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這一覺難得地一直睡到自然醒。睜開眼睛熟悉了一下地方,他才意識到這不是在之前住了好幾天的船上艙房,而是在旅舍的客房。至於外間那些亂七八糟的聲音,他也懶得理會,遮着額頭清醒了一下,繼而緩緩坐起身。
這是在北新關附近,客棧的房間向來緊張,所以昨晚大家都是兩人一間,他是和於文住的一間,小夥計打的地鋪,可這會兒他往地鋪上一看,早已經收拾得整整齊齊,顯然人早起來了。他哪裡不知道是自己睡得太死,沒聽見動靜,當下趿拉了鞋子下地穿衣。
等到打開房門,他便發現天光大亮,這院子裡已經一片熱鬧,旅舍的小夥計正猶如蝴蝶穿花一般在各間屋子裡穿梭,卻不是送飯菜也不是送東西,而是在告知各種東西的市價和買賣行情,至於那些看上去就是遠道而來的行商們,則是三三兩兩和別人套近乎,拉關係,誰都沒有注意到站在房門口的他。唯有那旅舍的小夥計眼尖,從一間客房中出來時瞥見了他,趕緊一溜煙上了前。
“這位小官人,之前您那位同來的趙管事捎話說,他已經結了賬,這會兒去碼頭上去清點東西裝船了,您一會兒若是回城不方便,他會派個人過來當嚮導。另外三位隨從早起出門打探消息,說是一會兒就回來。”※,
汪孚林點點頭,卻又忍不住打了個呵欠:“什麼時辰了?”
那旅舍的小夥計昨晚上見人的時候,就認爲汪孚林是那種出來歷練的讀書郎君,這會兒就滿臉堆笑地說:“已經快午時了。”
這年頭幹活的人往往在卯時之前就起牀。就連縣衙都是卯時升堂。所以汪孚林在家裡也沒法養成賴牀的習慣。因爲金寶秋楓也好,汪二孃汪小妹也好,全都是準時起牀的人。發現自己今天竟然睡到日上三竿,他的第一反應竟是又打了個呵欠,隨即懶洋洋地吩咐道:“那正好,早飯午飯一塊吃吧。不拘什麼,一塊給我送點來填肚子。”
睡到午時這種事,對於住在這種兼具牙行功能的歇家客人來說。實在是太奢侈。所以,這會兒聽到動靜往汪孚林這邊投來的打量目光相當不少。見不過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少年,行商們方纔不再關注,自顧自繼續說起了事情。而那夥計卻知情識趣,須臾就用托盤送來了飲食。自然,這時分就不會送什麼清粥小菜外加糕餅點心了,恰是正兒八經的午飯,兩菜一湯一碗米飯,談不上豐盛,卻是熱氣騰騰。
昨晚上因爲吃過夜宵。此時此刻汪孚林倒也不算很餓,再加上此間廚子的手藝實在比較普通。遠遠比不上昨天趙管事帶他下的那家館子,所以雖說沒有蹭吃蹭喝的人,他也只是隨隨便便對付着湯泡飯,兩個菜卻沒怎麼動過。正吃了一半,於文和霍正楊韜全都回來了。他笑着招呼了三人坐下,本還打算叫人再添幾個菜加三雙碗筷,卻不想三人全都搖頭說在外頭吃過東西了。
“我一覺睡過了頭,沒想到醒來你們就一個都不在。什麼大事要一大早就出去打探消息?趙管事說要叫個嚮導來帶路,人來了沒有?”
“小官人一大早睡得香甜,我們走的時候也就沒敢打攪。您這起來的時候也剛剛好,正好午時,可以兩頓飯一塊吃。趙管事派來的嚮導也正好剛到。” 霍正嘴裡開着玩笑,卻在跟着汪孚林進屋之後落在最後,關上房門,隔絕了那些可能偷窺的視線。
“小官人,都是一大早聽到有人在外頭大呼小叫,小的方纔和霍爺楊爺一塊出去,分頭打探動靜。”先開口解釋的卻是於文,見汪孚林點點頭示意他繼續往下說,他就整理了一下頭緒,壓低了聲音,“昨天晚上咱們住店之後,北新關上出了點事,稅關的太監好像丟了什麼東西,因此也不知道怎的調動了錦衣衛杭州分司的人,把湖墅一帶那些打行全都掃了一遍。這其中昨天晚上咱們見過的兩撥打行中人,那個鍾南風還有另一撥人當中領頭的厲老大都被抓了。”
北新關乃是設置在杭州這一京杭大運河終點的鈔關,抽稅的額度原本並不高,要按照規矩來說,北新關是歸南京戶部分司主事管,但自從朝廷有了外派太監這種制度,北新關也就同樣無法避免地多了個太上皇。聽到昨晚上才風光無限的鐘南風竟然也被抓了,汪孚林只覺得自己剛到杭州還不到一整天,風雲突變城頭變幻大王旗,實在令人目不暇接。雖說這事和他沒有半毛錢關係,可他還是決定先回城。
“這樣吧,先回城,和夫人以及兩位小姐會合後再說。”
既然是初來乍到杭州,一切小心爲上!
