。
於是,他打算用自己的方式去解決。
他走到城寨邊,用高亢的聲音,開始了自己的談判:
“天朝大軍已經到了,你們已經沒有出路,太師(指李成樑)有令,若殺掉阿臺者,就是此地之主!”
這是一個謊言。
所謂封官許願,是尼堪外蘭的創造,因爲李成樑雖不守信用,但一個小小的營寨,打了就打了,還犯不着許願開支票。
但事實證明,人窮志短,空頭支票,也是很有號召力的。
應該說,遊牧民族是比較實誠的,喊完話後,沒有思想鬥爭,沒有激烈討論,就有人操傢伙奔阿臺去了。
誰先砍的第一刀無人知曉,反正砍他的人是爭先恐後,絡繹不絕,最後被亂刀砍死,連覺昌安也未能倖免。
雖然城外的李成樑不知道怎麼回事,但他知道該幹什麼,趁亂帶兵殺了進去。
因爲他不知道尼堪外蘭的那個合同(估計知道了也沒用),所以也就沒有什麼顧忌,辦事也絕了點——城內共計兩千三百人,無一生還。
和覺昌安一起進城的,還有他的兒子塔克世,同樣死在城裡。
不過對於李成樑而言,這實在無關緊要,多死個把人無所謂,在他的戰鬥生涯中,這只是次微不足道的戰鬥,打掃戰場,撿完人頭報功,回家睡覺。
尼堪外蘭倒是高興,雖然覺昌安是慘了點,畢竟討好了李成樑,也算大功告成。
但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有一個人已經點燃了火種,燎原沖天的烈焰,終將由此而起。他是覺昌安的孫子,他是塔克世的兒子,他的名字,叫做努爾哈赤。
萬世之罪首
努爾哈赤很氣憤——他應該氣憤,他的祖父、父親死了,而且死得很冤枉,看起來,李成樑害死了他的兩位親人,實際上,是五個。
如果你還記得,覺昌安所以入城,是爲了阿臺的妻子,自己的孫女,當然,也就是努爾哈赤的堂姐,她也死在亂軍之中,這是第三個。
而阿臺,自然就是努爾哈赤的堂姐夫,他是第四個,然而,他和努爾哈赤的關係,遠比你想象得複雜得多。
嘉靖三十八年(1559),努爾哈赤生於赫圖阿拉,他的祖父覺昌安和父親塔克世都是女真世襲貴族,曾任建州左衛指揮使。
滑稽的是,雖說家裡成分很高,努爾哈赤的生活檔次卻很低,家裡五兄弟,他排行老大,卻很像小弟,從小就要幫着幹活,要啥沒啥。
原因很簡單,當時的女真部落,大都窮得掉渣,所謂女真貴族,雖說不掉渣,但也很窮,所以爲了生計,小時候的努爾哈赤曾到他的外祖父家暫住。
他的外祖父,就是我們的老朋友,王杲。
現在,先洗把臉,整理一下他們之間的關係:
努爾哈赤的母親是王杲的女兒,也就是說,阿臺是努爾哈赤的舅舅,但是阿臺又娶了努爾哈赤的堂姐,所以他又是努爾哈赤的堂姐夫,這還好,要換到努爾哈赤他爹塔克世這輩,就更亂了,因爲阿臺既是他的侄女婿,又是他的小舅子。
亂是亂了點,考慮到當時女真族的生存狀態,反正都是親戚,也算將就了。
你應該能理解努爾哈赤有多悲痛了,在李成樑的屠刀之下,他失去了祖父覺昌安、外祖父王杲、父親塔克世、堂姐XX(對不起,沒查到)以及舅舅阿臺(兼堂姐夫)。
悲痛的努爾哈赤找到了明朝的官員,憤怒地質問道:
“我的祖父、父親何故被害,給我一個說法!”
明朝的官員倒還比較客氣,給了個說法:
“對不住,我們不是故意的,誤會!”
很明顯,這個說法不太有說服力,所以明朝官員還準備了一份禮物,以安撫努爾哈赤受傷的心靈。
這份禮物是三十份敕書,三十匹馬、一份都督的任免狀。
馬和任免狀大家都知道,我解釋一下這敕書是個什麼玩意。
所謂敕書,用今天的話說,就是貿易許可證。
當時的女真部落,住在深山老林,除了狗熊啥都缺,過日子是過不下去了,要動粗,搶劫的經驗又比不上蒙古,明朝不願開放互市,無奈之下,只好找到了這個折衷的方式,一道敕書,就能做一筆生意。三十分敕書,就是三十筆生意。
明朝的意思很明白,人死了,給點補償費,你走人吧。
客觀地講,這筆補償費實在有點低,似乎無法平息努爾哈赤的憤怒。
然而他接受了。
他接受了所有的一切,回到了自己的家鄉。
然後,他召集了族人,殺死了一頭牛,舉行了祭天儀式,拿出了祖上流傳下來的十三副鎧甲,宣佈,起兵。
收了賠償金再起兵,和收了錢不辦事,似乎是異曲同工。但無論如何,努爾哈赤向着自己的未來邁出了第一步。這一年,他二十五歲。
按照許多史料書籍的說法,下面將是努爾哈赤同志的光榮創業史,先起兵殺死尼堪外蘭,然後統一建州女真,打敗海西女真最強的葉赫部落,至萬曆四十六年(1618),統一女真。
最後是基本類同的幾句評價:非常光輝、非常勵志、非常艱苦等等。
本人同意以上評語,卻也要加上四個字:非常詭異。
據說努爾哈赤從小住在林子裡,自己打獵、採集蘑菇,到市集上換東西,生活艱苦,所以意志堅定,渴了喝泉水,餓了啃人蔘,所以身體強壯,天賦異稟,無師自通,所以極會打仗。
有以上幾大優惠條件,所以十三副鎧甲起兵,便不可收拾。
這絕不可能。
努爾哈赤起兵時,他的武器是弓箭,不是導彈,他帶着十三副鎧甲,不是十三件防彈衣,在當時衆多的女真部落中,他只不過是個小人物。
然而這個小人物,只用了三十多年,就統一了女真、建立了政權,佔據了原本重兵集結的遼東,並正式嚮明朝挑戰。
於是,我得出了一個結論:他得到了幫助。
而幫助他的這個人,就是李成樑。
我並不是陰謀論者,卻驚奇地發現,無數的清代史料書籍中,都詳細地描述了祖父覺昌安的慘死、李成樑的冷漠殘酷、努爾哈赤的無助,卻不約而同地忽略了這樣一個細節——努爾哈赤的祖父覺昌安,是李成樑的朋友、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