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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階的預料一點沒錯,就在諭令頒佈的當天,嚴世蕃的兒子,錦衣衛嚴紹庭便連夜出發趕去報信。但當他上氣不接下氣到達江西時,看到的卻只是一片狼藉。因爲兩天之前,林潤已經到此一遊,抓走了正在砌磚頭的嚴世蕃。
這還不算,林御史送佛送上天,連小兄弟羅龍文也一起抓了,並上了第二份彈章,歷數嚴世蕃的罪惡,連人帶奏疏一併送到了京城,
嚴世蕃再次成爲了囚犯,再次來到了京城,這一次,所有的人都認定他將徹底完蛋,包括徐階在內。
然而當這位嚴大少爺進入京城之後,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再度發生了。
嚴世蕃和羅龍文剛剛到京,便解掉了身上的鐐銬,堂而皇之地接受朝中官員的宴請,吃好喝好後連監獄大門都沒去,就直接住進了早已爲他們準備好的豪宅。
總而言之,這二位仁兄並非囚犯,反倒像是到前來視察的領導。
目睹這一奇觀的徐階再次被震驚了,兩個朝廷欽犯在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如此囂張,而朝廷百官卻視若罔聞,無一例外地保持了沉默。大理寺不管、刑部不管、都察院也不管。
難道只有我看到了這一切?!徐階禁不住顫抖起來,他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
嚴嵩倒臺了,嚴世蕃也二進宮了,事情已到了這個地步,嚴黨竟然還有這麼強大的力量,還能如此肆無忌憚、無法無天!
從震驚中恢復過來的徐階開始了新的思索,他終於確定一定以及肯定:這是一股極其強悍的勢力,是一個無比堅固的利益共同體,而要徹底毀滅它,單靠常規手段,是絕對辦不到的。
要擊破它,必須找到一個突破口,而嚴世蕃是最爲合適的人選,既然彈劾沒有用,逮捕沒有用,甚至關進牢房也沒有用,那麼我只剩下了一個選擇——殺了他。
要讓所有脅從者都知道誰纔是朝廷的真正統領者,要用最嚴厲的手段告訴他們,依附嚴黨,死路一條!
就在徐階下定決心的時候,嚴世蕃正頗爲輕鬆地與羅龍文飲酒作樂,但同爲囚犯,羅龍文卻沒有嚴世蕃那樣的心理素質。雖說嚴黨關係廣勢力大,不用蹲黑牢,也不用吃剩飯,但畢竟自己是來受審的,如果到時把幹過的那些破事都攤出來,不是死刑立即執行,至少也是個死緩。
然而嚴世蕃笑着對他說:
“我等定然無恙,不必擔心。”
羅龍文鬆了一口氣,他以爲嚴世蕃已經搞定了審案的法官。
嚴世蕃卻告訴他,負責審理此案的三法司長官,刑部尚書黃光升以及都察院左都御史、大理寺卿全都不是嚴黨,而且素來與他有仇,隱忍不發只是時機未到,到時一定會把他往死裡審。
還沒等羅龍文消化完這個噩耗,嚴世蕃又接着說了一件讓他匪夷所思的事情:
“我已派人四處散播消息,爲楊繼盛和沈鏈申冤,說他們之所以會死,全都拜我等所爲。相信這件事很快就會傳到三法司那裡。”
羅小弟就此陷入了極度的恐慌,他大聲向嚴世蕃吼道:
“你瘋了不成?這不是自尋死路嗎?!”
“不要慌”,嚴世蕃依舊鎮定自若,“這些罪名不但殺不掉我們,還能夠救我們的命。”
他平靜地看着一臉疑惑的羅龍文,自信地說道:
“殺我的罪名自然有,卻不是三法司的那些書呆子能夠想出來的,在這世上,能殺我者,唯兩人而已。”
“一個是陸炳,他已經死了,另一個是楊博,我已打探過,他前不久剛剛犯事,現大權旁落,在皇帝面前已說不上話,不足爲懼。”
於是嚴世蕃自信地發出了最後的預言:
“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
我的計劃萬無一失,是絕不會落空的,陸炳死了,楊博廢了,世間已無對手,舉世之才唯我一人而已!誰能殺我?!
