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之前歙縣獨派絲絹夏稅不公的說法,傳得沸沸揚揚,但府衙記錄和大明會典等等文獻各有衝突,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不是那麼快就能夠解決的。我汪孚林明明白白在這裡問大家一句,這筆夏稅絲絹的負擔雖重,錢雖多,可攤到每個人頭上,纔多少錢?可爲什麼某些名爲讀書人,實爲訟棍的傢伙卻那麼上躥下跳起勁?歸根結底,還不是爲了打起嘴皮子官司之後,能夠打着這個名號,向四鄉八里籌集經費上下活動,能夠得到鄉里敬重的名聲和本錢?我的宗旨是,多辦立竿見影的實事,少說糊弄人的廢話!”
當聽清楚了這番話時,儘管汪孚林這話只是把程文烈那些訟棍掃了進去,但汪尚寧只覺得這彷彿是重重一個巴掌打在了自己臉上,一時氣怒攻心,竟是就這麼暈了過去。
“汪老太爺暈了!”
汪尚寧這麼一歪,一旁的汪幼旻頓時手忙腳亂過去扶人,偏偏還有人大驚小怪這麼嚷嚷了一聲,三樓所有人頓時都注意到了這一幕。除了平日裡以汪老太爺馬首是瞻的幾個人,其餘人都在相互交換眼色,還有人只瞅了倒黴的汪尚寧兩眼,就繼續分神往樓下的汪孚林瞥看。儘管並非每一個人都看好汪孚林主導的那個勞什子義店,但就憑今天汪孚林聲東擊西,先斬後奏的表現,他們就能夠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一點。
隨着罷官後回鄉隱居很少離開松明山的汪道昆重新入朝,松明山汪氏已經重回前列,而汪老太爺卻已經日暮西山,時日無多。
狀元樓東家洪仁武眼看汪幼旻叫了隨行家人上來。火燒火燎擡了汪尚寧下去,繼而把人扶上了滑竿,臨走前還對被人圍在當中的汪孚林投以怨怒的一睹,他只覺得今天實在是種種變化應接不暇。情知汪小秀才一時半會脫身不得,他便上樓問了一聲程乃軒。得到程大公子即刻開席的指示,他立刻下去安排,不會兒,兩張圓席面便支了起來,各種美酒佳餚紛紛送上,可除了程老爺這般常年在外很少回鄉的人。沒幾個還有興致大吃大喝。
於是,程大公子就成了香餑餑,每個人都在打探,汪小秀才計劃之後的財力支撐。對於這個,程乃軒立刻拿出了他從小忽悠祖母和母親的本事。說得天花亂墜,滔滔不絕,甚至還神秘兮兮地透露了一件事。就在昨天,汪孚林還往歙縣一家挺知名的錢鋪裡,用松明山汪氏的名頭,存了三千兩銀子。看到那一張張若有所思的臉,他簡直是得意極了。
誰會知道那根本就不是汪道昆的錢,而是戚家軍那些將兵的錢?月息三分。在徽州地界不算很高的高利貸,勝在老字號,安全穩妥!
至於真正的本錢。可憐見的他把私房錢全都給押上了,至於汪孚林自己,明明之前口口聲聲說沒錢,卻不知道還從哪兒挪了一千兩過來!
汪小秀才好容易把鄉民給勸離了,請大家該完稅的完稅,該回鄉的回鄉。上樓了之後便對衆人團團一揖,道了一句還請見諒。實在是腹中飢餓,一坐下來就開始大快朵頤。儘管那些都是涼了大半的菜。可一餓就虛汗低血糖的汪孚林仍然吃嘛嘛香,秋風掃落葉一般光了好幾個盤子之後,腹中總算沒有那種空虛的感覺,他纔拿出手帕擦了擦嘴,隨即便發現自徽州知府段朝宗以下,每個人都在盯着他瞧。
如果是從前,汪孚林對於被人當成吃貨,那還是挺不好意思的,可現在見識了李師爺和葉小胖,又被葉明月主僕當成了吃貨,他早就無所謂了。他儀態自如地將手帕塞回了袖子裡,這才笑容可掬地說:“實在是對不住,一餓就發慌……咦,汪老太爺什麼時候走的?”
如果汪尚寧還在,非得被你這旁若無人的態度氣死不可!
段朝宗想歸這麼想,但臉上表情卻依舊淡然而威嚴。問了汪孚林外頭的進展,得知鄉民們有的賣完糧食就回鄉,有的則還沒來得及去歙縣徵輸庫完稅,這會兒趕去見糧長完稅,他心中大定。有汪孚林出面弄出這樣一個四不像的東西來,甭管是否會後繼乏力,他都無所謂,只要能解決眼下的危機就行。否則,那些米行糧店都已經放出宣言拒收,他還得找人出面去安撫,要花費的功夫就大多了。
歙縣這一場名流大會,高調開場,中間大轉折,而後圓滿收局——除了早走的汪尚寧,大多數人都願意在股本里插上一腳,反正能在這裡的人,誰家都不缺那百八十兩銀子,更何況,並非他們不肯多出,可汪小秀才笑吟吟表示,其實壓根就不缺銀子,只是爲了撐起義店的名頭,讓那些休寧糧商爲主的傢伙看看歙縣人的團結,所以才需要來這麼一場同仇敵愾的大聚會!於是,除了暈過去被緊急送回家的汪尚寧以及寥寥數人,大多數人都表示滿意。
反正他們又沒虧什麼,至於汪小秀才罵的……那不是訟棍嗎?誰會吃飽了撐着對號入座?汪老太爺年紀一大把,卻也太沉不住氣了……
這麼多客人,汪孚林當然得親自送,好在人大多一道走,省得他一次次下樓的麻煩。最後走的幾個人當中,就有出身南溪南吳氏,吳中明的那位族伯。雖說吳老員外慷慨解囊出了五百兩,大部分是因爲南溪南的鄉民挑起了這一場事端,小部分是看在程老爺和汪道昆的面子,可汪孚林還是少不得對其表示了深刻的協議。要不是有這位點了頭,又答應保密,甚至推薦了兩個可供遊說的人選,他總算拉了幾個人過來,今天這場好戲也不至於演得沒紕漏。
等他蹭蹭蹭回到了三樓,就只見程老爺提溜了程乃軒在跟前,彷彿正在訓話。他沒打算干擾人家父子談心。猶豫片刻本打算下樓,誰知道就在轉身的當口,偏偏被程老爺發現了。
“孚林,你也過來吧!”
