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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一開始,是兩個人在談事。一個說現在天下太平,鄭福成當即反駁,說目前形勢危急。因爲皇帝雖然立了太子,但那是迫於沈一貫的要求,情非得已,很快就會改立福王。
這在當年,就算是反動傳單了,而且鄭福成這個名字,也很有技術含量,鄭貴妃、福王、成功三合一,可謂言簡意賅。
之所以被稱爲妖書,只說皇帝太子,似乎還不合格,於是內閣的兩位大人,也一起下了水。
當時的內閣共有三人,沈一貫是首輔,另外兩人是沈鯉和朱賡。妖書的作者別出心裁,挑選了沈一貫和朱賡,並讓他們友情客串,臺詞如下:
問:你怎麼知道皇帝要改立福王呢?
鄭福成答:你看他用朱賡,就明白了。朝中有這麼多人,爲什麼一定要用朱賡呢?因爲他姓朱,名賡,賡者,更也。真正的意思,就是改日更立啊(佩服,佩服)。
這是整朱賡,還有沈一貫同志:
問:難道沈一貫不說話嗎?
鄭福成答:沈一貫這個人陰險狡詐,向來是有福獨享,有難不當,是不會出頭的。
鬧到這個份上,作者還不甘心,要把妖書進行到底,最後還列出了朝廷中的幾位高官,說他們都是改立的同黨,是大亂之源。
更爲搞笑的是,這篇妖書的結尾,竟然還有作者署名!
落款者分別是吏科都給事中項應祥,四川道御史喬應甲。
這充分說明,妖書作者實在不是什麼良民,臨了還要耍人一把,難能可貴的是,他還相當有版權意識,在這二位黑鍋的名下還特別註明,項應祥撰(相當於原著),喬應甲書(相當於執筆)。
這玩意一出來,大家都懵了。沈一貫當即上書,表示自己非常憤怒,希望找出幕後主使人,與他當面對質,同時他還要求辭官,以示清白以及抗議。
而妖書上涉及的其他幾位高級官員也紛紛上書,表示與此事無關,並要求辭職。
最倒黴的人是朱賡,或許是有人惡搞他,竟然把一份妖書放在了他的家門口。這位朱先生是個厚道人,嚇得不行,當即把這份妖書和自己的奏疏上呈皇帝,還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說我今年都快七十了,有如此恩寵已是意外,也沒啥別的追求,現在竟然被人誣陷,請陛下讓我告老還鄉。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342]
朝廷一片混亂,太子也嚇得不行。他剛消停兩年,就出這麼個事,鬧不好又得下去,整日坐臥不安,擔驚受怕。
要說還是萬曆同志久經風雨,雖然憤怒,倒不怎麼慌。先找太子去聊天,說我知道這不關你的事,好好在家讀書,別出門。
然後再發布諭令,安撫大臣,表示相信大家,不批准辭職,一個都別走。
穩定情緒後,就該破案了。像這種天字第一號政治案件,自然輪不上衙門捕快之類的角色,東廠錦衣衛傾巢而出,成立專案組,沒日沒夜地查,翻天覆地地查。
萬曆原本以爲,來這麼幾手,就能控制局勢,然而這場風暴,卻似乎越來越猛烈。
首先是太子,這位仁兄原本膽小,這下更是不得了,窩在家裡哪裡都不去,唯恐出事。而鄭貴妃那邊也不好受,畢竟妖書針對的就是她,千夫所指,輿論壓力太大,每日只能以淚洗面,不再出席任何公開活動。
內閣也消停了,沈一貫和朱賡嚇得不行,都不敢去上班,呆在家裡避風頭。日常工作只有沈鯉幹,經常累得半死。大臣們也怕,因爲所有人都知道,平時爭個官位,搶個待遇的沒啥,這個熱鬧卻湊不得。雖說皇帝大人發話,安撫大家不讓辭職,可這沒準是放長線釣大魚,不准你走,到時候來個一鍋端,那就麻煩大了。
