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世修步入屋中,玲瓏給他倒了杯茶。許是好幾日兩人沒有好好說過話了, 一時間她竟是不知該說什麼纔好。
思量了下, 她與他提起了胡立他們的事情來。
柳如兒那邊的消息自然是要掩下去的。不過胡立出入袁雪梅那邊, 她可以略說一下。另外便是穆承軻和侯爺爭吵後,外頭有人的事情將要曝光也可以提及。
郜世修拉了她在身邊坐下。
兩人的手剛一觸到,玲瓏瞬間想到了那天的疼, 臉頰刷地下白了。
郜世修恍若沒有發現她的緊張,依然牽着她的手, 暗自細觀她的反應。
雖然玲瓏緊張得很,但她並沒有把手抽出來。如她剛纔說的那般, 打算像以前那樣和他親近。
暗鬆了口氣,郜世修堅持着把她的手握在掌心。認真聽她說完後,頷首道:“這些交給我。你若是再有消息,只管與我說。旁的無需多管。”
玲瓏早就知道七叔叔若是曉得了她是誰,八成會攬下她所有的事情。當下也不用多思考, 直接道:“我總也有可以做的事情。”
聽她這般快速地講了這話,郜世修莞爾,輕笑着問:“怎麼, 莫不是覺得我是爲了你才做這些?”
玲瓏低着頭不吭聲。
“其實不是爲了你。是爲了某個曾經和太子私交甚好的大人。”郜世修壓低聲音緩緩說道:“那人儒雅博學, 太子敬重他欽佩他, 接連數次在皇上跟前爲他說話, 還舉薦他入內閣。皇上亦是欣賞他的爲人與學識, 本打算等他從晉中調入京城後就下聖旨。哪知道中途出了變故。他和家人出了事。”
玲瓏剛開始還有些不太明白郜世修爲什麼說起這些來。越聽到最後, 才越是恍然大悟。
七叔叔口中說的那人分明就是她的父親。
思及父親往日溫和慈愛的笑容,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眼淚啪嗒啪嗒落了下來。
郜世修輕嘆着把她攬入懷中,低聲道:“不單單是爲了你,也爲了他,我總得做好這些。”
玲瓏哽咽着點點頭。
這個時候她突然明白過來,爲什麼哥哥肯讓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七叔叔。
哥哥身在翰林院,當年很多事情他都可以查到。而且他若是有意,可以與身邊同僚旁敲側擊打聽當年之事。
父親和太子的牽連,他想必是知道的。所以曉得太子和郜七爺是他們這邊的人。不然依着他那謹慎的性子,怎可能允許她把事情隨便地告訴七叔叔?
可是想到七叔叔的處境,想到他在皇上跟前帶着的是飛翎衛,她還是有些擔心他會因此而分神在她這邊太多。不過這些話她擱在心裡就罷了,自己做好該做的事情才最重要。故而沒提旁的其他話。
穆家二老爺在外頭養外室的消息終是沒能遮掩下去。即便家裡的主子們不提及,下人們卻是不見得各個都能守得住口。有些人覺得自己是告訴了可靠之人,可是他們信得過的人還另有‘可信之人’。消息一傳十十傳百,沒過幾日,消息就在京中高門之間暗中地流了出來。
總有些好事者喜歡在旁人跟前搬弄是非。有的還喜歡湊到當事人的跟前去。
穆二太太陸氏剛開始抹不開面子,後來破罐子破摔。但凡有人提起這個事兒來,她都直接與人懟上去。
不過,幸好沒多少人知道具體在哪一處。因此梨花衚衕那個地方,倒還算是平靜。
陸氏剛開始按兵不動,日日在侯爺跟前求個準地方。後來還是女兒穆少媛和她提了句桂花巷。她問清楚地方後,四處尋找着。覓得了梨花衚衕的具體位置,帶人大鬧一場,整個院子能砸的東西全砸了。
然後袁雪梅和那孩子就被她讓人給押着帶到了侯爺的跟前。
孩子是個男孩。五官長得十分清秀,只性子怯懦了點。面對着鬚髮皆白的老人家,他一直往袁雪梅的身後鑽。
此時袁雪梅披頭散髮,狼狽得很。脊背挺得很直,只有臉是微微朝着地面,眼簾半合,似有不甘。
雖然她現在鬢髮不整,可是透過那散亂的髮絲間依然可以辨出她的相貌很是嬌媚。特別是那雙杏眼。即便偶爾擡起眼來一兩次,卻是透着無盡的風采,勾人得很。
更何況袁雪梅身材玲瓏有致。即便是生了孩子,依然風姿不減。
陸氏自己相貌一般,看到這樣一個勾人的外室,再想到相公對自己的種種不好,頓時氣急攻心。上前朝着袁雪梅狠狠扇了一巴掌後,自個兒就暈了過去。
袁雪梅只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見她被人扶走了,方把小男孩從自己身後拉出來,朝侯爺磕頭說:“就算我有萬般的不對,強哥兒卻是侯府的血脈。還請侯爺善待這個孩子。”
她說着,拿了帕子抽泣起來。
在她嚶嚶嚶的哭泣聲中,穆霖寒着聲音道:“你想母憑子貴?跟你說,這算盤可是打錯了。你說他是老二的孩子,我就真信你?老夫在外頭打仗和敵人玩心思的時候,你們都還沒出生!”