徐階能。
在十多年前夏言被殺之時,他還只是個未經磨礪的副部級愣頭青,無論是權謀水平還是政治水平都還差得太遠。但經過多年的血雨腥風,他已習慣並掌握了所有的規則和技巧。到了今天,他已具備了參加這場死亡競賽的能力。
事實上,從嚴世蕃進京的那天起,他的一舉一動就已在徐階的嚴密監控之下,從花天酒地到散佈消息,徐階都瞭如指掌,與三法司的官員們不同,經過短暫的思考,他就明白了嚴世蕃的企圖,並瞭解了他的全盤計劃。
這是嘉靖年間兩個最高智慧者的對決,勝負在此一舉。
這是最後的考驗,十餘年的折磨與修煉,歷經山窮水盡,柳暗花明,終於走到了這一步,優勢已盡在我手。在我的面前,只剩下最後一個敵人。
殺了此人,天下將無人能勝我。
徐階的正義
正如嚴世蕃所料,三法司採納了街頭巷尾路邊社的意見,將殺害楊繼盛、沈鏈的罪名套在了嚴世蕃的頭上,所謂冤殺忠臣,天下公憤之類,寫得慷慨激昂。
完稿之後,他們依例將罪狀送交內閣首輔徐階審閱。
徐階似乎已經等待他們多時了,他接過稿件,仔細看完,然後微笑着誇獎道:
“這件事情你們做得很好,文辭犀利,罪名清楚。”
“不過我有個問題想請教各位”,徐階突然收斂了笑容,用冷峻的口氣說道:
“你們是想殺嚴世蕃呢,還是想要救他?
這是一個侮辱智商的問題,幾位司法幹部當即漲紅了臉,大聲叫道:
“那還用說,自然是要殺了他!”
看着激動的同志們,徐階笑出了聲:
“此奏疏一旦送上,嚴世蕃必定逍遙法外,諸位只能白忙一場了。”
這又是個什麼說法?衆人目瞪口呆,愣愣地看着徐階,等待着他的解釋。
“你們並不明白其中奧妙,雖說楊繼盛之事天下已有公憤,卻絕不可上奏皇帝,要知道,楊繼盛雖是爲嚴氏父子所害,斬首的旨意卻是皇上下達的。”
“當今皇上是英察之主,從不肯自認有錯,你們如果把這條罪狀放上去,豈不是要皇上好看?如此受人欺瞞,皇帝的顏面何存?到時皇上發怒,嚴世蕃自然無罪開釋。”
徐階說得沒有錯,嚴世蕃的如意算盤正是如此,爲了實現自己的企圖,他先放出風聲,說自己最害怕楊繼盛事件,然後誘使三法司的人將此罪狀上達,因爲嘉靖皇帝的性格他十分了解,這位仁兄過於自負,認定自己天下第一,沒人能騙得了他,也從不肯認錯。
現在你要告訴他,兄弟你錯了,人家借你的手殺掉了楊繼盛,你還在上面簽了字,你是個白癡冤大頭,他自然要發火,否定你的說法,於是嚴世蕃同志剛好可以藉機脫身。
這招十分狠毒,即所謂拖皇帝下水,不是一般人能想得出,用得上的,比如後來的上海灘第一老流氓杜月笙,也曾用過這手,當時正值解放前夕,蔣介石之子蔣經國奉命到上海整頓金融秩序,打擊投機,幹得熱火朝天,結果搞到了杜月笙的頭上,不但毫不留情,還明確表示整的就是你。
杜月笙也不爭辯,乖乖受罰,暗中卻指使他人檢舉孔祥熙兒子投機倒把,把事情直接鬧到了蔣經國那裡:如果你不處理他,憑什麼處理我?
於是轟轟烈烈的上海金融保衛戰就此草草收場,蔣氏家族和孔氏家族都是一家人,有事好商量,杜流氓也得以解脫。
但嚴世蕃卻沒有杜月笙的運氣,因爲他的對手是徐階,是一個足以與他匹敵的人。
書呆子們頭暈眼花了,他們的腦袋還沒回過神來,只是傻傻地問徐階,既然如此,那就請您出個主意,定個罪名,我們馬上去辦。
然而徐階接下來的舉動卻讓他們更爲吃驚,這位深不可測的首輔大人只是微微一笑,從袖子裡拿出了一份早已預備好的奏疏:
“我已經寫好了,你們送上去就是了。”
怎麼着?難道您還能未卜先知?