總而言之,從上到下,一片人心惶惶。很多人都認定,在這件事情的背後,有很深的政治背景。
確實如此。
這是一件明代歷史上著名的政治疑案,至今仍無答案,但從各種蛛絲馬跡之中,真相卻依稀可辨。
可以肯定的是,這件事情應該與鄭貴妃無關,因爲她雖然蠢,也想鬧事,卻沒必要鬧出這麼大動靜,把自己擠到風口浪尖受罪,而太子也不會幹這事,以他的性格,別人不來惹他就謝天謝地,求神拜佛了。
作案人既不是鄭貴妃,也不是太子,但可以肯定的是,作案者,必定是受益者。
在當時的朝廷中,受益者不外乎兩種,一種是精神受益者,大致包括看不慣鄭貴妃欺壓良民,路見不平也不吼,專門暗地下黑手的人,寫篇東西罵罵出口氣。
這類人比較多,範圍很大,也沒法子查。
第二種是現實受益者。就當時的朝局而言,嫌疑人很少——只有兩個。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343]
這兩個人,一個是沈一貫,另一個是沈鯉。
這二位仁兄雖然是本家,但要說他們不共戴天,也不算誇張。
萬曆二十九年,沈一貫剛剛當首輔的時候,覺得內閣人太少,決定挑兩個跑腿的,一個是朱賡,另一個是沈鯉。
朱賡是個老實人,高高興興地上班了,沈鯉卻不買賬,推辭了很多次,就是不來。沈一貫以爲他高風亮節,也就沒提這事。
可兩年之後,這位仁兄竟然又入閣了。沈一貫同志這才明白,沈鯉不是不想入閣,而是不買他的帳。因爲這位本家資歷老,名望高,還給皇帝講過課,關係很好,壓根就看不起自己。
看不起自然就不合作,外加沈鯉也不是啥善人,兩人在內閣裡一向是勢不兩立。
而現在妖書案發,內閣三個人,偏偏就拉上了沈一貫和朱賡,毫無疑問,沈鯉是有嫌疑的。
這是我的看法,也是沈一貫的看法。
這位老油條在家呆了好幾天,穩定情緒之後,突然發現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他隨即恢復工作,以內閣首輔的身份親自指揮東廠錦衣衛搜捕,而且還一反往日裝孫子的常態,明目張膽對沈鯉的親信,禮部侍郎郭正域下手,把他的老鄉、朋友、下屬、僕人全都拉去審問。
在這個不尋常的行動背後,是一個不尋常的算盤:
如果事情是沈鯉乾的,那麼應該反擊,這叫報復,如果事情不是沈鯉乾的,那麼也應該反擊,這叫栽贓。
在這一光輝思想的指導下,鬥爭愈演愈烈,沈鯉的親信被清算,他本人也未能倖免,錦衣衛派了幾百人到他家,也不進去,也不鬧事,就是不走,搞得沈鯉門都出不去,十分狼狽。
但沈先生如果沒兩把刷子,是不敢跟首輔叫板的,先是朱常洛出來幫忙叫屈,又傳話給東廠的領導,讓他們不要亂來,後來連萬曆都來了,直接下令不得騷擾沈鯉。
沈一貫碰了釘子,才明白這個冤家後臺很硬,死拼是不行的,他隨即轉換策略,命令錦衣衛限期破案——抓住作案人,不怕黑不了你。
可是破案談何容易,妖書滿街都是,傳抄者無數,鬼才知道到底哪一張紙纔是源頭,十一月十日案發,查到二十日,依然毫無進展。
東廠太監陳矩,錦衣衛都督王之楨急得直跳腳,如果還不破案,這官就算當到頭了。
二十一日,案件告破。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344]
說起來,這起妖書案是相當的妖,案發莫名其妙不說,破案也破得莫名其妙。二十一日這天,先是錦衣衛衙門收到一份匿名檢舉信,後又有羣衆舉報,錦衣衛出動,這才逮住了那個所謂的真兇:皦生光。
皦生光先生是什麼人呢?
