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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昖沒在社會上混過,自然好忽悠,可日本人就不同了,能出征朝鮮的,都是在國內摸爬滾打過來的,且手握重兵,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所以在柳成龍等人看來,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但是事實證明,這是一個不太靠譜的世界,正如那句流行語所言:一切皆有可能。

萬曆二十年(1592)九月,沈惟敬再次抵達義州,準備完成這個任務。

作爲國王指派的聯絡使者,柳成龍饒有興趣地想知道,這位混混準備憑什麼擋住日本人,忽悠?

事情似乎和柳成龍預想的一樣,沈惟敬剛到就提出,要先和日軍建立聯繫,而他已經寫好了一封信,準備交給佔據平壤的小西行長,讓小西行長停止進攻,開始和談。

這是個看上去極爲荒謬的主意,且不說人家願不願和談,單說你怎麼建立聯繫,誰去送這封信?你自己去?

沈惟敬道:當然,不是我去。

他派了一個家丁,背上他寫的那封信,快馬奔進了平壤城,所有的人都認爲,這注定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除了沈惟敬外。

一天之後,結果揭曉,沈惟敬勝。

這位家丁不但平安返回,還帶來了小西行長的口信,表示願意和談。

然而問題並沒有就此解決,因爲這位小西行長同時表示,他雖然願意談判,卻不願意出門,如要和平,請朝鮮和大明派人上門面議。

想想也對,現在主動權在人家手裡,說讓你去你還就得去。

柳成龍這回高興了,沈惟敬,你就吹吧,這次你怎麼辦?派誰去?

然而他又一次吃驚了,因爲沈惟敬當即表示:

誰都不派,我自己去。

包括柳成龍在內的許多人都愣住了,雖說他們不喜歡這個大忽悠,但有如此膽量,還是值得佩服的。於是大家紛紛進言,說這樣太危險,你最好不要去,就算要去,也得帶多幾個人,好有個照應。

沈惟敬卻哈哈一笑,說我帶個隨從去就行了,要那麼多人幹嘛?

大家想想,倒也是,帶兵去也白搭,軍隊打得過人家,咱也不用躲在這兒,不過爲了方便,您還是多帶幾個人上路吧。

當然,這個所謂方便,真正的意思是如果出了事,多幾個人好收屍。

於是,在衆人的注視中,沈惟敬帶着三個隨從,向着平壤城走去。大家又一次達成了兩點共識:第一,這人很勇敢;第二,他回不來了。

明朝那些事兒6[1182]

但沈惟敬卻不這麼想,作爲一個混混,他沒有多少愛國情懷。同理,他也不做賠本生意,之所以如此自信,是因爲在他的身上,有着大混混的另一個特性——隨機應變,能屈能伸。

而關於這一點,還有個生動的範例。

曾盤踞山東多年的著名軍閥張宗昌,就有着同樣的特性。這位仁兄俗稱“三不知”(不知兵有多少,不知錢有多少,不知老婆有多少),當年由混混起家,後來混到了土匪張作霖的手下,變成了大混混。

有一次,張作霖派手下第一悍將郭鬆齡去張宗昌那裡整頓軍隊,這位郭兄不但是張大帥的心腹,而且還到外國喝過洋墨水,啃過黃油麪包,一向瞧不起大混混張宗昌,總想找個機會收拾他,結果一到地方,不知張混混那根筋不對,應對不利,竟然得罪了郭鬆齡。

這下就不用客氣了,郭大哥雖然是個留學生,罵人的本事倒也沒丟,手指着張大混混,張口就來:X你娘!

在很多人的印象中,軍閥應該是脾氣暴躁,殺人不眨眼,遇此侮辱,自當拍案而起,拔劍四顧。

然而關鍵時刻,張宗昌卻體現出了一個大混混應有的素質,他當即回答道:

你X俺娘,你就是俺爹了!