懷着對徐大人的無限景仰和崇敬,三法司的官員們打開了那份奏疏,殺氣撲面而來。
簡單說來,嚴世蕃的罪名有以下幾點,首先他和羅龍文是哥們,而羅龍文勾結倭寇,嚴世蕃也與倭寇掛上了鉤,他們聚集海匪,並企圖裡通外國,逃往日本。
其次,他勾結江洋大盜,訓練私人武裝,圖謀不軌。
最後,他還佔據土地修房子,根據現場勘查,這是一塊有王氣的土地,嚴世蕃狗膽包天,竟然在上面蓋樓,實在是罪大惡極(這條罪名當年胡惟庸也捱過)。
看完了這封奏疏,連三法司的書呆子們也已斷定了嚴世蕃的結局——必死無疑,因爲嘉靖最爲反感的兩個詞語,正是“犯上”與“通倭”。
法司的官員們揣上這份致人死命的奏疏,哆哆嗦嗦地走了,臨走時,他們以無比敬畏的眼神向徐大人告別,而徐階依舊禮貌的回禮,面色平靜,似乎之前的那一切從未發生過。
在近三百年的明代歷史中,這是讓我感觸極深的一幕,每念及此,不禁有毛骨悚然之感。因爲在這場平淡的言談分析中,雖然沒有刀光劍影,卻蘊含着一種更爲可怕的智慧。
作爲當時世間最爲精明的兩個人,嚴世蕃和徐階都敏銳地抓住了這場鬥爭的最關鍵要素——嘉靖。事實上,嚴世蕃死不死,放不放,並不取決於他有沒有罪,有多大罪,別說內通日本人,就算他勾結外星人,只要嘉靖不開口,嚴世蕃就死不了。
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裡。
打了這麼多年的交道,嚴世蕃簡直比嘉靖還要了解嘉靖,他知道這位皇帝是死要面子的人,纔想出了這一絕招,如無例外,安全過關應該不成問題,可惜他偏偏碰上了徐階。
只要分析一下前面的那段對話,你就能明白,徐階的城府只能用兩個字來形容——恐怖。
他破解了嚴世蕃的計劃,還提前寫好了奏疏,定好了罪名,而要做到這些,他必須瞭解以下三點,缺一不可:
首先,他十分清楚嘉靖的習性,知道他打死也不認錯,所以他明白哪些能說,哪些不能說。
其次,他知道三法司的那幫蠢人的想法,也料到他們會定哪些罪名。
能夠掌握皇帝和羣臣的心理,已經極爲不易,但我們可以肯定地是,對於這兩點,嚴世蕃也瞭如指掌,因爲他的詭計正是建立在此之上。
但徐階之所以能夠成爲最後的勝利者,是因爲他還掌握了最重要的第三點——嚴世蕃的心理。
他不但知道皇帝是怎麼想的,法官是怎麼想的,還知道嚴世蕃的想法,甚至連他用的陰謀手段也一清二楚,自負天下才智第一的嚴世蕃機巧狡猾、機關算盡,卻始終在徐階的手心裡打轉,最後被人賣了還在幫着數鈔票。
但是,這絕不能怪嚴世蕃同志,套用一句電影臺詞:不是國軍無能,只是共軍太狡猾。
對人心的準確揣摩,對事情的精確預測,還有深不可測的心機謀劃,這是極致的智慧,在我看來,它已經超越了人類的極限。
在這場暗戰中,嚴世蕃輸了,卻輸得並不冤枉,因爲他輸給了一個比他更聰明的人,而真正可悲的人,是嘉靖。
這位天資聰慧,剛愎自用的皇帝,終於爲他的自以爲是付出了代價,一生都致力於耍心計,控制人心的他,最終卻淪爲了兩個大臣的鬥爭工具,他的脾氣和個性被兩位大臣信手拈來,想用就用,想耍就耍。
就這樣,木偶的操控者最終變成了木偶,也算是報應吧。
還要特別提醒大家一句,具體問題要具體分析,徐階和嚴世蕃之所以能把皇帝捏着玩,歸根結底還是因爲嘉靖同志愛面子,要換了朱元璋,估計不但嚴世蕃活不成,連辦案的那幾個書呆子也跑不掉,大家攜手並肩一起見閻王。所以千萬不要亂用此招,教條主義害死人啊。
不出徐階所料,奏疏送上去之後,嘉靖勃然大怒,當即下令複覈之後,立斬嚴世蕃、羅龍文,真是比他兒子還聽話。
和許多人想象中不同,明代的死刑制度是十分嚴格的,草菅人命,那是謠傳,地方官是沒有權利殺人的,死刑的複覈權歸屬於中央,確切地說,是皇帝。
每次處決名單送上來,皇帝大人都會親自批閱,也不是全殺,看誰不順眼,就在上面劃個勾,這人就算沒了,等到秋決之時砍頭了事,這才能死。要是這次沒輪上,那還得委屈您在牢裡再蹲一年,明年還有機會。
而按照嚴世蕃的情況,最多也就是個秋決,可是在徐階同志的大力幫助下,嘉靖極爲少有地做了特別關照——立斬。
死到臨頭的嚴世蕃,卻依然被矇在鼓裡,他毫不知情,還在自鳴得意地對着羅龍文吹牛:
“外面有很多人想殺我,爲楊繼盛報仇,你知道不?”
