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軍官兵的突然逆襲讓李來亨有些意外,他本以爲楚闖的強大軍勢已能震懾住陳永福,只等炮標完全展露實力以後,就能收得陳永福的降書。
卻沒想到陳永福居然利用闖軍佈置火炮的機會,不惜本錢,和袁時中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戰機,派出了手中最精悍的家丁部隊進行突襲。
陳永福本想親自帶兵反擊,但袁時中極力勸說他現在是一身系全軍安危所在,才讓陳永福留在馬牧集當中,轉而由袁時中指揮這一次冒險反擊。
兩千名家丁、親兵組成的明軍精銳,在高額賞銀的激勵下,懷抱驚人的勇氣主動離開了壕溝和鹿角工事的保護,短兵衝向了闖軍的陣地。
根據袁時中的經驗,闖軍善攻而不善守,所以他認爲自己果斷出擊逆襲,是很有可能依靠李來亨不充分的防禦準備,取得很大的戰果。
可是袁時中的這種經驗,完全是來自於他對李自成和中原闖軍的瞭解,而和湖廣闖軍的現實情況、作戰特點南轅北轍。
這一羣精悍的官兵精銳使用藤牌斫刀向前猛衝,他們靠近闖軍火炮陣地的前沿時,就集中火力,挽起大弓、架起火銃,對準闖軍的部總、哨總一類基層軍官就射。
可是明軍的逆襲雖然讓李來亨有些吃驚,卻並未真正打亂闖軍的部署。
掩護炮標的各支步兵部隊已經井然有序地展開了防禦隊列,霆軍步兵們用放在支架上的重型鳥銃集火射擊。
密集如暴雨的雷霆之聲再度響起,正在向闖軍炮標陣地猛衝的小袁營老兵,聽到這陣熟悉的“霆聲”,無不回憶起了潁州之戰時的可怕景象。
他們的動作爲之凝滯,緊接着霆兵的重型鳥銃就把衝在最前排的官軍步兵紛紛射倒。連袁時中都被銃彈射飛了頭盔,他心中已經產生了強烈的不妙預感。
時間的因素是對闖軍有利的。
官兵進攻的銳氣猶如剛剛出籠還冒着騰騰熱氣的饅頭,時間拖延得越長久,熱氣消失得越多,敵方的陣地就越加鞏固,戰勝的希望也越加渺茫了。
袁時中心裡焦急,他略略部署一下人馬,重整隊伍,把全軍力量集中起來,選擇了一段較爲崎嶇不平的地形,試圖以此避免闖軍發揮出火力優勢來。
河南鎮和小袁營的精兵都是十分優秀的士兵,他們爲陳永福的賞銀鼓舞而發起的猛烈衝擊,看來不但在這個局部,而且將在馬牧集、將在豫東的全局,都關係到明軍和闖軍的勝負。
袁時中長吸了一口氣,他重新戴了一頂鐵盔,身邊的親兵則把繡上了一個“袁”字的大旗高高舉起。
這面紅底黑字、鑲着緞邊、垂着淡黃流蘇的大旗,高高懸在明軍的衝擊隊列之中。
有的將領在戰場上故意把自己隱蔽起來,打扮得好像一個普通的士兵,以避免暴露目標。袁時中則反其道而行之,他故意突出主將的身分,希望把更多的闖軍吸引到自己的身邊來。
這一面大旗就像生怕敵人不知道自己的所在一樣,不斷招搖揮舞着,鼓舞起將士們的士氣。
幾千名勇敢的將士就在袁時中的率領下,矯若遊龍地衝向闖軍防禦陣地的縱深之中。
這一次在袁時中親冒矢石的激勵之下,士兵們沒有像剛剛那樣被霆軍的一波齊射就打得停滯了下來,而是跟隨“袁”字大旗猛衝猛打。
“袁”字大旗飛揚到哪裡去,這些勇將銳卒就殺到哪裡。在緊張的突陣戰中,在驚風駭浪之間,大旗一會兒低沉下去,有時沉到完全看不見的程度,人們的心也跟着沉下去。忽然它又露出面來,象徵着袁時中還衝殺在戰場的第一線上,讓小袁營的老兵們重新燃起一股勝利的希望。
“放銃!”
闖軍的陣地中又傳來了一陣雷霆之聲,數不清的飛鉛激射而出,官軍士兵又被打倒一大片。但更讓袁時中感到困難的還不是闖軍的鳥銃手,而是那些阻擋在陣地之前的精悍步兵。
他們的武藝一點不比小袁營的老本勁兵差,而且還擁有着更良好的盔甲和更精良的刀槍器械。這些人之中,也頗有那麼幾個曾在河南同小袁營並肩作戰過的闖軍老兄弟,他們同樣懷着複雜的心情,和不久前的同袍兄弟展開生死相搏的血腥廝殺。
倏——
明軍和闖軍步兵同時放箭,幾乎將要遮蔽天空的箭雨對雙方都造成了很驚人的殺傷。
在這種距離上,弓箭的威力幾乎不下於鳥銃,連袁時中都不幸中了一箭。
“啊!”