答案是——什麼人都不是。
這位仁兄既不是沈鯉的人,也不是沈一貫的人,他甚至根本就不是官員,而只是一個順天府的秀才。
真兇到案,卻沒有人心大快,恰恰相反,剛剛抓到他的時候,朝廷一片譁然,大家都說錦衣衛和東廠太黑,抓不到人了弄這麼個人來背鍋。
這種猜測很有道理,因爲那封妖書,不是一個秀才能寫得出來的。
那年頭,羣衆參政議政積極性不高,把肚子混飽就行,誰當太子鬼才關心。更何況沈一貫和朱賡的關係,以及萬曆迫不得已才同意立長子這些情況,地方官都未必知道,一個小秀才怎麼可能清楚?
但細細一查,才發現這位仁兄倒還真有點來頭。
原來皦生光先生除了是秀才外,還兼職幹過詐騙犯。具體方法是欺負人家不識字,幫人寫文章,裡面總要帶點忌諱,不是用皇帝的避諱字,就是加點政治謠言。等人家用了,再上門勒索,說你要不給錢,我就跑去報官云云。
後來由於事情幹得多了,秀才也被革了,發配到大同當老百姓,最近才又潛回北京。
可即便如此,也沒啥大不了,歸根結底,他也就是個普通混混,之所以被確定爲重點嫌疑人,是因爲他曾經敲詐過一個叫鄭國泰的人。
鄭國泰,是鄭貴妃的弟弟。
一個窮秀才,又怎麼詐騙皇親國戚呢?
按照錦衣衛的筆錄,事情大致是這樣的:有個人要去鄭國泰家送禮,要找人寫文章,偏偏這人不知底細,找到了皦生光。皦秀才自然不客氣,發揮特長,文章裡夾了很多私貨,一來二去,東西送進去了。
一般說來,以鄭國泰的背景,普通的流氓是不敢惹的,可皦生光不是普通的流氓,膽賊大,竟然找上了門,要鄭大人給錢。至於此事的結局,說法就不同了,有的說鄭國泰把皦生光打了一頓,趕出了門,也有的說鄭國泰膽小,給錢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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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無論如何,皦秀才終究和此事搭上了邊。有了這麼個說法,事情就好辦了,偵查工作隨即開始,首先是搜查,家裡翻個底朝天,雖說沒找到妖書,但發現了一批文稿,據筆跡覈對(司法學名:文檢),與妖書的初期版本相似(注意,是相似)。
之後是走訪當地羣衆,以皦秀才平日的言行,好話自然沒有,加上這位兄弟又有前科,還進過號子,於是錦衣衛最後定案:有罪。
案子雖然定了,但事情還沒結。因爲明朝的司法制度十分嚴格,處決人犯必須經過司法審訊。即便判了死罪,還得由皇帝親自進行死刑複覈,這才能把人拉出去咔嚓一刀。
所以萬曆下令,鑑於案情重大,將此案送交三法司會審。
之前提過,三法司,即是明朝的三大司法機關:大理寺、都察院、刑部,大致相當於今天的司法部、監察部、最高人民檢察院、最高人民法院等若干部門。
三法司會審,是明代最高檔次的審判,也是最爲公平的審判。倒不是三法司這幫人有啥覺悟,只是因爲參與部門多,把每個人都搞定,比較難而已。例如當年的嚴世藩,人緣廣,關係硬,都察院、大理寺都有人,偏偏刑部的幾個領導是徐階的人,最後還是沒躲過去。
相比而言,像皦秀才這種要錢沒錢要權沒權的人,死前能撈個三司會審,也就不錯了,結案只是時間問題。
可是這起案件,遠沒有想象中那麼簡單。
一到三法司,皦秀才就不認賬了。雖說之前他曾招供,說自己是仇恨鄭國泰,故意寫妖書報復,但那是在錦衣衛審訊時的口供。錦衣衛是沒有善男信女的,也不搞什麼批評教育,政策攻心,除了打就是打,口供是怎麼來的,大家心裡都有數。現在進了三法司,看見來了文明人,不打了,自然就翻了案。
更麻煩的是,沈一貫和朱賡也不認。
這二位明顯是被妖書案整慘了,心有不甘,想借機會給沈鯉點苦頭吃。上疏皇帝,說證詞空泛,不可輕信,看那意思,非要搞出個一二三才甘心。
所以在審訊前,他們找到了蕭大亨,準備做手腳。
蕭大亨,時任刑部尚書,是沈一貫的親信,接到指令後心領神會,在審訊時故意誘供,讓皦秀才說出幕後主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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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皦秀才還真夠意思,問來問去就一句話:
“無人主使!”