羅龍文已經不起折騰了,他畢竟心裡沒底,看着眼前的這個二百五,氣不打一處來,又不好翻臉,只好保持沉默。
似乎是覺得玩笑開過頭了,嚴世蕃這才恢復常態,拍着羅小弟的肩膀,給他打了保票:
“你就放心喝酒吧,不出十天,我們就能回家了,說不定我父親還能復起(別有恩命未可知),到時再收拾徐階、林潤,報此一箭之仇!”
羅龍文這才高興起來,但說到具體問題,嚴世蕃卻又隻字不吐,看來他十分喜歡這種逗人玩的遊戲。
嚴世蕃同志,既然喜歡玩,那就接着玩吧,趁你還玩得動。
很快,滿懷希望的嚴世蕃等到了他企盼已久的結果——大批錦衣衛和立斬的好消息。
正是所謂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好吃好住好玩的嚴世蕃突聞噩耗,當即暈倒在地,經潑涼水搶救成功後,雖然神智恢復了清醒,卻留下了後遺症——不停打哆嗦。一直哆嗦到嚴老爹派人來看他,讓他寫遺書,他都寫不出一個字。
羅龍文自不必說,相信老大哥這麼久,最終還是被忽悠了,怎一個慘字了得,整日抱頭痛哭,早知如此,還不如當年死在抗倭戰場上,好歹還能追認個名份。
嘉靖四十四年(1565)三月辛酉,嚴世蕃和羅龍文被驗明正身,押赴刑場,執行斬決。
這位才學出衆,聰慧過人,卻又無惡不作,殘忍狠毒的天才就此結束了他罪惡的一生。
惡貫至此,終於滿盈。
在嚴世蕃被處決的那一天,京城民衆們奔走相告,紛紛前往刑場觀刑,並隨身攜帶酒水、飲料、副食品等,歡聲笑語,邊吃邊看,勝似郊遊。
人緣壞到這個份上,倒也真是難得了。
也就在這一天,一位在京城就讀的太學生不顧一切地擠進人羣之中,佔據了最佳的觀刑地點,他的手中還高舉着一塊布帛,上面只有七個醒目的大字——錦衣衛經歷沈鏈。
在親眼目睹嚴世蕃的頭顱被砍下之後,他痛哭失聲,對天大呼:
“沈公,你終於可以瞑目了!”
言罷,他一路嚎哭而去,十幾年前,當沈鏈因爲彈劾嚴嵩被貶到保安時,曾不計報酬,免費教當地的貧困學生讀書寫字,直到他被嚴嵩父子害死爲止,而這個人,正是當年那些窮苦孩子中的一員。
爲了這一天的到來,他已經等待了太久,而他終究看到了公道。
徐階終於實現了他的正義,用他自己的方式,不是禮儀廉恥,不是道德說教,而是陰謀詭計,權術厚黑。
嚴世蕃死得冤不冤?冤,實在是冤。
羅龍文勾結倭寇,不過是想混口飯吃,他又不是汪直,憑他那點出息,就算要找內通的漢奸,也找不到他的頭上。
嚴世蕃就更別說了,這位仁兄貪了那麼多年,家裡有的是錢,當年的日本從上到下,那是一窮二白(不窮誰出來當倭寇),嚴財主在家蓋別墅吃香喝辣不亦樂乎,幹漢奸?別逗了,當天皇老子都不幹。
於佔據有王氣的土地,那就真沒個準了,當年沒有土地法,憑嚴世蕃的身份,隨意佔塊地是小意思,但你硬要說這塊地有王氣,那誰也沒轍。關於這個問題,當時徐階曾信誓旦旦地表示,他曾派人實地勘察,確係王氣無疑。
可這事兒哪有個譜,又沒有權威認證機構,但徐大人當政,他說有那就算有吧。
唯一確有實據的,是糾集亡命之徒,收買江洋大盜,但嚴世蕃同志本就不讀書,是個徹頭徹尾的混混,平時打交道的也多是流氓地痞,發展個把黑社會組織,那是他的本分,況且他似乎也還沒幹出什麼驚天大案,圖謀犯上更不靠譜。
所以結論是:嚴世蕃是被冤殺的。
那又如何?
