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方以仁將牛金星自殺的消息送來晉王府時,這並沒有讓李來亨感到驚訝。
牛金星自盡是最好的選擇,他和田見秀不同,沒有掌握兵權,而且兒子牛銓在兵變過程中爲李來亨掌控局勢起到了極大幫助。
牛金星的做法,是用自己的戴罪之軀,換取了兒子牛銓的仕途坦道。
李來亨忍不住感嘆道:“舔犢情深,啓翁到底是一個做父親的人……”
方以仁拱手說:“殿下,今後也是一個做父親的人了。”
方以仁說的是羅顏清在太后寢宮中誕下一個男孩的事情,羅顏清生產的時間和兵變差不多在同時。好在李來亨早有準備,專門命孫守法帶兵去保護皇宮,所以當兵變徹底平定以後,羅顏清都還不知道外界發生了什麼事情。
李來亨心裡對羅顏清既愧疚,又感到一絲欣喜。
他嘴角掛着笑容,說:“最近發生的所有事情,還是照舊先瞞着顏清……一會兒孤還要去皇宮看她,顏清剛剛生育,身體不好,不能讓她知道這些事情影響到情緒。”
方以仁暗自撇了下嘴巴後說:“牛金星如何處置呢?他已經自殺了,還要繼續追究罪責嗎?”
李來亨搖搖手說:“就這樣吧。牛金星的用意,孤已經全然明白。樂山……將來你編寫史書的時候,就說啓翁是病死的吧!”
方以仁明白了李來亨這句話的意思,點了一下頭。
李來亨接着說道:
“讓史書上的啓翁病死在兵變之前,他沒有參與兵變之事。牛銓會滿意的吧!大順還要面臨東虜南下的挑戰,孤不能、也不願意因爲兵變的事情,再次傷害到大順軍上上下下的團結。
孤既然能夠不殺田見秀和吳汝義,也就能夠保全牛金星的名譽。
只有張鼐他……”
方以仁低頭道:“張鼐之事,還需要殿下親自去見他一面。”
李來亨苦笑道:“行了,樂山,你還是叫我府主,不要叫我殿下吧。”
“此乃君臣名分的大義,怎麼能胡亂稱呼?”
“唉!”李來亨感嘆道,“好,我明白了,我去見雙喜哥最後一面吧。”
方以仁微微躬下身子,他知道眼前的晉王,已經不再是三年前的那個少年郎了,在這漫長的血腥求生過程裡,那個曾經淳樸、心懷惻隱的少年人,終於成長爲了讓方樂山感到滿意的雄猜之主。
他知道從今天起,世界上再沒有任何一個臣子,包括方以仁自己在內,能夠繼續稱呼李來亨爲“府主”了。
方以仁低聲說:“殿下,張鼐畢竟是先帝義子,于軍中人望不下於田見秀,如何懷柔處置,尚需謹慎。”
李來亨臉上帶着十分複雜的表情,嘆道:“我……孤明白!”
他振袖而去,大步向前去見張鼐——去見李雙喜的最後一面。在這一刻,李來亨一步一步向前走着,他每向前邁出一步,都能感覺到自己距離闖軍、距離李自成最初的那個初衷,越來越遙遠,可李來亨又明白,他必須貫徹自己的道義一直走下去,否則難道要坐視大順重蹈歷史上的覆轍嗎?
李雙喜被晉王特殊對待,他沒有被軟禁在義侯府中,實際上直到現在爲止,李雙喜還是沒能再見到他的妻子兒女一面。
他被李來亨囚禁在了晉王府的一間客房內,每日的衣食待遇倒是和李來亨自己完全採用同一標準。
當然,衆所周知,晉王殿下自奉甚儉,每日用餐,不過早上一碗小米粥、一碟酸蘿蔔和一碗雞蛋羹,中餐只是簡單對付了三個夾肉的饅頭,晚餐稍豐盛些,亦不過是在米飯和饅頭以外,新添一道羊肉湯饃。
李雙喜被封爲義侯以後,生活享受已經完全向明朝州府一級的官員靠攏對齊。不僅三餐珍饈,而且已經開始蓄養歌姬美妾,突然在晉王府內又重新回到了當年闖營的生活,李雙喜吃着那過去闖營老兄弟們視若珍寶的羊肉湯饃,唯有潸然淚下。、
“雙喜哥。”
李雙喜霍的擡起了頭,他看着晉王殿下,眼睛裡面充滿了複雜到難以言狀的神色。在這一刻,李雙喜終於清醒認識到了自己已經輸掉的事實,他的臉上浮現出了不知所措、矛盾至極的表情,像是在哭,又或者像是在笑。
“雙喜哥,老白知道你被關押在王府上後,很關心你的處境。”
李來亨輕笑一聲,命王府侍從們將白旺送來的錦裘、美食,全部放到了李雙喜的房間裡。
晉王坐在義侯的面前,說:“老白很想念你,自從隨州一別以後,已然經年。他是實在沒有想不到,終於有機會回到開封和雙喜哥你重聚的時候,卻會發生這種事情。”
義侯靜靜地看着白旺送來的禮物,又看着眼前這個在竹溪縣被自己和白旺救下的年輕人,終於慘笑道:
“殿下!是我錯了,的確是我貪得無厭,妄想得到自己能力範圍以外的東西。殿下,你將怎麼處置我呢?”