說完還給郭鬆齡跪了下來,我記得,他比郭兄至少大一輪。

這就是大混混的本領,他後來在山東殺人如麻,作惡多端,那是伸,而跪郭鬆齡,認乾爹,就是屈。

沈惟敬就是一個大混混,在兵部官員、朝鮮國王的面前,他屈了,而現在,正是他伸的時候。

小西行長之所以同意和談,自然不是爲了和平,他只是想借此機會摸摸底,順便嚇唬明朝使者,顯顯威風,用氣勢壓倒對手。

於是他特意派出大批軍隊,於平壤城外十里列陣,安排了許多全副武裝的士兵,手持明晃晃的大刀和火槍,決定給沈惟敬一個下馬威。

柳成龍也算個厚道人,送走沈惟敬後,感覺就這麼了事不太地道,但要他陪着一起去,他倒也不幹。

於是他帶人登上了平壤城附近的一座山,從這裡眺望平壤城外的日軍,除了平復心中的愧疚外,還能再看沈惟敬最後一眼(雖然比較遠)。

然而在那裡,他看到的不是沈惟敬的人頭,而是讓他終身難忘的一幕。

明朝那些事兒6[1183]

當沈惟敬騎着馬,剛踏入日軍大營的時候,日軍隊列突然變動,一擁而上,把沈惟敬圍得嚴嚴實實,裡三層外三層水泄不通。然而沈惟敬卻絲毫不見慌張,鎮定自若地下馬,在刀劍從中走入小西行長的營帳。

過了很久(日暮),沈惟敬終於又走出了營帳,毫髮無傷。而柳成龍還驚奇地發現,那些飛揚跋扈的日軍將領,包括小西行長、加藤清正等人,竟然紛紛走出營帳,給沈惟敬送行,而且還特有禮貌(送之甚恭)。

數年之後,柳成龍在他的回憶錄裡詳細記載了他所看到的這個奇蹟,雖然他也不知道,在那一天,沈惟敬到底說了些什麼——或許永遠也沒人知道。

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沈惟敬確實幹了一件很牛的事情,因爲僅僅一天之後,日軍最高指揮官小西行長就派人來了——對沈惟敬表示慰問。

來人慰問之餘,也帶來了小西行長的欽佩:

“閣下在白刃之中顏色不變,如此膽色,日本國內亦未曾見識。”

日本人來拍馬屁了,沈惟敬卻只是微微一笑,講了句牛到極點的話:

“你們沒聽說過唐朝的郭令公嗎?當年回紇數萬大軍進犯,他單人匹馬闖入敵陣,絲毫無畏。我怎麼會怕你們這些人(吾何畏爾)!”

郭令公就是郭子儀,曾把安祿山打得落荒而逃,是平定安史之亂的主要功臣,不世出之名將。

相比而言,沈惟敬實在是個小人物,但在我看來,此時的他足以與郭子儀相比,且毫不遜色。

因爲他雖是個混混,卻同樣無所畏懼。

馬屁拍到馬腿上,望着眼前這位大義凜然的人,日本使者手足無措,正不知該說什麼,卻聽見了沈惟敬的答覆:

“多餘的話不用再講,我會將這裡的情況回報聖皇(即萬曆),自然會有處置,但在此之前,你們必須約束自己的屬下。”

怎麼約束呢?

“日軍不得到平壤城外十里範圍之內搶掠,與之相對應,所有朝鮮軍隊也不會進入平壤城內十里!”

很多人,包括柳成龍在內,都認爲沈惟敬瘋了。當時的日軍,別說平壤城外十里,就算打到義州,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讓日軍遵守你的規定,你當小西行長的腦袋進水了不成?

事實證明,確實有這個可能。

明朝那些事兒6[1184]

日本使者回去後沒多久,日軍便派出專人,在沈惟敬劃定的地域樹立了地標,確定分界線。

柳成龍的嘴都合不上了,他想破腦袋也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只有沈惟敬,知道這一切的答案。

一直以來,他不過是個冒險者,他的鎮定,他的直言不諱,他的獅子大開口,其實全都建立在一個基礎上——大明。如果沒有後面的那隻老虎,他這頭狐狸根本就沒有威風的資本。

而作爲一個清醒的指揮官,小西行長很清楚,大明是一臺沉睡的戰爭機器,如果在目前的局勢下,貿貿然與明朝開戰,後果不堪設想,必須穩固現有的戰果,至於大明……,那是遲早的事。

萬曆二十年(1592)十一月二十八日,沈惟敬再次來到朝鮮,這一回,小西行長終於亮出了他的議和條件:

“以朝鮮大同江爲界,平壤以西全部歸還朝鮮。”

爲表示自己和談的誠意,他還補充道:

“平壤城亦交還朝鮮,我軍只佔據大同江以東足矣。”

最後,他又順便拍了拍明朝的馬屁:

“幸好天朝(指明朝)還沒有派兵來,和平已經實現,我們不久之後就回去啦。”

跑到人家的家裡,搶了人,放了火,搶了東西,然後從搶來的東西里挑一些不值錢的,還給原先的主人,再告訴他:其實我要的並不多。

這是一個很不要臉的人,也是一個很不要臉的邏輯。

但沈惟敬似乎並沒有這樣的覺悟,他本來就是個混事的,又不能拍板,於是他連夜趕回去,通報了日軍的和平條件。

照這位沈先生的想法,所謂談判就是商量着辦事,有商有量,和買菜差不多,你說一斤,我要八兩,最後九兩成交。雖然日本人的條件過分了點,但只要談,還是有成功的可能。

但當他見到宋應昌的時候,才知道自己錯了。

因爲還沒等他開口,宋侍郎就說了這樣一段話:

“你去告訴那些倭奴,如果全部撤出朝鮮,回到日本,講和是可以的(不妨),但如果佔據朝鮮土地,哪怕是一縣、一村,都絕不能和!”

完了,既不是半斤,也不是八兩,原來人家壓根就沒想過要給錢。

雖然沈惟敬膽子大,敢忽悠,確有過人之處,但事實證明,和真正的政治家比起來,他仍然只是混混級別。

因爲他不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有些原則是不能談判的,比如國家、主權、以及尊嚴。

明朝那些事兒6[1185]

沈惟敬頭大了,但讓人驚訝的是,雖然他已知道了明朝的底線,卻似乎不打算就此瞭解,根據多種史料分析,這位仁兄已把和談當成了自己的一種事業,並一直爲此不懈努力。在不久之後,我們還將看到他的身影。

但在宋應昌看來,目的已經達到,因爲他苦苦等待的那個人,已經做好了準備。

軍閥

宋應昌等的人,叫做李如鬆。

李如鬆,是李成樑的兒子。

以往我介紹歷史人物,大致都是從家世說起,爺爺、爹之類的一句帶過,然後再說主角兒子,但對於這位李先生,只能破例了,因爲他爹比他還有名。

作爲明朝萬曆年間第一名將(首輔申時行語),李成樑是一個非常出名的人——特別是蒙古人,一聽到這名字就打哆嗦。

李成樑,字汝器,號銀城,遼東鐵嶺衛(即今鐵嶺)人。這位仁兄是個超級傳奇人物,四十歲才混出頭,還只是個小軍官,不到十年,就成爲了邊界第一號人物,風頭壓過了戚繼光,不但當上了總兵,還成了伯爵。

當然,這一切都不是白給的,要知道,人家那是真刀真槍,踩着無數人的屍體(主要是蒙古人的),紮紮實實打出來的。

據統計,自隆慶元年(1567)到萬曆十九年(1591),二十多年間,李成樑年年打仗,年年殺人,年年升官,從沒消停過,平均每年都要帶上千個人頭回來報功。殺得蒙古人魂飛魄散,搞得後來蒙古人出去搶劫,只要看到李成樑的旗幟,基本上都是掉頭就跑。

事實上這位仁兄不但故事多,還是一個影響大明王朝命運的人,關於他的事情,後面再講。這裡要說的,是他的兒子李如鬆。

李如鬆,字子茂,李成樑長子,時任宣府總兵。

說起來,宋應昌是兵部的副部長,明軍的第二把手,總兵都是他的下屬。但作爲高級領導,他卻一定要等李如鬆,之所以如此丟面子,絕不僅僅因爲此人會打仗,實在是迫不得已。

說起來,那真是一肚子苦水。

兩百年前,朱元璋用武力統一全國後,爲保證今後爆發戰爭時有兵可用,設置了衛所制度,也就是所謂的常備軍,但他吸取了宋代的教訓(吃大鍋飯,養兵千日,用不了一時),實行軍屯,並劃給軍隊土地,也就是當兵的平時耕地當農民,戰時打仗當炮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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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這個方法十分省錢,但時間久了,情況就變了,畢竟打仗的時間少,耕田的時間多,久而久之,當兵的就真成了農民,有些地方更不像話,仗着天高皇帝遠,軍官趁機吞併了軍屯的土地,當起了軍事地主,把手下的兵當佃農,有的還做起了買賣。