楊繼盛、沈鏈、還有那些被嚴黨所害的人,哪一個不冤枉?還是那句老話:對付流氓,要用流氓的方法。
關於這個問題,我將再次引用無厘頭的周星馳先生在他的《九品芝麻官》裡,說出的那句比無數所謂正直人士、道學先生更有水平的臺詞:
“貪官奸,清官要比貪官更奸!”
我想,這正是最爲合適的註解。
事情的發展證實,徐階對嚴黨的判斷完全正確,嚴世蕃一死,嚴黨立刻作鳥獸散,紛紛改換門庭,希望能躲過一劫。但徐階並不是一個慈悲爲懷的人,在短短一個多月時間裡,他就連續罷免調離了二十多名嚴黨成員,可謂是雷厲風行,把持朝政十餘年的第一奸黨就此被連根拔起。
但這件事尚未結束,還剩下最後一位老朋友,需要我們去料理。
嚴嵩的家終於被抄了,事實證明,他這麼多年來,雖說國家大事沒怎麼管,撈錢卻是不遺餘力,據統計,從他家抄出了黃金三萬餘兩,白銀三百萬兩,名人書畫奇珍異寶不計其數,光抄家就抄了一個多月,連抄家的財物清單都被整理成書,後來還公開刊印出版,取名《天水冰山錄》,成爲了清代的暢銷書。
嚴嵩至此才徹底絕望,兒子死了,爪牙散了,嘉靖也不管了,他終於走到了人生的末路,而面對着忙碌的抄家工作人員,這位仁兄在沮喪之餘,竟然又提出了一個要求。
嚴嵩表示,因爲家裡的僕人多,所以希望能夠留點錢給自己,作遣散費發放。
看着這個一臉可憐的老頭,抄家官員於心不忍,便把這個要求上報給了徐階,建議滿足他的要求。
徐階想了一下,便一字一句地說出了他的回答:
“我記得,楊繼盛的家裡沒有僕人。”
現在是祈求慈悲的時候了吧,那麼夏言被殺之時,慈悲在哪裡?楊繼盛、沈鏈被殺之時,慈悲在哪裡?不出一兵一卒,任由蒙古騎兵在城外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之時,慈悲又去了什麼地方?!
