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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鎬的錯誤,並不是他幹了什麼,而是他什麼也沒幹。

其實從他接手的那天起,失敗就已註定。因爲以當時明軍的實力,要打贏是不容易的,加上他老人家,那就變成不可能了。

可惜這位大爺對此毫無意識,還把軍隊分成了四部。

在這四支部隊中,他把最精銳的六萬餘人交給了杜鬆,由其擔任先鋒。其餘三部各兩萬人,圍攻努爾哈赤。

這個想法,在理論上是很合理的,但在實踐中,是很荒謬的。

按照楊鎬的想法,仗是這麼打的:努爾哈赤要呆在赫圖阿拉,不許隨便亂動,等到明朝四路大軍壓境,光榮會師,戰場上十二萬對六萬,(最好分配成兩個對一個),也不要騎馬,只能步戰,然後決一死戰,得勝回朝。

有這種腦子的人,只配去撞牆。

要知道,努爾哈赤先生的日常工作是游擊隊長,搶了就分,打了就跑,也從來不修碉堡炮樓,嚴防死守。

這就意味着,如果努爾哈赤集中兵力,杜鬆將不具備任何優勢,再加上杜將軍的腦筋向來缺根弦,和努爾哈赤這種老狐狸演對手戲,必敗無疑……

而當努爾哈赤聽到明軍四路進軍的消息後,只說了一句話:

“憑爾幾路來,我只一路去。”

我彷彿看見,一出悲劇正上演,劇中沒有喜悅。

二月二十八日,明軍先鋒杜鬆抵達撫順近郊。

爲了搶頭功,他命令士兵日夜不停行軍,但由於路上遭遇女真部隊阻擊,輜重落後,三月一日,他終於停下了腳步,就地紮營。

他紮營的地點,叫做薩爾滸。

死戰

此時的杜鬆,已經有點明白了,自他出徵以來,大仗沒有,小仗沒完,今天放火明天偷襲,後勤也被切斷,只能紮營固守。

多年的戰爭經驗告訴他,敵人就在眼前,隨時可能發動進攻,情況非常不利,部下建議,應撤離此地。

但他並未撤退,卻將手下六萬人分爲兩部,分別駐守于吉林崖和薩爾滸。

杜鬆並未輕敵,事實上,他早已判定,隱藏在自己附近的,是女真軍隊的主力,且人數至少在兩萬以上。

以自己目前的兵力,攻擊是不可能的,但防守還是不成問題的,所以沒有撤退的必要。

應該說,他的判斷是準確的,只有一點不同——埋伏在這裡的,並不是女真部隊的主力,而是全部。

四路大軍出發的時候,努爾哈赤已經明確,真正的主力,是杜鬆的西路軍。所以他即刻動員全部兵力,向撫順前進,尋求決戰。

當然,在決戰之前,他還要玩點老把戲,摸哨、夜襲、偷糧食之類的活沒少幹,等到杜鬆不堪騷擾,在薩爾滸紮營的時候,他已然是勝券在握。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已無懸念。

三月二日,努爾哈赤發動八旗中的六旗,共計四萬餘人,猛攻明軍薩爾滸大營,明軍寡不敵衆,全軍覆沒。

站在吉林崖大營的杜鬆,親眼看到了薩爾滸的覆滅,他一言不發,穿上了自己的盔甲,集合了剩餘的士兵,準備迎接最後的戰鬥。

努爾哈赤再次發動了進攻,這一次,他帶齊了八旗的全部兵力,向吉林崖發動了總攻。

面對絕對優勢的敵人,杜鬆毫無畏懼,他率領明軍拼死作戰,激戰直至夜晚,重創敵軍。

然而實力就是實力,勇猛無畏的杜鬆終究還是戰死了,和他一起陣亡的,還有上萬名寧死不屈的士兵。

西路軍就此全軍覆沒。

其實無論是決策錯誤,還是指揮錯誤,都已經不重要了,作爲一名勇敢的將軍,杜鬆已經盡到了自己的職責。

因爲,他是戰死的。

最先知道西路軍覆沒消息的,是馬林。

此時他的位置,距離薩爾滸只有幾十裡。

作爲一個文人,馬林沒有實踐經驗,但再沒經驗,也知道大禍就要臨頭。

關鍵時刻,馬林體現出了驚人的理論天賦,他將所部兩萬餘人分爲三部,互相呼應,並且挖掘壕溝,加強防禦,等待着努爾哈赤的攻擊。

無論從哪個角度講,作爲第一次上戰場的將軍,有如此表現,就算不錯了。

可是不錯是不夠的。

一天之後,努爾哈赤發動了攻擊。事實證明,馬林的部署給他造成了相當大的麻煩,六萬多人打了半天,一點進展都沒有,努爾哈赤沒有辦法,竟然帶了一千親兵上陣衝鋒,纔打開突破口。