哭聲戛然而止。
穆霖虎目圓睜瞪着地上的女人,冷哼道:“我沒看到孩子的出生,也沒看到孩子是如何一點點長大的。你非要說他是我的孫兒,我可不認。來人啊。”
幾個早已在旁候命的婆子上前。
穆霖指了男孩說道:“你們把他帶下去。好吃的好玩的伺候着。”再不待見這個孩子,稚子無辜,他不可能對孩子做什麼不好的事情。再指了地上的袁雪梅道:“心思不正的人,就拖去屋子裡關着吧。”
之前玲瓏想到過,也和他提到過,孩子一般說來要認祖歸宗的。所以這個女的很可能會以此爲要挾,多求些好處。
穆霖既然心裡有了準備,自然不可能受她脅迫。
袁雪梅睜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嚷嚷道:“我姑母呢?我姑母呢?她說了會幫我的!你看在她伺候了你那麼多年的份上,你也不能這樣絕情!”
穆霖擡手止了那些婆子,稍微緩了緩纔想到,這女人是姓袁的。
“原來你和那老虔婆是一家的?”穆霖的聲音陡然變得慍怒至極,“既然如此,也不用拖去屋子了。柴房裡好像還有點空閒,就讓她去柴房住下吧。其他的事情,往後慢慢再問。”
·
侯府發生這些事情的時候,玲瓏並不知道。此時她正在宮裡陪太后用膳。
郜太后年紀太大,身子愈發不好。玲瓏時常進宮陪她說說話聊聊天,讓老人家心情愉悅一些。
現在到了九月上旬。再過大半個月,就是郜世修和玲瓏大婚的日子。
老人們最喜歡年輕人熱熱鬧鬧湊在一起的情形。更何況,現在是太后娘娘最喜歡的兩個晚輩的婚事。她老人家更是每每想起來都高興得合不攏嘴。
“東西準備好了?”郜太后拉着玲瓏的手,一遍遍問着,“可有什麼短缺的?衣裳首飾的差不多就行了,往後我給你多添一些,我這兒多得是好首飾好料子。成親前給你不太妥當,等你嫁過去後可是名正言順拿着。啊!老七的院子重新修了沒?那地方聽說陰森森的不好住人。我也沒怎麼去看過,不知道是個什麼情形。”
玲瓏剛開始十分耐心地一遍遍回答着太后的話。聽到了最後的問題,她頓時哭笑不得,“您可別聽旁人胡說。菖蒲苑沒有陰森森的。這兒的人都好着呢,沒誰難相處的。”
菖蒲苑是不能大加修葺的。郜世修這些天讓人把牆面重新粉刷過,傢俱也慢慢換了許多新做的,卻還是不能大動。
當初郜七爺弄這個院子的時候,就沒打算過自己會娶妻,反而把這裡當做另一個處理政事地方。所以其中暗含不少的機關之處。如果大動的話,牽連太多,實在不好辦。
不過玲瓏覺得自己去過不少地方,見了不少人家的院子。在她看來,就算皇宮都不如七叔叔那兒住着舒坦。
只是雖然她這麼說了,郜太后卻不會完全相信她。
太后知道玲瓏這丫頭最護着老七了。就算老七那裡是個雞窩呢,這孩子也覺得好。
郜太后實在不夠放心,悄聲與她道:“我給你外頭弄個宅子。倘若菖蒲苑住着不舒坦,你別理他,自個兒住到宅子裡去,舒坦。”
前些日子郜世修又從太后這兒要了兩個人過去伺候玲瓏。只不過那些人也只能住在菖蒲苑外僕從所在之處,不能進到院子裡。
要是玲瓏自己有了宅子,她們就可以近身伺候了。
不等玲瓏開口,郜太后轉念一想也不夠妥當,又道:“他那小子最奸詐不過。只有個宅子還不行,還得想了法子治一治他讓他不敢對你怎麼樣。要不哪天你受了委屈,跟我說聲,我弄個懿旨給他。他便也再不敢隨便惹你了。”
玲瓏原先還想說不用麻煩娘娘了,打算婉拒太后的好意。
可是“懿旨”二字入耳後,她忽然覺得這樣也不錯。往後有了太后的懿旨,她就能在郜七爺跟前橫着走了。
玲瓏笑眯眯地挽了郜太后的胳膊,“好。就聽您的。到時候您可要給我做主啊。”
郜太后最喜歡她這小模樣,聽聞後笑得開心,“那是自然。有我在,你可別怕他。”
兩人說着話的功夫,到了午膳時候。宮人們把膳食依次擺上了桌子。
