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的荊襄一帶,連綿的陰雨加上倒春寒,使得氣溫驟降。郭君鎮的身上雖然披着一件厚絨布斗篷,又穿戴蓑衣,但還是感到一陣接着一陣的寒意,他收緊衣服,也不能將全部寒冷擋住。
連主帥都如此,其他將士就更不必說了。所有將士,人人都緊攥着手掌,或者將雙手捂在嘴前,呼出一兩口熱氣來溫暖手心。
“左良玉居然沒有派兵協防承天府?他這是已經不把崇禎皇帝和朱家宗王放在眼中了呀。承天府是皇家陵寢的所在,去年大元帥用奇兵突襲承天府,就調動了傅宗龍來送死,老左倒是不再上同一個當。”
高一功的副將路應標對左鎮的用兵,頗感驚奇。承天是帝陵所在,闖軍大張旗鼓的來進攻,左良玉絕對沒有察覺不到的可能性,可他居然不率軍協防,儼然是不把朝廷法度放在眼中了。
“哈啾!”
暮春的一陣冷風吹過,郭君鎮忍不住打了一個哈啾。闖軍從安陸出發,未經激戰,就連續攻佔京山和竟陵兩大遮蔽承天帝陵的要地,兵馬連日行軍,郭君鎮也就顧不上儀表,一副不修邊幅的樣子,直接拿蓑衣抹了把鼻子。
他用食指在路應標面前劃了個圈,提醒高一功手下這位頗有方面才幹的副手道:
“左鎮打糧,下手越來越狠。如今河南又多爲大元帥分兵佔據,朝廷的政令要從漢中一帶迂迴傳遞,才能送來襄陽。如此拖延時日,天高皇帝遠,即便左良玉坐視承天帝陵被我們拿下,崇禎皇帝又能如何處置他呢?”
和路應標同爲高一功副將的馮養珠,雖然在兵馬指揮、軍陣衝殺方面不及路應標善戰,但他城府較深,想的也比較遠。聽過郭君鎮分析的兩句後,馬上就接口道:
“不要說埋葬死人的帝陵了,近來闖軍橫掃豫楚,剛剛纔在蘄州處決了荊王,也未嘗見到朝廷如何處罰左鎮。左良玉如今是聽調不聽宣,分明藩鎮之勢,恐怕他是漸漸有了據地稱王的野心。”
諸將談論間,春雨又下得更大一點,飄灑的雨水經風一舞,便形成一層朦朦朧朧的煙霧。雨霧瀰漫,像是要遮掩着什麼一般,馮養珠心中漸漸升起不安感來,他向兩位主帥高一功和郭君鎮,勸說道:
“既然左兵沒有爲我們所調動,那左良玉的大軍主力會去哪裡?總不至於就在襄陽蹲着吧!”
“嗯……”
高一功和郭君鎮均點點頭,但他們成竹在胸,並不擔憂這一點。
“風雨不大,我們儘快動身吧。”高一功將右手從蓑衣之下伸了出來,零零落落的春雨滴到了他的手背上,映成點點斑斑。
路應標和馮養珠聽到這話,都吃了一驚。
動身?
“將軍,要往何處動身。”
“襄陽是堅城,何況左良玉一定會吸取當年被張獻忠偷襲襄陽的教訓,留兵防守。此時我們去襄陽,並無甚意義。”
高一功雙手合十,輕輕拍了兩下。這名英武的青年將領,在斗笠的陰影下,顯露出堅毅的神采來,他的遠見雖然不及李來亨、智謀也不及方以仁,在用兵指揮上可能也要弱於郭君鎮,可高一功在部衆中的信義和威望,卻足以令人折服。
只要高一功下達命令,他部下之衆,必然會不惜一切代價,爲他效死不渝。
“現在回安陸是緩不濟急,我們直接向北走,從京山縣翻過大洪山。插入隨州和棗陽之間,切斷左鎮退回襄陽的歸路!”
這句話不僅讓路應標和馮養珠兩位副將(準確說他們兩人現在都是指揮一個步兵標的威武將軍),也讓周圍的中軍都尉們,全都爲之失色。
大家臉上或者帶着驚訝,或者帶着不解,紛紛問道:
“承天近在眼前,左良玉又不派兵協防,止有數千分守兵防守而已。幹什麼要放棄眼前的承天府,費大勁兒翻過大洪山,回隨州去?”