搞成這麼個狀況,戰鬥力實在是談不上了。

這種部隊要拉出去,也只能填個溝,挖個洞,而且明朝的軍隊制度也有問題,部隊在地方將領手中,兵權卻在兵部手裡,每次有麻煩都要臨時找將領,再臨時安排部隊,這才能開打。

真打起來,就熱鬧了,說起打仗,很多電視劇上都這麼演過:大家來自五湖四海,關鍵時刻指揮官大喝一聲:爲了國家,爲了民族,衝啊!然後大家一擁而上,戰勝了敵人,取得了輝煌的勝利。

這都是胡扯。

兵不知將,將不知兵,平時誰也不認識誰,飯沒吃過酒沒喝過,啥感情基礎都沒有,關鍵時刻,誰肯爲你賣命?你喊一句就讓我去衝鋒?你怎麼不衝?

總之,賣命是可以的,衝鋒也是可行的,但你得給個理由先。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大明王朝都找不到這個理由,所以明軍的戰鬥力是一天不如一天,仗也越打越差,但隨着時間的推移,一些優秀的將領終於找到了它,其中最爲著名的一個人,就是戚繼光。

而這個理由,也可以用一句經典電影臺詞來概括——跟着我,有肉吃。

很多人並不知道,戚繼光的所謂“戚家軍”,其實並不算明朝政府的軍隊,而是戚繼光的私人武裝,因爲從徵集到訓練,都是他本人負責,從軍官到士兵,都是他的鐵桿,除了戚繼光外,誰也指揮不動這支部隊。

而且在戚繼光部隊當兵的工資高,從不拖欠,也不打白條,因爲戚將軍和胡宗憲(後來是張居正)關係好,軍費給得足。加上他也會搞錢,時不時還讓部隊出去做點生意,待遇自然好。

長官靠得住,還能拿着高薪,這種部隊,說什麼人家也不走,打起仗來更是沒話說,一個賽一個地往上衝。後來戚繼光調去北方,當地士兵懶散,戚繼光二話不說,把戚家軍調了過來,當着所有人的面進行操練。

那一天,天降大雨,整整一天。

戚家軍就在雨裡站了一天,鴉雀無聲,絲毫不動。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忠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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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要論在這方面的成就,戚繼光還只能排第二,因爲有個人比他幹得更爲出色——李成樑。

戚繼光的戚家軍,有一流的裝備,優厚的待遇,是明朝戰鬥力最強的步兵,但他們並不是唯一的精英,在當時,還有一支能與之相匹敵的部隊——遼東鐵騎。

作爲李成樑的精銳部隊,遼東鐵騎可謂是當時最強大的騎兵,作戰勇猛,且行動迅速,來去如風,善於奔襲,是李成樑賴以成名的根本。

擁有如此強大的戰鬥力,是因爲遼東鐵騎的士兵們,不但收入豐厚,裝備精良,還有着一樣連戚家軍都沒有的東西——土地。

與戚繼光不同,李成樑是一個有政治野心的人,他在遼東土生土長,是地頭蛇,也沒有“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的高尚道德,在與蒙古人作戰的過程中,他不斷地擴充着自己的實力。

爲了讓士兵更加忠於自己,他不但大把花錢,還幹了一件膽大包天的事情。

在明代,駐軍有自己的專用土地,以用於軍屯,這些土地都是國家所有,耕種所得也要上繳國家。但隨着時間的推移,很多軍屯土地都被個人佔有,既當軍官打仗,又當地主收租,兼職幹得不亦樂乎。

當然,這種行爲是違法的,如果被朝廷知道,是要惹麻煩的。

所以一般人也就用地種點東西,撈點小外快,就這樣,還遮遮掩掩不敢聲張,李成樑卻大不相同,極爲生猛,不但大大方方地佔地,還把地都給分了!但凡是遼東鐵騎的成員,基本上是人手一份。