蕭大亨沒辦法,畢竟是三法司會審,搞得太明顯也不好,就給具體負責審案的下屬,刑部主事王述古寫了張條子,還親自塞進了他的袖口,字條大意是,把這件事情往郭正域、沈鯉身上推。
沒想到王述古接到條子,看後卻大聲反問領導:
“案情不出自從犯人口裡,卻要出自袖中嗎?!”
蕭大亨狼狽不堪,再也不敢摻和這事。
沈鯉這邊也沒閒着,他知道沈一貫要鬧事,早有防備:你有刑部幫忙,我有都察院撐腰。一聲令下,都察院的御史們隨即開動,四下活動,滅火降溫,準備冷處理此事。
其中一位御史實在過於激動,竟然在審案時,衆目睽睽之下,對皦秀才大聲疾呼:
“別牽連那麼多人了,你就認了吧。”
審案審到這個份上,大家都是哭笑不得,要結案,結不了;不結案,又沒個交代,皇帝、太子、貴妃、內閣,誰都不能得罪。萬一哪天皦秀才吃錯了藥,再把審案的諸位領導扯進去,那真是哭都沒眼淚。
三法司的人急得不行,可急也沒用,於是有些不地道的人就開始拿案件開涮。
比如有位審案御史,有一天突然神秘地對同事說,他已經確定,此案一定是皦秀才乾的。
大家十分興奮,認定他有內部消息,紛紛追問他是怎麼知道的。
御史答:
“昨天晚上我做夢,觀音菩薩告訴我,這事就是他乾的。”
當即笑癱一片。
沒辦法,就只能慢慢磨,開審休審,休審開審,周而復始,終於有一天,事情解決了。
皦生光也受不了了,天天審問,天天用刑,天天折騰,還不如死了好,所以他招供了:
“是我乾的,你們拿我去結案吧。”
這個世界清淨了。
萬曆三十二年(1604)四月,皦生光被押赴刑場,凌遲處死。
妖書案就此結束,雖說鬧得天翻地覆,疑點重重,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皦生光很冤枉。
因爲別的且不談,單說妖書上列出的那些官員,就皦秀才這點見識,別說認識,名字都記不全。找這麼個人當替死鬼,手真狠,心真黑。
妖書何人所寫,目的何在,沒人知道,似乎也沒人想知道。
因爲有些時候,真相其實一點也不重要——
請假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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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休息一天。
週一恢復更新。
當年明月
2008年3月29日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347]
妖書案是結了,可轟轟烈烈的鬥爭又開始了。沈一貫被這案子整得半死不活,氣得不行,卯足了勁要收拾瀋鯉。挖坑、上告、彈劾輪番上陣,可沈鯉同志很是強悍,怎麼搞都沒倒。反倒是沈一貫,由於鬧得太過,加上樹大招風,竟然成爲了言官們的新目標。罵他的人越來越多,後來竟然成了時尚(彈劾日衆)。
沈一貫眼看形勢不妙,只好回家躲起來,想要避避風頭,沒想到這風越刮越大,三年之間,彈劾他的奏疏堆起來足有一人高,於是他再也頂不住了。
萬曆三十四年(1606),沈一貫請求辭職,得到批准。
有意思的是,這位仁兄走之前,竟然還提了一個要求:我走,沈鯉也要走。
恨人恨到這個份上,也不容易。
而更有意思的是,萬曆竟然答應了。
這是一個不尋常的舉動,因爲沈鯉很有能力,又是他的親信。而沈一貫雖說人滑了點,辦事還算能幹,平時朝廷的事全靠這兩人辦,萬曆竟然讓他們全都走人,動機就一個字——煩。
自打登基以來,萬曆就沒過幾天清淨日子。先被張居正壓着,連大氣都不敢出,等張居正一死,言官解放,吵架的來了,天天鬧騰。到生了兒子,又開始爭國本,堂堂皇帝,竟然被迫就範。
現在太子也立了,某些人還不休息,跟着搞什麼妖書案,打算混水摸魚,手下這兩人還藉機鬥來鬥去,時不時還以辭職相威脅,太過可惡。
既然如此,你們就都滾吧,有多遠滾多遠,讓老子清淨點!
