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暗,李重二回到了民夫們暫住的破茅屋中。四面漏風的破茅屋,一到半夜,便冰涼徹骨,讓人根本睡不踏實。不過有一個住所,總比夜宿大街,早上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被流民吃掉兩條腿好多了。
屋裡除了李重二和白有財外,另有幾個陝西民夫同住,他們躺倒便能睡着,絲毫不受惡劣條件的影響。而李重二心思則都撲在自己藏匿的鐵器上面,那是跟隨官兵搜山殺良時,他從山村裡拾到的半支鐵質農具。
本意只是想做防身之用,但現下李重二心中已生反意,便用心打磨起來,再插上一隻趁手的木柄,看起來便同一把短劍沒太大分別了。
“後娃,你是不是想幹什麼大事?”
白有財的聲音突然從李重二身後傳來,漆黑的茅草屋中,這句問話讓李重二心中一驚,下意識握緊了手中的武器——他要乾的大事可是去投流賊李自成,準備造反啊,這要是說出去,還想不想要腦袋了?
“蓋老還不睡覺,說什麼瘋話呢?”李重二一邊將武器藏好,一邊壓低了聲音,糊弄着白有財。
“自從白天我說了我認識那流賊後,後娃就賊米溜眼的,莫不是想去投了山中的那流賊?”
“說什麼胡話呢!”李重二一把將白有財嘴巴捂住,“流賊都是要殺頭的狗東西,這話傳出去,讓將爺們聽到,咱們的腦袋就要掛到城門上了。”
“那你打磨那支刀做甚?”白有財眯起了眼睛,露出一副心領神會的模樣,“後娃一點都藏不住心事,白天你一臉想弄死那官兵老爺的模樣,我還看不出你想幹嘛嗎?”
“這城裡我還見到了幾個老鄉……”白有財緊貼着李重二的耳朵說出了這句話。
老鄉?白有財的老鄉,那自然是李繼遷寨的人了,他們居然已經混進竹溪縣城裡了嗎!
李重二心下駭然,這幫官兵老爺到處搜山找不到的流賊,居然早就已經滲透進了縣城當中。李自成到底是李自成,看來流賊是有意要反客爲主,主動來收拾這幫剿匪無能、禍民有術的官兵老爺了。
“老鄉?那蓋老還不趕緊找官兵老爺們出首,好領個賞啊。”李重二已經可以確定,白有財十有八九也產生反意了,這民夫的活計再幹上個把月,他們一老一少,絕對是活不了太久的。
“後娃還不說實話?領賞,領個屁賞,讓狗老爺們知道我跟流賊都是老鄉,人家還不順手摘了我這顆腦袋?”白有財唾罵一聲,“你有屁快放,直說跟不跟老子幹這票吧,咱們在這麼下去,還能活個幾天?”
李重二知道這是自己接觸闖軍的唯一機會,但畢竟投奔流賊造反,那是要殺頭的大事,他還是不敢直截了當跟白有財表明心跡,便裝模作樣道:“你這瘋話我不會跟任何人講,你要做什麼事便直接去做,真要討得什麼富貴,莫忘了我便好。”
“那你把刀給我,”白有財聽得氣惱,伸手便要搶刀,“跟個婆姨一樣,你這樣餓死在路邊,都沒人給你收屍了。”
這把武器可是李重二的心頭肉,他哪可能讓給白有財?李重二一把便將白有財擋了下來,他雖然餓的消瘦到走形,可小小年紀便比白有財高出大半個頭,兩人扭鬥起來,更是佔盡上風。
“別鬧了,你這樣吵醒其他人,咱們說不準就要掉腦袋了,我跟你幹、我跟你幹,還不行嗎!”