但馬林同志的表現也就到此爲止了,畢竟他面對的,是三倍於他的敵人。而作爲文人,他的觀念也有點問題,最後關頭拋下了兩個弟弟,自己先跑了。

北路馬林軍就此覆沒。

西路軍完了,北路軍也完了,這個消息很快就傳遍了遼東。

但東路的劉綎卻對此毫不知情,因爲他連路都沒找到。

劉綎的運氣相當不好(或者說是相當好),由於他的行軍道路比較偏,走後不久就迷了路,敵人沒找着他,當然,他也沒找到敵人。

但這種摸黑的遊戲沒能持續多久。努爾哈赤已經擦掉了刀上的血跡,開始專心尋找劉綎。

三月初四,他找到了。

此時,劉綎的兵力只有一萬餘人,是努爾哈赤的四分之一。勝負未戰已分。

然而還在山谷中轉悠的劉綎並沒有聽到震耳的衝殺聲,卻等來了一個使者,杜鬆的使者。

使者的目的只有一個:傳達杜鬆的命令,希望劉綎去與他會合。

此時,杜鬆已經死去,所以這個使者,是努爾哈赤派人假冒的。

但是劉綎並沒有上當,他當即回絕了使者的要求。

不過他回絕的理由,確實有點搞笑:

“我是總兵,杜鬆也是總兵,他憑什麼命令我!”

這下連假使者也急了,連說帶比劃,講了一堆好話,劉綎才最終同意,前去與杜鬆會師。

然後,他依據指引,來到了一個叫阿布達裡崗的地方,這裡距離赫圖阿拉只有幾十裡。

在這裡,他看見了杜鬆的旗幟和軍隊。

但當這支軍隊衝入隊列,發動攻擊時,他才知道自己上當了。

寡不敵衆、深陷重圍,必敗無疑,必死無疑。

但劉綎仍然鎮定地拔出了刀,開始奮戰。

之後的一切,史書上是這樣介紹的:

陣亂,綎中流矢,傷左臂,又戰

復傷右臂、猶鏖戰不已,

內外斷絕,面中一刀,截去半頰,猶左右衝突

手殲數十人而死。

用今天的話說,大致是這樣:

陣亂了,劉綎中箭,左臂負傷,繼續作戰。

在戰鬥中,他的右臂也負傷了,依然繼續奮戰。

身陷重圍無援,他的臉被刀砍掉了一半,依然繼續奮戰,左衝右殺。

最後,他殺死了數十人,戰死。

這就是一個身陷絕境的將領的最後記錄。

這是一段毫無感情,也無對話的文字,但在冷酷的文字背後,我聽了劉綎最後的遺言和呼喊:

寧戰而死,絕不投降!