沈一貫和沈鯉走了,內閣只剩下了朱賡。
這一年,朱賡七十二歲。
朱賡很可憐,他不但年紀大,而且老實,老實到他上任三天,就有言官上書罵他,首輔大人心態很好,統統不理。
可讓他無法忍受的是,他不理大臣,皇帝也不理他。
內閣人少,一個七十多的老頭起早貪黑熬夜,實在扛不住,所以朱賡多次上書,希望再找幾個人入閣。
可是前後寫了十幾份報告,全都石沉大海,到後來,朱大人忍不住了,可憐七十多歲的老大爺,親自跑到文華門求見皇帝,等了半天,卻還是吃了閉門羹。
換在以前,皇帝雖然不上朝,但大臣還是要見的,特別是內閣那幾個人,這樣才能控制朝局。比如嘉靖,幾十年不上朝,但沒事就找嚴嵩、徐階聊天,後來索性做了鄰居,住到了一起(西苑)。
但萬曆不同,他似乎是不想幹了。在他看來,內閣一個人不要緊,沒有人也不要緊,雖然朱首輔七十多了,也還活着嘛。能用就用,累死了再說,沒事就別見了,也不急這幾天,會有人的,會見面的,再等等吧。
就這樣,朱老頭一邊等一邊幹,一個人苦苦支撐,足足等了一年,既沒見到助手,也沒見過皇帝。
這一年裡朱老頭算被折騰慘了,上書國政,皇帝不理,上書辭職,皇帝也不理,到萬曆三十四年(1607),朱賡忍無可忍,上書說自己有病,竟然就這麼走了。
皇帝還是不理。
最後一個也走了。
內閣沒人呆,首輔沒人幹,經過萬曆的不懈努力,朝廷終於達到了傳說中的最高境界——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自明代開國以來,只有朱元璋在的時候,既無宰相,也無內閣,時隔多年,萬曆同志終於重現往日榮光。
而對於這一空前絕後的盛況,萬曆很是沉得住氣,沒人就沒人,日子還不是照樣過?
但很快,他就發現這日子沒法過了。
因爲內閣是聯繫大臣和皇帝的重要渠道,而且內閣有票擬權,所有的國家大事,都由其擬定處理意見,然後交由皇帝審閱批准。所以即使皇帝不幹活,國家也過得去。
朱元璋不用宰相和內閣,原因在於他是勞模,什麼都能幹。而萬曆先生連文件都懶得看,你要他去幹首輔的活,那就是白日做夢。
朝廷陷入了全面癱瘓,這麼下去,眼看就要破產清盤,萬曆也急了,下令要大臣們推舉內閣人選。
幾番周折後,于慎行、葉向高、李廷機三人成功入閣,班子總算又搭起來了。
但這個內閣並沒有首輔,因爲萬曆特意空出了這個位置,準備留給一個熟人。
這個人就是王錫爵,雖說已經告老還鄉,但憶往昔,崢嶸歲月稠。之前共背黑鍋的革命友誼,給萬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他派出專人,去請王錫爵重新出山,並同時請教他一個問題。
王錫爵不出山。
由於此前被人坑過一次,加上都七十四歲了,王錫爵拒絕了萬曆的下水邀請,但畢竟是多年戰友,還教過人家,所以,他解答了萬曆的那個疑問。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349]
萬曆的問題是,言官太過兇悍,應該如何應付。
王錫爵的回答是,他們的奏疏你壓根別理(一概留中),就當是鳥叫(禽鳥之音)!