李重二一邊護住武器,一邊忙不迭答應了跟白有財一起幹。都說到這個份上了,白有財也不是那種釣魚執法的狠角色,再鬧下去,可就真的要壞大事了。李重二現下也算信得過白有財,何況如今的形勢,事情泄露了,那主謀也是白有財,他至多算是個知情不告、被裹挾的罷了。
白有財這才坐了下來,此時已臨近深夜,過堂風吹進茅草屋裡,兩人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屋外又傳來一陣兒哭喊哀嚎的聲音,中間還夾雜着吧唧吧唧的啃咬聲,不知道又有哪個饑民讓人給活活吃掉了。
“我可不敢殺官造反,但是若能搞到幾個銀錢來填填肚子,那也是好事啊。”李重二壓低了聲音,還是一副藏着掖着的樣子,“蓋老倒是說說,你打算怎麼跟那夥流賊搭上線。”
白有財愣了一下,他只是看出了流賊有人已經混進縣城裡了,又受夠了這生不如死的民夫苦役,便打算投了流賊,殺官造反,能活幾天是幾天,總比現在就累死餓死好,哪裡有想過具體的方略。
“這……直接找他們說要入夥不就成了?反正俺們都是老鄉啊。”
“胡鬧啊!你都看出人家混進縣城裡了,要是出首報官怎麼辦?人家能信得過你嗎?這事關多少條人命啊,要是我,那便看都不看一眼,先把蓋老你砍了腦袋,以絕後患。”
李重二恨鐵不成鋼,還好白有財沒有冒然行事,而是先找上了自己,不然事情一定會糟,“咱們至少得交個投名狀,才讓人家信得過你吧?”
“嗨呀,還是後娃你有見識,到底是辦過莊丁、幹過大事的人,這辦事就是不一樣。我差點老糊塗了,弄不好就去送死了。”
“蓋老你臉熟的那些老鄉,在縣城裡已經待幾天了?”李重二胸中殺意翻騰,想跟流賊搭上線,光有白有財這個李繼遷寨的同鄉關係,實在是不保險。他得設法搞一顆官兵腦袋做投名狀,纔有可能獲得流賊的信任,可他不知道流賊動手發難的時間,冒然殺了官兵,引起官兵警惕,事情就壞了。
“從咱們上次出城搜山之前就看見過了,到現在也快有小半個月了。”白有財一邊掰着手指,一邊回答道。
“那也就差不多了,流賊不可能在貧瘠無糧的縣城外耽擱太長時間。今天官兵殺良冒功,跟縣老爺報了大軍功,一晚上都在飲酒作樂,一點兒防備都沒有,我若是流賊,要動手也就在今晚了!”
現下已經到了深夜,時間不等人,恐怕城外和城裡的流賊,要不了多長時間就會開始行動了!
“蓋老你知道那些混進城裡的流賊,都在什麼地方嗎?”
“有好幾張臉熟的面孔是在縣衙邊上那間破城隍廟裡……”白有財回憶了一下,答道,“裡頭有個人我認識,真扯起來,還算是我遠房侄子了。”
“入他孃的,事不宜遲,那我們就馬上動手,殺官造反!”
李重二握緊了手中的武器,本來已經被苦役磨滅至麻木的雙眼,幾乎變得發紅了起來,他咬牙切齒,一臉狠辣的模樣。
“今晚醉倒的官兵多得是,他們仗着一身虎皮,連餓暈了頭的流民都不怕,我看不少人落單。”月光透過茅草屋屋頂的破漏縫隙,照到了李重二手中的武器上,反射出一道攝人心魄的寒光,“咱們就先摘一顆官兵腦袋做投名狀,然後就去找蓋老老鄉,幹一票大的!”
白有財看着一臉狠辣猙獰的李重二,心下有點發慌,這少年郎平常總是一副乖巧木訥的模樣,可這時卻顯露出了一不做二不休的狠勁兒來,真不像一個大明朝的農民。
“殺官兵……後娃,咱們真要現在就去殺人?我心裡頭有點發慌啊。”
“呸,這幫狗官兵怎麼能算人嗎?他們也就是一羣豺狼罷了,老子連人吃人都看習慣了,還怕殺一條豺狼嗎?”李重二唾了一口,長期被官兵們虐待鞭打的苦悶和仇恨,此時全都一口氣爆發了出來,他在前世本也算一個溫吞水的老好人,可經過這大明朝末世景象的折磨,對於要去殺一個人,居然沒有絲毫的牴觸感了。
“蓋老,這世道,不是你吃人,就是人吃你,咱們說幹就幹,現在就出發!”
夜色蒼茫,今晚的竹溪縣城,月亮不算太明亮,也不算太昏暗,看起來與往日無異。只有街道上零星有幾十名喝醉酒的官兵,歪歪斜斜地搖晃着,他們要麼腰間掛刀,要麼手上拿鞭子,便是餓紅了眼的饑民,也不敢靠近這幫官兵老爺。朝廷的權威還沒有徹底瓦解,官兵的一身虎皮,甚至可以壓過饑民求生的慾望,大明朝的多數百姓,哪怕斃倒在路旁,成了一具餓殍,也不敢升起半絲的反意來。
除非……
除非這世道爛到了讓人看不到一絲希望,最爲溫順的大明百姓,纔會變成天下間最爲兇悍的野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