劉綎戰死,東路軍覆滅

現在,只剩下南路軍了。

南路軍的指揮官,是李如柏。

因爲他的部隊速度太慢,走了幾天,纔到達預定地點,此時其他三路軍已經全軍覆沒。

於是在坐等一天之後,他終於率領南路軍光榮回朝,除因跑得過快,自相踐踏死了點人外,毫髮無傷。

就軍事才能而言,他是四人之中最差的一個,但他的運氣卻實在很好,竟然能夠全身而退。

或許這一切,並不是因爲運氣。

因爲許多人都依稀記得,他是李成樑的兒子,而且他還曾經娶過一個女子,可這位女子偏偏就是努爾哈赤的弟弟,舒爾哈齊的女兒。

無論是運氣太好還是太早知道,反正他是回來了。

但在戰爭,尤其是敗仗中,活下來的人是可恥的,李如柏終究還是付出了代價。

回來後,他受到了言官的一致彈劾,而對於這樣一個獨自逃跑的人,所有人的態度都是一致的——鄙視。

偷生的李如柏終於受不了了,在這種生不如死的環境中,他選擇了自盡,結束自己的生命。

薩爾滸大戰就此結束,此戰明軍大敗,死傷將領共計三百一十餘人,士兵死傷四萬五千八百七十餘人,財物損失不計其數。

消息傳回京城,萬曆震怒了。

我說過,萬曆先生不是不管事,是不管小事,打了這麼個爛仗,實在太過窩囊。

覺得窩囊了,自然要找人算帳,幾路總兵都死光了,自然要找楊鎬。

楊鎬倒是相當鎮定,畢竟他的關係搞得好,自他回來後,言官彈劾不絕於耳,但有老上級兼老同黨方從哲保着,他也不怎麼慌。

可這事實在是太大了,皇帝下旨追查,言官拼命追打,特別是一個叫楊鶴的御史,三天兩頭上書,擺明了是玩命的架勢,那邊努爾哈赤還相當配合,又攻陷了鐵嶺,幾棍子掄下來,實在是扛不住了

不久後,他被逮捕,投入詔獄,經審訊判處死刑,數年後被斬首。

責任追究完了,但就在追究責任的時候,努爾哈赤也沒歇着,還乘勢攻下了全國比較大的城市——鐵嶺。

至此,遼東北部全部被努爾哈赤佔領,明朝在遼東的根據地,只剩下了瀋陽和遼陽。

看上去,局勢十分危急,但事實上,是萬分危急。

薩爾滸之戰後,明軍陷入了徹底的混亂,許多地方不見敵人,聽到風聲就跑,老百姓跑,當兵的也跑,個別缺德的騎兵爲了不打仗,竟然主動把馬餓死。

而由於指揮系統被徹底打亂,朝廷的軍餉幾個月都無法發放,糧食也沒有,對努爾哈赤而言,此地已經唾手可得。

但他終究沒有得到,因爲接替楊鎬的人已經到任。他的名字,叫做熊廷弼。

熊廷弼,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傢伙。

熊廷弼,字飛白,江夏(今湖北武漢)人,自小聰明好學,鄉試考中第一,三十歲就成爲進士,當上了御史。

可此人脾氣太壞,壞到見誰和誰過不去,壞到當了二十年的御史都沒升官。

他還有個嗜好——罵人,且罵得很難聽,後來連他都察院的同事都受不了,壓根不搭理他,基本算是人見人厭。

但如果沒有這個人見人厭的傢伙,相信明朝差不多就可以收攤,下場休息去了。

萬曆四十七年(1619),薩爾滸大戰後,在一片混亂之中,新任經略熊廷弼帶着幾個隨從,進入了遼東。

他從京城出發的時候,開原還沒有失陷,但當他到達遼東的時候,連鐵嶺都丟掉了。

等他到達遼陽的時候,才發現,明朝僅存的瀋陽和遼陽,已幾乎是一座空城。

他命令下屬前往瀋陽,穩定局勢,叫來一個,竟然嚇得直哭,打死都不敢去,再換一個,剛剛走出城,就跑回來了,說打死也不敢再走。

於是熊廷弼說:

“我自己去。”

他從遼陽出發,一路走一路看,遇到逃跑的百姓,就勸他們回去,遇到逃跑的士兵,就收編他們,遇到逃跑的將領,就抓起來。

就這樣,到瀋陽的時候,他已經集結了上萬平民,數千名士兵,還有王捷、王文鼎等幾位逃將。

安置了平民,整頓了士兵,就讓人把逃將拉出去,殺頭。

逃將求饒,說我們逃出來已經不容易了,何必要殺我們。

熊廷弼說:如果不殺你們,怎麼對得起那些沒有逃跑的人?