我覺得,這句話十分之中肯。
此外,他還針對當時的朝廷,說了許多意見和看法,爲萬曆提供了借鑑。
然後,他把這些內容寫成了密疏,派人送給萬曆。
這是一封極爲機密的信件,其內容如果被曝光,後果難以預料。
所以王錫爵很小心,不敢找郵局,派自己家人攜帶這封密信,並反覆囑託,讓他務必親手交到朝廷,絕不能流入任何人的手中,也算是吸取之前申時行密疏走光的經驗。
但他做夢也沒想到,這一次,他的下場會比申時行還慘。
話說回來,這位送信的同志還是很敬業的,拿到信後立即出發,日夜兼程趕路,一路平安,直到遇見了一個人。
當時他已經走到了淮安,準備停下來歇腳,卻聽說有個人也在這裡,於是他便去拜訪了此人。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李三才。
李三才,字道甫,陝西臨潼人,時任都察院右僉都御史,鳳陽巡撫。
這個名字,今天走到街上,問十個人估計十個都不知道,但在當年,卻是天下皆知。
關於此人的來歷,只講一點就夠了:
二十年後,魏忠賢上臺時,編了一本東林點將錄,把所有跟自己作對的人按照水滸一百單八將稱號,以實力排序,而排在此書第一號的,就是托塔天王李三才。
總而言之,這是一個十分厲害的人物。
因爲淮安正好歸他管,這位送信人原本認識李三才,到了李大人的地頭,就去找他敘舊。
兩人久別重逢,聊着聊着,自然是要吃飯,吃着吃着,自然是要喝酒,喝着喝着,自然是要喝醉。
送信人心情很好,聊得開心,多喝了幾杯,喝醉了。
李三才沒有醉,事實上,他非常清醒,因爲他一直盯着送信人隨身攜帶的那口箱子。
在安置了送信人後,他打開了那個箱子,因爲他知道,裡面必定有封密信。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350]
得知信中內容之後,李三才大吃一驚,但和之前那位泄露申時行密疏的羅大紘不同,他並不打算公開此信,因爲他有更爲複雜的政治動機。
手握着這封密信,李三才經過反覆思考,終於決定:篡改此信件。
在他看來,篡改信件,更有利於達到自己的目的。
所謂篡改,其實就是重新寫一封,再重新放進盒子裡,讓這人送過去,神不知鬼不覺。
可是再一細看,他就開始感嘆:王錫爵真是個老狐狸。
古代沒有加密電報,所以在傳送機密信件時,往往信上設有暗號,兩方約定,要麼多寫幾個字,要麼留下印記,以防被人調包。
李三才手中拿着的,就是一封絕對無法更改的信,倒不是其中有什麼密碼,而是他發現,此信的寫作者,是王時敏。
王時敏,是王錫爵的孫子,李三才之所以認定此信系他所寫,是因爲這位王時敏還有一個身份——著名書法家。
這是真沒法了,明天人家就走了,王時敏的書法天下皆知,就自己這筆字,學都沒法學,短短一夜時間,又練不出來。
無奈之下,他只好退而求其次,抄錄了信件全文,並把信件放了回去。
第二天,送信人走了,他還要急着把這封密信交給萬曆同志。
當萬曆收到此信時,絕不會想到,在他之前,已經有很多人知道了信件的內容,而其中之一,就是遠在無錫的普通老百姓顧憲成。
這件事可謂疑團密佈,大體說來,有幾個疑點:
送信人明知身負重任,爲什麼還敢主動去拜會李三才,而李三才又爲何知道他隨身帶有密信,之後又要篡改密信呢?
這些問題,我可以回答。
送信人去找李三才,是因爲李大人當年的老師,就是王錫爵。
非但如此,王錫爵還曾對人說,他最喜歡的學生,就是李三才。兩人關係非常的好,所以這位送信人到了淮安,纔會去找李大人吃飯。
作爲鳳陽巡撫,李三才算是封疆大吏,而且他本身就是都察院的高級官員,對中央的政治動向十分關心,皇帝爲什麼找王錫爵,找王錫爵幹什麼,他都一清二楚,唯一不清楚的,就是王錫爵的答覆。
最關鍵的問題來了,既然李三才是王錫爵的學生,還算他的親信,李三才同志爲什麼要背後一刀,痛下殺手呢?
因爲在李三才的心中,有一個人,比王錫爵更加重要,爲了這個人,他可以出賣自己的老師。
萬曆二年(1574),李三才考中了進士,經過初期培訓,他分到戶部,當上了主事,幾年之後,另一個人考中進士,也來到了戶部當主事,這個人叫顧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