郜太后瞅瞅桌子旁邊杵着的個人影,再看看着滿桌子的菜,讓人隨便弄了幾口飯菜就不肯再用了。
“人啊,不服老不行咯。”郜太后微笑地看着對面的玲瓏,“牙口也不行了,眼睛也瞧不清楚了。前兩年好歹還能分清楚前頭的人是誰,現在可是模模糊糊地怎麼也辨不準。”
太后這話其實是往誇張了說。她老人家的身子骨還不錯,只是眼睛比往年花得厲害了點,分出人沒問題。耳背是有的,比尋常人家的老人也好了不少。
玲瓏聽後覺得心酸。
其實她能理解太后的心情。她老人家一輩子風風光光的,如今年紀大了,明顯感受到身體一日日衰敗,想必心裡是很難過的。
更何況身在這深宮之中,每日裡都是對着這巍峨宮宇,外頭都去不得,也是十分不易。
“不如我給您弄個方便吃的東西吧。”玲瓏忽地想起了什麼,拿了乾淨的碗筷,放了些飯進碗,往裡面澆了些不膩的肉湯,再夾進去一些小排,賣力地用筷子戳着,把碗中的小排骨上的肉撕成一條條細碎的,再弄了些蔬菜過來,拌在飯裡頭,端到太后跟前。
蔬菜、肉絲、肉汁兒和飯菜混合在一起,味道着實不錯。聞着就透着股子香氣。
旁邊站着的女官瞧見後,上前阻止,“娘娘,這些東西混在一起吃,恐怕不易克化。您不如一樣樣吃着,也免得這樣噎着。陛下平素總說,飯菜要一樣樣地吃着才妥當。”
郜太后沒理她,試着用調羹試了幾勺子,頓時讚不絕口連連稱好味道。不多時,一碗飯就下去了,比平日裡她東一筷子西一筷子吃得要多不少。
其實郜太后真的沒怎麼吃過這種尋常吃法。平素桌子上的飯菜太多,她每個盤子裡的菜嘗一口就夠下飯的,無需這樣湯汁拌着。
還是今日玲瓏看她不思飲食,所以不顧宮裡負責膳食的女官所言,專程給太后弄了來。
女官在一旁尷尬地站着。
她剛剛到太后宮裡伺候不久,壓根不知道這兒的習慣。之前和御膳房的人打點好了,弄清楚了太后的喜好。卻不料到了這兒沒伺候好太后。
而且很顯然她說錯了話,沒有讓太后高興,反而很可能惹到了長樂郡主。
最關鍵的是,她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無意間提到了皇上。顯然擺出自己完全忠於皇上的姿態,這是不對的。
莊嬤嬤斜睨了她一眼,笑道:“百姓家裡也是這麼拌着吃的。我小時候在家裡,一盤菜不夠吃,我就只用湯拌一拌。”說着讓女官出了屋。
郜太后忍不住朝玲瓏抱怨:“也不知道你皇帝哥哥怎麼想的。鎮日裡覺得我這裡少人,不夠伺候的,老往我這裡放人。你瞧瞧今天這個,忒的沒有眼力價。”
靖德帝也是好心。母親年紀大了,他又不能時時陪在身邊,所以只能盡力以自己的方式來讓母親過得舒坦點。
而且,這女官是皇上身邊的親信,絕無二心。十分得用。
玲瓏曉得太后其實也體諒皇上的做法,只不過‘老小孩’一般忍不住抱怨幾句。
而且,太后口中說着‘皇帝哥哥’,顯然是已經在用郜七太太的身份來看待玲瓏了。
玲瓏臉紅了下,笑道:“太后娘娘若是覺得今兒的飯菜不如以往好,不如給了我吧。我可覺得滿桌都是珍饈佳餚,好吃得很。”
“就你最貪吃!”郜太后嗔了她一眼,“我這裡哪一樣你吃不得?快快快。滿桌子東西都端到你屋裡去。別餓着了又和老七說我虧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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倆人正嬉鬧着的功夫,剛纔已經離開了的女官去而復返。神色慌張,腳步匆匆。先前抱在懷裡的冊子現在也只捏了個邊兒,耷拉在身側,隨着她的跑動不住擊打着她的腿。
“太后娘娘!”女官張皇失措地喊着,“太后娘娘!大事不好了!”