然後,他去見了李如楨。

李如楨是鐵嶺的守將,但後金軍隊進攻的時候,他卻一直呆在瀋陽。

不但一直呆在瀋陽,鐵嶺被敵軍攻擊的時候,他連救兵都不派,坐視鐵嶺失守,讓人十分費解,不知是反應遲鈍,還是另有密謀。

熊廷弼倒不打算研究這個問題,他只是找來這位仁兄,告訴他:你給我滾。

李如楨當時還是總兵,不是說免就能免的,可熊廷弼實在太過兇惡,李總兵當即就滾了,回去後又捱了熊廷弼的彈劾,最後被關入監獄,判處死刑(後改充軍)。

至此,一代名將李成樑的光榮世家徹底完結,除李如鬆外,都沒啥好下場,連老家鐵嶺都被當年手下的小嘍羅努爾哈赤佔據,可謂是乾乾淨淨、徹徹底底。

在當年的史料記載中,李成樑的事蹟可謂數不勝數,和他同時期的戚繼光,幾乎完全被他的光芒所掩蓋。

但幾百年後,戚繼光依然光耀史冊,萬人景仰,而李成樑,卻幾乎已不爲人知。

我知道,歷史只會誇耀那些值得誇耀的人。

當所有人都認爲,熊廷弼的行動已告一段落時,他卻又說了一句話:

“我要去撫順。”

大家認爲熊廷弼瘋了。

當時的撫順,已經落入努爾哈赤的手中,以目前的形勢,帶幾個人去撫順,無疑就是送死。

但熊廷弼說,努爾哈赤認定我不敢去,所以我現在去,反而是最安全的。

說是這麼說,但敢不敢去,那是另外一碼事。

熊廷弼去了,大家戰戰兢兢,他卻毫不驚慌,優哉遊哉地轉了一圈。

當所有人都膽戰心驚的時候,他又下了個讓人抓狂的命令:吹號角。

隨行人員快要瘋了,這就好比是孤身闖進山賊的山寨,再大喊抓賊,偷偷摸摸地來,你還大聲喧譁,萬一人家真的衝出來,你怎麼辦?

但命令是必須執行的,人來了,號角吹了,後金軍卻一動不動。熊廷弼大搖大擺回了家。

幾天後,努爾哈赤得知了事情的真相,非但不惱火發動進攻,反而派人堵住了撫順進出的關口,嚴令死守,不得隨意出擊。

努爾哈赤之所以表現如此低調,只是因爲他和頭號漢奸李永芳的一次對話。

當熊廷弼到來的消息傳到後金時,李永芳急忙跑去找努爾哈赤,告訴他,這是個猛人。

努爾哈赤不以爲然:遼東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這蠻子(後金對明朝將領的通稱)就是再厲害,也只有一個人,如何挽回危局?

李永芳回答:只要有他,就能挽回危局!

此後發生的一切,都證明了李永芳的判斷,只用了短短几個月,熊廷弼就穩定了局勢,此後他一反常態,除了防禦外,還組織了許多游擊隊,到後金佔領地區進行騷擾,搞得對方疲於奔命,勢頭非常兇猛。

於是,努爾哈赤決定,暫時停止對明朝的進攻,休養生息,等待時機。

這個時機的期限,只有一年。

然而正是這關鍵的一年挽救了明朝。因爲此時的朝廷,即將發生幾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397]

在很多的史書中,萬曆中後期的歷史基本上是這個樣子:皇帝老休息,朝政無人管,大臣無事幹。

前兩頭或許是正確的,但第三條是絕對不正確的。

隱藏在平靜外表下的,是無比激烈的鬥爭。而鬥爭的主角,是東林黨。

在許多人的印象中,東林是道德與正義的象徵,一羣胸懷理想的知識分子,爲了同一個目標,走到一起來了。他們懷揣着抱負參與政治,並曾一度掌控政權,卻因爲被邪惡的勢力坑害,最終失敗。

我認爲,這是一個比較客觀的說法。但是,很多人都忽略了一個問題,一個很有趣的問題:

一羣只會讀書的書呆子、知識分子,是如何掌控政權的呢?