大洪山古稱綠林山,是新莽時期綠林軍的發祥地,所謂“光武中興,兆於綠林”,同響馬出身的闖軍,倒算是有淵源的地方。
畢竟“綠林好漢”這個詞,也是來源於此。
大洪山橫亙在德安府、承天府和襄陽府之間,溝壑縱橫、林海茫茫,號稱是“楚北天空第一峰”。山脈西側屬於朝廷控制區,山脈東側則爲李來亨的勢力範圍,大洪山居荊豫要衝,漢襄咽喉,地位緊要,但倉促之間,又是春雨連綿的時節,想要迅速翻越過去,也非易事。
高一功突然決定翻越大洪山北上,確實讓衆將都感到有些爲難。這倒不是他們害怕翻越大洪山的艱苦困難,而是此時既沒有掌握左鎮主力的動向,又不知道隨州闖軍的情況,冒然北返,破壞了節帥佈置的大局怎麼辦?
可郭君鎮卻安然地爲衆人解惑說:
“我們兵進承天府調動左良玉來救,這是節帥制訂的剿左上策。可是左良玉這般狡猾的人精,又怎麼會重蹈傅宗龍的覆轍,輕易上當?”
路應標終於明白,看來節帥另有佈置,他皺着眉頭問道:“既然這是上策,那節帥還另外佈置有中策、下策嗎?”
因爲下着雨,天空的顏色呈現一片深灰,看起來和黑夜沒有多大的分別。郭君鎮弓把和刀柄上都纏着一圈防滑的粗布,此時也都被雨水打溼,他捏着溼漉漉的布帶,擠出一點雨水來,接着甩甩手,把這些雨滴全都甩到了地上。
闖軍的將士們只有少數人發出一些嘈嘈切切的雜語聲,大部分的士兵都維持着整齊的隊列和肅穆的靜默。李來亨制訂的“行營立斬軍令六條”,已經產生了很大的作用,闖軍紀律本來就較一般官軍和義軍都要好得多,再經嚴厲法度的約束,更顯不凡。
郭君鎮愛撫地拍了拍戰馬的脖子,然後對諸將分說道:
“這是顧君恩爲節帥贊畫的奇謀,你們知道顧君恩這個人嗎?”
馮養珠平素就比較關注李來亨對各級僚屬的任命情況,消息比較靈通,知道顧君恩就是最近因爲獻“開科萬言書”而受到李來亨訓斥,但又因爲確實有那麼幾分才華,終被任爲提點學政的一個生員。
可是顧君恩這樣一個負責學政、負責選拔人才的官員,怎麼會參與到闖軍大戰略的核心決策裡面?
馮養珠心有疑惑,但並未直接問出,他隱約看出郭君鎮面下暗含不滿,所以就不再多話。
果然,郭君鎮隨即就批評這個“狂悖”的顧君恩道:
“顧君恩這個人有點才華,就是未免太眼中無人,有點太狂妄了。他說的奇謀,其實早在我胸中謀劃已久,你們說顧君恩一個學政,怎麼能突兀向節帥上書,參贊建言軍機大事?”
這件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自從李來亨成功安撫西營、牽制丁啓睿以後,便回到安陸,日日忙於訓練兵馬、籌措糧餉,明眼人都可以看出闖軍和左鎮的一場決戰即將來臨。而顧君恩雖然因萬言書一事,得授學政,可他是個自負狂妄之人,不甘心於區區學政一職,便仔細蒐集材料、調查左良玉的動向。然後就自作主張,在給李來亨呈遞第一次“節府試”考試結果的時候,突然遞上一份詳全的“剿左”計劃。
這份“剿左”計劃,又恰好同郭君鎮胸中草擬的方略類似。郭君鎮讓人搶先一着“截胡”,自然心中不快,對這個“狂悖”的佞幸之徒顧君恩大生惡感。
唯獨高一功想到郭君鎮平素的待人處事,又想到郭君鎮自己也是一貫的眼高於頂、自負不凡,便苦笑兩聲,心中感嘆李來亨左右的腹心之人,怎麼都有些奇怪的小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