當汪孚林急急忙忙趕回城的時候,城外那些羣龍無首的打行,此時此刻已經陷入了一片騷亂。相熟的勢力彼此交換意見,也有人想趁機取原來的把頭而代之,但更多的則是不用人挑唆就陷入了深深的憤怒之中。一大早就有人到北新關去打聽情況,得知那位稅關太監張公公根本就沒有放人的意思,錦衣衛則是把人押過去送給張公公就離開了,官府什麼風聲都沒有,一時間也不知道多少打行內部炸了鍋。
尤其是鍾南風這一撥人,素來都是唯把頭馬首是瞻的,心裡鬱積的憤怒更是達到了頂點。四下一串聯之後,得知被抓的把頭不止自家一個,便有人提議到稅關去鬧事,這頓時引來了衆多的贊同聲。於是,幾十個人化整爲零再次去聯絡各處,到了午後時分,一大股白巾包頭的短打漢子,便把整個北新關堵了個水泄不通。
昨日將近傍晚時分出城,卻直到今天午後將近申時方纔回來,汪孚林的這一趟湖墅之行,就連他自己也覺得耽擱時間有些久了。回到城中那座比湖墅地區任何一家歇家都要更大更齊備的旅舍,汪孚林少不得先去和蘇夫人告罪一聲,這才得知一大早恢復精神的小北已經和葉明月在一羣隨從的扈從下,出去在城裡遊玩了一大圈,就在他前頭剛回來。因爲本該來接人的葉家人到現在還不見蹤影,姐妹倆甚至商量着明日和蘇夫人一塊去遊西湖。
要是從前,杭州在汪孚林心目中那就是典型的風景勝地,富庶繁華,正適合四處遊玩,可昨晚上見證了那麼一場當街鬥毆,又聽糧商羅康說道了一番東南亂象,大清早的又聽說堂堂稅關太監都丟了東西,爲此大動干戈清理街面,他本着小心爲上的宗旨,把這些事全都對母女三人挑明瞭。
“沒想到杭州也是越來越亂了。”蘇夫人皺了皺眉,最終開口說道,“既然稅關太監丟失東西的事還沒個結果,西湖我們就先不要去了,在城裡四處走走不要緊,不要再到北關去,免得多事。”
“我從前來的時候,杭州城外還一片蕭條,沒想到倭寇一消失,現在就這麼熱鬧了。”小北有些遺憾,可汪孚林剛剛說那個鍾南風打過倭寇,她不禁嘀咕道,“那個號稱打過倭寇的傢伙到底是真是假?他既然手下有那麼多人,稅關太監丟東西抓了他,是不是連他手下一塊抓了?這些人向來團結,不會一怒之下擰成一團,然後去大鬧北新關吧?”
葉明月見小北竟是浮想聯翩,頓時莞爾,當即詳細問了汪孚林昨夜那一番鬥毆經過,聽着聽着,她就若有所思地對蘇夫人說:“娘,正德年間那些太監橫行天下,氣焰囂張,可嘉靖以來,因爲管得嚴,太監多半會收斂,這次突然大動干戈,萬一下頭一個忍不住,小北說的這種情況就很難說了。要不,我們不要等人來接了,明日就啓程,杭州到寧波這一程水路,最慢兩三天也該到了。”
汪孚林也希望蘇夫人母女三人儘快上路,見蘇夫人微微沉吟,最後終於點了點頭,他頓時舒了一口大氣,趕緊出去吩咐人聯絡客船。這一番忙碌之下,傍晚很快就到了,見趙管事還沒回來,他不禁隱隱有些擔憂,可想到那畢竟是老江湖,又有程家的名頭罩着,糧商和飛賊怎麼都不至於扯上關係,也就姑且先放寬心。可衆人分別在房裡用晚飯,他被蘇夫人叫了過去同桌,一頓飯都還沒來得及吃完,門外突然傳來了急促的敲門聲。
他連忙上前去開門,卻見是趙管事一臉氣急敗壞地站在門外,一身衣裳竟是處處塵土,就好似在泥裡頭打過滾似的。
“小官人,出事了!少說也有三五百白巾包頭的打行中人圍了北新關,要求放人。那時候我正好在碼頭上和那個羅康一塊裝船,險些遭了池魚之殃!”趙管事一邊說一邊用袖子擦了擦腦門,心有餘悸地說道,“稅關上雖說出動了駐守的兵馬,可三兩下就被打得滿頭包,緊跟着聽說牢房裡頭被抓的那些人不知道怎的,竟然挾持了那個抓人的張公公!這會兒,北新關已經換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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