嚴嵩就此淨身出戶,孤身一人回到了老家,這裡曾是他成功的起點,現在又成爲了失敗的終點。所謂興衰榮辱,不過一念之間。
勝利再次到來,而這一次,是如假包換、童叟無欺的勝利,沒有續集。
十幾年的潛心修煉,十幾年的忍耐,在憤怒與仇恨,詭計與公道中掙扎求生的徐階贏了,從奸黨滿朝到一網打盡,他憑藉自己的毅力和智慧,逐漸扳回了劣勢,並將其引向了這個最後的結局,一切的一切都如同預先排演一般,逐一兌現。
除了一個例外。
在此前的十幾年中,徐階曾無數次在心中彩排:反擊成功後,應該如何把嚴嵩千刀萬剮,但當這一天真的到來時,他卻改變了之前的打算。
看着黯然離去的嚴嵩,徐階的心中萌發了新的想法,不要殺他,也不能殺他。
自嘉靖初年得罪張璁被貶時起,三十多年來,徐階從一個剛正不屈、直言上諫的憤青,變成了圓滑出世,工於心計的政治家,但在他的個性特點中,有一點卻從未變過——有仇必報。
十幾年來,他對嚴嵩的仇恨已經深入骨髓,現在是報仇的時候了,面對這個罪行累累的敵人,他決心用另一種方式討還血債,一種更爲殘忍的方式。
罷官抄家,妻死子亡,但這還不夠,還遠遠不足以補償那些被你陷害、殘殺,以致家破人亡的無辜者。
我不會殺你,雖然這很容易,我要你眼睜睜地看着身邊的親人一個個地死去,就如同當年楊繼盛的妻子那樣,我要你親眼看着你曾經得到的所有一切,在你眼前不斷地消失,而你卻無能爲力。
繼續活下去,活着受苦,嚴嵩,這是你應得的。
嘉靖四十四年(1565)四月,嚴嵩被剝奪全部財產,趕回老家,沒有人理會他,於是這位原先的朝廷首輔轉行當了乞丐,靠沿街乞討維持生計,受盡白眼,兩年後於荒野中悲慘死去,年八十八。
正義終於得以伸張,以徐階的方式。
奇人再現
嚴嵩倒了,徐階接替了他的位置,成爲了朝廷首輔,朝政的管理者,此時的內閣除他之外,只剩下了一個人——袁煒。而這位袁煒,偏偏還是徐階的學生。
於是徐階的時代來到了,繼嚴嵩之後,他成爲了帝國的實際管理者。
其實後世很多人會質疑這樣一個問題,徐階和嚴嵩有什麼不同?嚴嵩貪污,徐階也不乾淨,嚴嵩的兒子受賄,徐階的兒子佔地,嚴嵩獨攬大權,徐階也是。
表面上是一樣的,實際上是不同的。
如果用一句簡單的話來說明,那就是:嚴嵩怠工,徐階幹活。
如果考察一下明朝的歷代首輔,就會發現這幫人大都不窮(說他們窮也沒人信),要單靠死工資,估計早就餓死了,所以多多少少都有點經濟問題,什麼火耗、冰敬、碳敬等等等等,千里做官只爲錢,不必奇怪。
但徐階是幹實事的,與嚴嵩不同,他剛一上任,就在自己的辦公室掛上了這樣一塊匾:以威福還主上,以政務還諸司,以用舍刑賞還公論,而他確確實實做到了。
在嚴嵩的時代,大部分的官職分配,都只取決於一個原則——錢,由嚴世蕃坐鎮,什麼職位收多少錢,按位取酬,誠信經營,恕不還價。徐階廢除了這一切,雖然他也任用自己的親信,但總的來說,還是做到了人盡其用,正是在他的努力下,李春芳、張居正、殷正茂等第一流的人才得以大展拳腳。
在嚴嵩的時代,除了個別膽大的,言官們已經不敢多提意見了,楊繼盛固然是一個光榮的榜樣,但他畢竟也是個死人。於是大家一同保持沉默,徐階改變了這一切,他對嘉靖說:作爲一個聖明的君主,你應該聽取臣下的意見,即使他們有時不太禮貌,你也應該寬容,這樣言路才能放寬,人們纔敢於說真話。
嘉靖聽從了他的勸告,於是唾沫再次開始橫飛,連徐階本人也未能倖免,但是與此同時,貪污腐化得以揭發,弊政得以糾正,帝國又一次恢復了生機與活力。
徐階是有原則的,與嚴嵩不同,嚴大人爲了個人利益,可以不顧天下人的死活,可以拋棄一切廉恥去迎合皇帝,這種事情徐階也做過,但那是爲了鬥爭的需要,現在是讓一切恢復正常的時候了。
嘉靖想修新宮殿,徐階告訴他,現在國庫沒有錢給你修。
嘉靖想繼續修道服丹,徐階告訴他,那些丹藥都是假的,道士也不可信,您還是歇着吧。
甚至連嘉靖的兒子(景王)死了,徐階的第一個反應都不是哀悼,而是婉轉地表示,我雖然悲痛,卻更爲惦記這位殿下的那片封地,既然他已經掛掉了,那就麻煩您下令,把他的地還給老百姓。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多浪費。
對於這種過河拆橋的行爲,嘉靖雖然不高興,卻也無可奈何,他看着眼前的徐階,這個人曾爲他修好了新宮殿,曾親自爲他煉丹,曾無條件地服從於他,但現在他才發現,這個性格溫和的小個子並不是綿羊,卻是一隻披着羊皮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