貪了國家的糧也就罷了,連國家的地,他都敢自己分配,按照大明律令,這和造反也差不太遠了,掉腦袋,全家抄斬,那都是板上釘釘的事。

但事實證明,李成樑不是木板,而是板磚,後臺極硬,來頭極大,還很會來事,張居正在的時候,他是張居正的嫡系,張居正下去了,他又成了申時行的親信,誰也動不了他一根指頭。

如果按馬克思主義階級理論分析,李成樑的士兵應該全都算地主,他的部隊就是地主集團,那真是平民的沒有,良民的不是。

有這麼大的實惠,所以他的部下每逢上陣,都特別能玩命,特別能戰鬥,跟瘋子似地向前跑,衝擊力極強。

地盤是自己的,兵也是自己的,想幹什麼幹什麼,無法無天,對於這種人,今天我們有個通俗的稱呼——軍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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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這些,朝廷自然是知道的,可也沒辦法,那地方兵荒馬亂,只有李成樑鎮得住,把他撤掉或者幹掉,誰幫你幹活?

所以自嘉靖以後,朝廷對這類人都非常客氣,特別是遼東,雖然萬曆十九年(1591)李成樑退休了,但他的兒子還在。要知道,軍閥的兒子,那還是軍閥。

而作爲新一代的軍閥武將,李如鬆更是個難伺候的人物。

在明代,武將是一個很尷尬的角色,建國之初待遇極高,開國六公爵全部都是武將(李善長是因軍功受封的)。並形成了一個慣例:如非武將、無軍功,無論多大官,做了多少貢獻,都絕對不能受封爵位。

所以張居正雖位極人臣,幹到太師,連皇帝都被他捏着玩,卻什麼爵位都沒混上。而王守仁能混到伯爵,只是因爲他平定了寧王叛亂,曾立下軍功。

但這只是個特例,事實上,自宣德以來,武將的地位就大不如前了,這倒也不難理解,國家不打仗,丘八們自然也就無用武之地了。

武將逐漸成爲粗人的代名詞,加上明代的體制是以文制武,高級武官往往都是文科進士出身,真正拿刀拼命的,往往爲人所鄙視。

被人鄙視久了,就會自己鄙視自己。許多武將爲提高社會地位,紛紛努力學習文化,有事沒事弄本書夾着走,以顯示自己的“儒將”風度。

但這幫人靠打仗起家,基本都是文盲或半文盲,文言中有一句十分刻薄的話,說這些人是“舉筆如扛鼎”,雖說損人,卻也是事實。

所以折騰來折騰去,書沒讀幾本,本事卻丟光了,爲了顯示風度,軍事訓練、實戰演習都沒人搞了——怕人家說粗俗,武將的軍事指揮能力開始大幅滑坡,戰鬥力也遠不如前。

比如明代著名文學家馮夢龍(三言的作者)就曾編過這麼個段子,說有一位武將,上陣打仗,眼看就要被人擊敗,突然間天降神兵,打垮了敵人。此人十分感激,便向天叩頭,問神仙的來歷和姓名。

神仙回答:我是垛子(注意這個稱呼)。

武將再叩首,說我何德何能,竟然能讓垛子神來救我。

垛子神卻告訴他:你不用謝我,我只是來報恩的。

武將大驚:我何曾有恩於尊神?

垛子神答道:當然有恩,平日我在訓練場,你從來沒有射中過我一箭(從不曾一箭傷我)。

真是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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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麼個吃力不討好的工作,職業前景也不光明,乾的人自然越來越少。像班超那樣投筆從戎的人,基本上算是絕跡了,具體說來,此後只有兩種人幹這行。

第一種是當兵的,明代當兵的,無非是爲混口飯吃,平時給長官種田,戰時爲國家打仗,每月領點死工資,不知哪天被打死。拿破崙說,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明朝的士兵不想當將軍,但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混個百戶、千戶還是要的——至少到時可以大喊一聲:兄弟們上!