正義和道德是值得景仰的,值得膜拜的,值得三拜九叩的,但是,正義和道德不能當飯吃,不能當衣服穿,更不可能掌控政權。

因爲掌控政權的唯一方式,就是鬥爭。

東林黨的實力

道德文章固然有趣,卻是無法解決問題的。

最先認識到這一點的人,應該是顧憲成。

在萬曆二十一年(1593)的那次京察中,吏部尚書孫鑨——撤職了,考功司郎中趙南星——回家了,首輔王錫爵——辭職了,而這事幕後的始作俑者,從五品的小官,考功司員外郎顧憲成——升官了(吏部文選司郎中)。

升官了還不說,連他的上級,繼任吏部尚書陳有年,也都是他老人家安排的,甚至後來回無錫當老百姓,他依然對朝廷動向瞭如指掌。李三才偷看信件,王錫爵打道回府,朝廷的歷任首輔,在他眼中不是木偶,就是嬰兒。

這是一團迷霧,迷霧中的一切,似乎和他有關係,又似乎沒有關係

撥開這團迷霧之後,我看到了一樣東西——實力。

顧憲成的實力,來自於他的官職。

在吏部中,最大的是尚書(部長)、其次是侍郎(副部長),再往下就是四個司的郎中(司長),分別是文選司、驗封司、稽勳司、考功司。

但是,這四個司的地位是不同的,而其中最厲害的,是文選司和考功司,文選司負責人事任免,考功負責官員考覈,這兩個司的官員向來無人敢惹,升官還是免職,發達還是破產,那就是一句話的事。

相對而言,驗封司、稽勳司就一般了,一般到不用再介紹。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398]

有鑑於此,明代的吏部尚書和侍郎,大都由文選司和考功司的郎中接任。

而顧憲成先生的升遷順序是:吏部考功司主事——考功司員外郎(副職)——文選司郎中。

這就意味着,那幾年中,大明的所有官員(除少數高官),無論是升遷,還是考覈,都要從顧憲成手底下過,即使不過,也要打個招呼,就不打招呼,也得混個臉熟。

此外,我們有理由相信,顧憲成大人也是比較會來事的,因爲一個不開竅的書呆子,是混不了多久的。

現在你應該明白了。

在這個世界上,實力和道德,經常是兩碼事。

東林之中,類似者還有很多,比如李三才。

李三才先生的職務,之前已經說過,是都察院僉都御史,巡撫鳳陽,兼漕運總督。

都察院僉都御史多了去了,鳳陽是個窮地方,不巡也罷,真正關鍵的職務,是最後那個。

自古以來,漕運就是經濟運轉的主要途徑,基本算是坐地收錢,肥得沒邊,普天之下,唯一可以與之相比的,只有鹽政。

坐在這個位置上,要想不撈外快,一靠監督,二靠自覺。

很可惜,李三才不自覺,從種種史料分析,他很有錢,有錢得沒個譜,請客吃飯,都是大手筆。

至於監督,那就更不用說了,這位李先生本人就是都察院的御史,自己去檢舉自己,估計他還沒這個覺悟。

作爲東林黨的重量級人物,李三才在這方面的名聲,那真是相當的大,大到幾十年後,著名學者夏允彝到鳳陽尋訪,還能聽到相關事蹟,最後還嘆息一聲,給了個結論——負才而守不潔。

列舉以上兩人,只是爲了說明一點:

東林,是書院,但不僅僅是書院,是道德,但不僅僅是道德。它是一個有實力,有能力,有影響力、有鬥爭意識的政治組織。

事實上,它的能量遠遠超出你的想象。

明白了這一點,你就會發現,那段看似平淡無奇的歷史,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你死我活的爭鬥。

爭鬥的方式,是京察。

萬曆二十一年(1593),顧憲成失望地回家了,他雖費勁氣力,卻終究未能解決對手,京察失敗。

但這一切,僅僅是個開始。

十二年後(萬曆三十三年),京察開始,主持者楊時喬,他的公開身份,是吏部左侍郎,他的另一個公開身份,是東林黨。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399]

當時的首輔,是浙黨首領沈一貫,對於這位東林黨下屬,自然很不待見,於是,他決定換人。

沈一貫是朝廷首輔,楊時喬只是吏部二把手,然而意外發生了,雖然沈大人上竄小跳,連皇帝的工作都做了,卻依然毫無用處。楊侍郎該怎麼來,還怎麼來,幾板斧掄下來,浙黨、齊黨、楚黨、宣黨……反正非東林黨的,統統下課,沈一貫拼了老命,纔算保住幾個親信。

那麼現在,請你再看一遍之前列舉過的幾條史料,玄機就在其中:

萬曆三十三年(1605),京察,沈一貫親信以及三黨干將被逐。

萬曆三十五年(1607),沈一貫退休回家。

同年,王錫爵的密信被李三才揭發,復出無望。

一年後,東林派葉向高成爲首輔,開始執掌朝廷大權。

是的,這一切的一切,不是偶然。

而最終要獲得的,正是權力。

權力已經在握,但還需要更進一步。

萬曆三十九年(1611),辛亥京察,主持人吏部尚書孫丕楊,東林黨。

此時的首輔已經是葉向高了,東林黨人遍佈朝廷,對於那些非我族羣而言,清理回家之類的待遇估計是免不了了。

然而一個人的摻和,徹底改變了這一切。這個人就是李三才。

此時的李三才已經升到了戶部尚書,作爲東林黨的干將,他將進入內閣,更進一步。

算盤大致如此,可打起來就不是那麼回事了。

聽說李三才要入閣,朝廷頓時一片雞飛狗跳,鬧翻了天,主要原因在於李先生的底子不算乾淨,許多人對他有意見。

而更重要的是,這人實在太猛,太有能力。東林黨已經如此強大,如果再讓他入閣,三黨的人估計就只能集體歇業了。

於是,一場空前猛烈的反擊開始。

明代的京察,按照地域,分爲南察和北察,北察由尚書孫丕楊負責,而南察的主管者,是吏部侍郎史繼楷,三黨成員,他選定的考察對象都是同一個類型——支持李三才的人。

很快,浙、楚、齊三黨輪番上陣,對李三才發起了最後的攻擊,他們的動機十分明確,明確到《明神宗實錄》都寫了出來——“攻淮(李三才)則東林必救,可布一網打盡之局。

在集中火力打擊之下,李三才沒能頂住,回家養老去了。

明朝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400]

但就整體而言,此時的東林黨依然佔據着優勢,葉向高執政,東林黨掌權,非常強大,強大得似乎不可動搖。

然而就在此時,強大的東林黨,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一直以來,東林黨的指導思想,是我很道德。強大之後,就變成了你不道德,工作方針,原先是黨同伐異,強大之後,就變成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總而言之,不是我的同黨,就是我的敵人。

這種只搞單邊主義的混賬做法,最終導致了一個混賬的結果:

在東林黨人的不懈努力下,齊、浙、楚三黨終於拋棄了之前的成見,團結一致跟東林黨死磕了。

他們的折騰,得到了立竿見影的回報:

萬曆四十二年(1614),葉向高退休回家。

萬曆四十五年(1617),京察開始,主持京察的,分別是吏部尚書鄭繼之、刑部尚書李志。

鄭繼之是楚黨,李志是浙黨。

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的時候到了,但凡是東林黨,或者與東林黨有關的人,二話不說,收包袱走人。這其中,還包括那位揭發了梃擊案真相的王之寀。

薩爾滸之戰前,朝廷鬥爭情況大致如此,這場鬥爭的知名度相當小,但在歷史上的地位相當重要。對明朝而言,其重要程度,基本等於努爾哈赤+皇太極+李自成+張獻忠。

因爲這是一場延續了幾十年的鬥爭,是一場決定明朝命運的鬥爭。

因爲在不久之後,東林黨將通過一個人的幫助,徹底擊敗浙、齊、楚三黨。

然後,土崩瓦解的三黨將在另一個人的指揮下,實現真正的融合,繼續這場鬥爭,而那時,他們將有一個共同的名字——閹黨。

萬曆四十五年的京察,標誌着東林黨的沒落,所謂東林黨三大巨頭,顧憲成已經死了,鄒元標到處逛,趙南星家裡蹲。

兩大幹將也全部消停,葉向高提早退休,李三才回家養老。

此時的首輔,是浙黨的方從哲,此時的朝廷,是三黨的天下。對東林黨而言,前途似乎一片黑暗。

但新生的機會終會到來,因爲一個人的死去。

萬曆四十八年(1620)七月二十一日,萬曆不行了。

高拱、張居正、申時行、李成樑、東林黨、朝鮮、倭寇、三大徵、薩爾滸、資本主義萌芽、不上朝、太子、貴妃、國本、打悶棍。

我只能說,他這輩子應該比較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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