當突陣前進、劇戰方殷之際,有不少人看見袁時中的靴筒裡有血涌出來,不禁失色地叫喊一聲。
他的小腿肚上中了一箭,雖然袁時中忍住劇痛,自己把箭拔出來,沒有哼一聲。可是袁時中受傷的場面卻給明軍的勝利希望造成了巨大的打擊,他的整隻左腳連同脛部都浸在靴子裡的血泊中。
“這還衝的過去嗎?”
袁時中問了身邊的親兵一句,他還沒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就已經感受到了闖軍再度反擊的猛烈力度。
小袁營的老兵們正在一個個倒下,袁時中認識的那個郝搖旗這時帶着闖軍騎兵已經衝到了側翼,這一隊騎兵橫衝過來,幾乎把逆襲部隊整個攔腰切斷。
袁時中身邊的親兵們也在陸續戰死,他對這批老兄弟是如此熟悉,他不僅叫得出每個人的姓名,或者親熱地叫他們的小名、綽號,瞭解他們的本領、武藝、特長、缺點,知道他們的家世和家庭情況,而且也熟悉每個人的音容笑貌。
這些人是袁時中的老部下,其實也是他的老朋友和老兄弟。
看到這些人一個個地倒下去,袁時中心中突然感到一陣截去自己肢體中一部分般的劇痛。
和這劇痛比起來,他小腿上中的一箭也就不算什麼事了。
“老掌盤,我們實在衝不過去了,咱們撤下去吧!”
袁時中的親兵衝上來一邊給他包紮傷口,一邊急急勸說他把兵馬撤回馬牧集去。形勢確實不容樂觀,可袁時中卻認爲鼓足了氣的突陣,就像逆流而行一樣,只能進、不能退,勇往無前的繼續衝擊,或許還有勝算。
可是撤回馬牧集的話,希望真的就不大了。
到時候他和陳永福,就只能把希望指望到徐州的援軍身上!
袁時中啊袁時中,爲什麼兜兜轉轉,最後還是要把生存的希望寄託到別人身上?
他不想放棄這次逆襲突擊,可這時候後方的馬牧集已經傳來了鳴金收兵的聲音。陳永福比袁時中更冷靜一些,他身處交戰的戰場以外,已經看出了李來亨這支闖軍的防禦能力更在一般闖軍之上,明軍已經毫無疑問地喪失了突襲的戰機。
“撤吧!小袁營的骨血只有這些了,老掌盤,再這樣打下去,咱們可就真沒了!”
親兵的哀勸讓袁時中閉上了眼睛,他捂住小腿肚上的傷口,狠狠痛罵了李來亨一句後,便下令將部隊全數撤回馬牧集去。
“他孃的這個李來亨,老子跟你有什麼仇有什麼怨,你要這樣來堵我?今天不是小袁營不敢拼命,而是我還要爲河南鎮的弟兄們保一條出路……否則、否則……唉!撤!”
此時此刻,讓袁時中下定撤回馬牧集決心的最重要原因,居然是他擔心河南鎮的官兵損傷太多,讓他無法向陳永福交代。
如果陳永福知道的話,大約更會感嘆袁時中待朝廷的真摯,是世之所稀吧!
暮光四垂,指揮炮標的李世威已經完成了全部的準備,他並不打算讓袁時中順利將部隊全部撤下去。
霆軍的雷霆銃聲已經給小袁營將士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但那還萬萬不能夠和炮標的轟鳴之聲相比。
上百門新式火炮的轟鳴,已經不止是雷霆,而是一種超越了自然界威能的力量。
人們似乎很再去借用了一個大自然中存在的名詞來描述,連綿不斷的轟鳴聲以後,是數不盡的炮彈飛落到馬牧集附近。
這一陣炮擊打亂了袁時中撤退的步伐,強烈的震動感再一次重創了明軍的士氣。
連守在馬牧集中的陳永福都爲李來亨的籌碼所震撼了,這樣的炮兵火力,即便是秦軍乃至關寧兵,都已是少有!
那是真正飛鉛熔鐵的畫面,在暮色之中震顫了馬牧集的炮火,終於讓陳永福認識到了闖軍的進步和蛻變。 шшш ⊕тt kan ⊕¢O
這樣的一支軍隊,已有資格承擔起鼎之輕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