爲了實現從衝鋒到叫別人衝鋒的轉變,許多小兵都十分努力,開始了士兵突擊,苦練殺敵保命本領。一般說來,這種出身的武將都比較厲害,有上進心和戰鬥力,李成樑本人也是這麼混出來的。

第二種就是身不由己了,一般都是世家子弟,打從爺爺輩起,就幹這行。一家人吃飯的時候,經常討論的也是上次你殺多少,這次我幹掉幾個之類的話題,家教就是拳頭棍棒,傳統就是不喜讀書,從小錦衣玉食,自然也不想拼命,啥也幹不了,基本屬於廢品。嘉靖年間的那位遇到蒙古人就籤合同送錢的仇鉞大將軍,就是這類人的光榮代表。

總體看來,第一類人比第二類人要強,但特例也是有的,比如李如鬆。

用一帆風順來形容李如鬆的前半生,那是極其貼切的,由於他爹年年殺人,年年提幹,他還沒到三十歲時,就被授予都指揮同知的職務,這是一個從二品的高級官職,實在是有點聳人聽聞。想當年,戚繼光繼承的,也就是個四品官而已,而且還得熬到老爹退休,才能順利接班。

李如鬆自然不同,他不是襲職,而是蔭職。簡單說來,是他不用把老爹等死或是等退休,直接就能幹。

明代的武將升官有兩種,一種是自己的職務,另一種是子孫後代的職務(蔭職)。因爲幹武將這行,基本都是家族產業,所謂人才難得,而且萬一哪天你不行了,你的後代又不讀書(很有可能),找不到出路,也還能混口飯吃,安置好後路,你才能死心塌地去給國家賣命。

前面是老子的飯碗,後面是兒子的飯碗,所以更難升,也更難得。比如抗倭名將俞大猷,先輩也還混得不錯,留下的職務也只是百戶(世襲),李如鬆的這個職務雖說不能世襲,也相當不錯了。

明朝那些事兒6[1190]

說到底,還是因爲他老子李成樑太猛,萬曆三年的時候,就已經是左都督兼太子太保,朝廷的一品大員,說李如鬆是高幹子弟,那是一點也不過分。

而這位高幹子弟後來的日子更是一帆風順,並歷任神機營副將等職,萬曆十一年(1583),他被任命爲山西總兵。

山西總兵,大致相當於山西省軍區司令員,握有重兵,位高權重。而這一年,李如鬆剛滿三十四歲。

這是一個破紀錄的任命,要知道,一般人三十多歲混到個千戶,就已經算是很快了。所以不久之後,給事中黃道瞻就向皇帝上書,說李如鬆年級輕輕,身居高位,而且和他爹都手握兵權,實在不應該。

客觀地說,這是一個很有理的彈劾理由,但事實證明,有理比不上有後臺。內閣首輔申時行立刻站了出來,保了李如鬆,最後此事也不了了之。

李如鬆的好運似乎沒有盡頭,萬曆十五年(1587),他又被任命爲宣府總兵,鎮守明朝四大要地之一,成爲了朝廷的實權派。

一般說來,像李如鬆這類的高幹子弟,表現不外乎兩種,一種是特低調,特謙虛,比普通人還能裝孫子;另一種是特狂妄,特囂張,好像天地之間都容不下,不幸的是,李如鬆正好是後一種。

根據各種史料記載,這人從小就狂得沒邊,很有點武將之風——打人從來不找藉口,就沒見他瞧得上誰,因爲這人太狂,還曾鬧出過一件大事。

他在鎮守宣府的時候,有一次外出參加操練,正碰上了巡撫許守謙,見面也不打招呼,二話不說,自發自覺地坐到了許巡撫的身邊。

大家都傻了眼。

因爲李如鬆雖然是總兵,這位許巡撫卻也是當地最高地方長官,而按照明朝的規矩,以文制武,文官的身份要高於武將。李公子卻仗勢欺人,看巡撫大人不順眼,非要搞特殊化。

許守謙臉色大變,青一陣白一陣,又不好太發作,他的下屬,參政王學書卻看不過去了,上前就勸,希望這位李總兵給點面子,坐到一邊去,讓巡撫好下臺。

李總兵估計是囂張慣了,坐着不動窩,看着王學書也不說話,那意思是老子就不走,你能把我怎麼樣?

很巧,王參政也是個直人,於是他發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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