郜太后想要起身。玲瓏怕她起來太急傷身,上前扶了一把。
“怎麼了這是?”郜太后問。
女官到底是在皇上身邊跟了許久的,最初的驚慌過後,她稍微鎮定了點。進入屋子後環顧四周眼看着,並沒有立刻答話。
莊嬤嬤會意,把所有的宮人們都帶了出去。
女官下意識地又朝玲瓏看了眼。
若說是在今天之前,她或許還會跟太后請示一下,能不能讓長樂郡主也出去一下。畢竟往年在皇上身邊跟着的時候,她雖然知道郡主受寵,可具體是個什麼情形並不太清楚。
如今經了剛纔飯食那一遭後,她算是明白過來,郜太后這是把郡主當自家孩子一樣疼着。而且很信任她。
信任到現在莊嬤嬤都出去了,郡主也還能留下。
當即女官沒有再多繞圈子,直截了當地垂手而立,輕聲把自己剛剛聽到的消息說了出來。
“太后娘娘,太子殿下已然音訊全無,不知去了哪裡。”
太子宋奉謹和官員們失去了聯繫,不見蹤影。
同時不見了的,還有翰林院的喬大人喬玉哲。
誰也沒料到會出了這樣的意外。
一時間知道消息的人都緊張起來,不知這兩個人會出了什麼狀況。
靖德帝直接把飛翎衛指揮使召進宮中密談。
郜世修見到皇上的時候還是午膳時分前。待到回去菖蒲苑,天色已然全黑。
婚期在即。
可郜世修卻不得不離開京城去江南。而且第二天一大早就得啓程。
玲瓏不吭不響地給他準備着去往遠房的行囊。郜世修看在眼裡疼在心裡,卻也無法言說。
第二天天還沒亮,一行人就出了府往外行去。爲了爭取時間,人人都是騎馬,玲瓏也不例外。行至城門的時候,天才濛濛地透出灰白。
九門提督徐大人親自命人開了城門。
策馬而行,至郊外三裡送別之處,終將分別。
郜世修沉默地凝視了自己未過門的小妻子一會兒,見她百般不捨,也只能硬下心腸轉過身。行了幾步,他又捨不得地駐足回頭。
看着這個一向乖巧從來都是依賴着他的小丫頭,一句‘你要不要跟我同去’已經到了脣邊,他卻只能硬生生嚥了回去。
此次去江南,天災隨時可能再生,人禍已經在候着。兇險異常,生死未卜。他過去已然是冒了風險,怎能再帶上她來讓她跟着遭罪?
四目相對,不過片刻時間,卻好似隔了幾個春秋那麼長。
郜世修戀戀不捨地收回視線。正要離開,就聽玲瓏急急地喚了聲:“七叔叔!”
他擡眸重新望過來。
玲瓏張了張口。
她想到了錦繡。想到了錦繡尋扈剛時候的毅然決然,很想道一句‘我跟你一起走’。可話到了嘴邊,卻嗓子發啞什麼也講不出來。
她知道七叔叔肩負着重大責任。她不會武,腳程慢,過去的話只會給他們帶來拖累。倘若一個不小心,還會阻礙了他們的計劃。
所以,即便再想和他在一起,她也只能壓下滿腹的心思,咬着牙不讓眼淚冒出來,輕聲說道:“你一定要好好的回來。”
郜世修甚是瞭解她。
在那一刻,他分明就讀懂了她的意思。豁然明白過來原來她和他想的竟是一樣。欣喜於她的不捨,他抿了抿脣,溫聲道:“你只管放心。我很快就回來。”
雖說是句尋常的安慰話,玲瓏奇異般地心安了許多。
她揚起個笑容,語氣歡快地說:“你既是答應了我,就不許耍賴。去吧。快些去,也就能快些回。”
郜世修定定地凝視了她片刻,終是狠下心,轉身上馬。不敢回頭,揚鞭策馬疾速而去。
飛翎衛們次第跟上。
馬蹄踏地揚起了陣陣沙塵。塵土飛揚中,熟悉的挺拔身影漸漸消失不見。
玲瓏的心空蕩蕩的。
太子不見了,哥哥不見了。現在七叔叔去找他們,也不知道到時候會是個什麼情形。心思煩亂之下,玲瓏也不曉得自己到底擔心誰多一些。只希望大家都好好地回來,誰也別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