這還是程老爺第一次如此稱呼他,從前都是客客氣氣叫一聲汪小相公。於是。汪孚林一愣之後,醒悟到程老爺如今是真正把自己當成了自家晚輩,他趕緊上了前去。想到當初第一次見到這位傳奇儒商時,正是程乃軒屁股開花,他忍不住瞥了一眼這個損友,暗笑一聲。這才一本正經地說:“伯父有什麼吩咐?如果事關程兄,還請伯父放心,他是我的朋友,我當然會好好照看他。”
程老爺想說的話全都給汪孚林說完了,他不禁一滯。隨即就輕咳了一聲道:“前幾日我再去許家,偶爾聽說了一件事。乃軒當初照約定去和許家小姐打照面的時候,正值衣香社聚會。那些都是徽州府名門閨秀,說不定是有人惡作劇。爲此我又特意見過一次許家小姐,她爲人嫺靜,絕不是那種人。”
汪孚林一下子想到了被自己抓過現行的鬼面女小北,頓時浮想聯翩自行腦補了起來,可無論如何。他就是想不明白那小丫頭和程乃軒有什麼深仇大恨,要這麼壞人好事,說不定是衣香社其他人呢?可是。那幫小丫頭片子真有集體戴鬼面具的習慣,他還真不太清楚。此時此刻,他見程乃軒一副不相信的表情,顯然還認爲老爹在騙他,便忍不住在其肩頭拍了拍。
“兩淮鹽業有些變動,我這次回來日子太長了。不日就要回去。乃軒的婚事,大概也要回頭他祖母和母親給他操辦了。”
說到這裡。程老爺一個嚴厲的眼神把程乃軒的所有反對全都給堵了回去,這纔對汪孚林說:“總而言之。我這兒子是被他祖母和母親寵壞了,希望孚林你這個諍友能夠多看着他一點,如今天這樣的實事,能夠讓他多經歷幾回,哪怕受挫,也比在家胡混強!好了,我先走了!”
見程老爺毫不拖泥帶水,就這麼徑直往樓下去,汪孚林先是一愣,隨即就使勁一推程乃軒道:“還愣着幹什麼,趕緊追上去啊!你爹都要走了,你去和他說這幾天你回家住……看我幹什麼,你不是老鼠,他也不是貓,不會吃了你,打是親罵是愛你懂不懂?”
程乃軒差點沒被最後一句給噎得翻白眼。你要覺得打是親罵是愛,你去挨一頓那竹板子試試,可疼了!他只覺得屁股一哆嗦,但終究還是照着汪孚林的話追了下去。當他小心翼翼跟着父親下樓,到門口時低聲嘀咕了一句今晚回去住時,他就只見前頭那一貫高大堅實的背影微微一僵,隨即就頭也不回地答了三個字——知道了。
那一刻,他第一次感覺,說是嚴父,其實也是在乎自己的。
即使狀元樓東家洪仁武並不是多嘴多舌的人,但今天這一幕也不知道多少人看到了,再加上狀元樓從上到下十幾個跑堂夥計,不到半日,這樣一幕就傳到了府城縣城各家耳中。斗山街許家大宅裡,這一次正是衣香社的八卦閨秀們大聚會,聽到這個消息時,驚咦聲四起,一時嘰嘰喳喳議論聲一片。
有人大叫汪小相公又贏了,有人討論汪老太爺的那些家長裡短,有人議論砸米行的那些鄉民太野蠻,也有人在探討汪孚林那個義店到底是個什麼模式……然而,對這些養尊處優的千金們來說,農人兩個字實在是太遙遠,她們更感興趣的是,松明山汪氏和竦川汪氏是不是真的對上了!
“汪小相公也真夠厲害的,居然爲了那些種地的農民,就去管這些閒事!”
聽到這種最通常的論調,葉明月笑而不語。而今天被本待留在官廨,卻被葉小胖死命給勸了過來跟姐姐的小北就沒那麼淡定了。她想到當年的顛沛流離,不禁低聲嘟囔道:“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那首詩沒讀過嗎?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看到許薇突然往自己這邊來,葉明月趕緊給小北使了個眼色,這才讓小丫頭閉上了嘴。九小姐挨着葉明月坐定,這才拉了拉葉明月的袖子問道:“明月姐姐,不是說葉縣尊病了嗎?你今天怎麼還能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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