李雙喜接着說道:“殿下如果還記得竹溪之事……能否放過我的妻兒?”
李來亨充滿感慨地說:
“兵變剛剛平定以後,孤就讓孫守法孤我去了你的侯府,將嫂子和玄朗都保護了起來。雙喜哥,你大可以放心,田見秀和牛金星孤都已經放過了,何況是你的家眷呢?
汝妻子吾養之,孤會對玄朗視若己出的。”
李雙喜終於放下了心裡最後的掛念,他再無牽掛,瞭然的攤開雙手道:“這樣就好、這樣就好……從竹溪縣到開封府,我們經歷了這樣多的事情,唉!來亨,殺了我吧,是用刀劍殺死我,或者是像許多史書上寫的那樣,給我一杯毒酒呢?”
晉王噗嗤笑了一聲後,說道:
“雙喜哥,你想的太多了吧!田見秀和牛金星,他們兩人的罪責,誰不是在你之上呢?
田見秀,孤已經允諾他和吳汝義一起到武昌剃度出家了。至於牛金星,孤本想讓他告老還鄉,可是牛金星擔心自己一直活着,會影響到他兒子牛銓在孤這邊的仕途,才選擇了自殺……
雙喜哥,你是大順軍中一員無雙的戰將。孤不想,也不願意讓你死在囚籠之內。你的生命,終究屬於沙場。”
李雙喜有些疑惑:“晉王,不想殺我嗎?可是兵變的事情以後,我又如何苟活於大順之世呢?”
李來亨命人將一副地圖取來,展開在李雙喜的桌子上,指點道:
“你看,這裡是太原城,這裡是冷泉口。太原以北本來有三道藩籬,第一道是大同,第二道是雁門,第三道是太原城北的天門關。但是大同雁門之敗以後,太原北面的藩籬盡失,已經很難守禦了。
從太原往南一些,太谷、祁縣、平遙、介休一線,也全都無險可守。我們即便出援太原,也會在這一線上遭到清軍的肆意進攻,守軍反而陷入易於遭到攻擊局勢裡。
只有冷泉口,位於靈石縣北三十里處,扼守呂梁山和太嶽山的出口,從地理形勢上來說,是比現在藩籬已經盡失的太原,更穩妥的一處防線。
雙喜哥,我原來的意思就是將太原守軍撤到冷泉口。但當時田見秀和牛金星都強烈反對,不過現在局勢又有所變化,如今清軍集中力量於陝西和山東,這是兩個拳頭展開打人,反而將東虜自己的胸膛暴露在了我們的面前。
太原就是直插入東虜胸膛的一把利劍,所以孤以爲太原又有了堅守的必要。”
李雙喜更加疑惑不解了,他問道:“晉王用兵自然沒有問題,可是……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李來亨哈哈一笑,說:“雙喜!我準備派一支援兵前往太原,支援姜瓖,這怎麼會和你沒有關係呢?你恐怕是最合適的人選吧!”
李雙喜驚訝道:“晉王殿下,臣還是戴罪之身,殿下,殿下放臣出城,讓臣帶兵救援太原,就不擔心臣趁機叛投東虜嗎?”
李來亨自信地說:“雙喜,你會那樣做嗎?”
李雙喜猶豫了一下後,終於堅定的說:“不,臣絕不會背叛大順。”
“好!”李來亨站起身,拍掌道,“既然如此,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雙喜,由你和陳永福一起帶兵救援太原吧!”
李雙喜尚在驚疑不定間的時候,晉王便已經自顧自出門而去了,晉王殿下一邊走出門去,一邊大笑道:
“雙喜,好做、好做。”
等他走出門外以後,便讓親兵們將房門關上,對一直守候在門外的李雙喜舊部黨守素、邵時昌二人低語道:
“孤將命陳永福、張鼐統兵救援太原,你們二人進去和他好好說一說吧。讓張鼐好自爲之,爲了大順……爲了維護大順的團結,讓雙喜哥做出合適的選擇吧。”
黨守素剛想說既然如此,便讓他一同和張鼐前往太原。可是邵時昌卻用力拉住了黨守素,對他搖了搖頭說:
“黨將軍,您一直反對兵變之事,實乃大順的股肱之臣。義侯錯了,我也錯了,爲了維護大順的團結,犧牲應該由犯錯的我們來做。
黨將軍,您還年輕,今後的路還長着呢!今後,今後還請一直跟隨晉王殿下,不使中營諸將的名譽消逝史冊間。”
李來亨微微地朝黨守素和邵時昌點點頭,又深深的看了李雙喜的房間一眼,最後終於忍不住說:
“把門打開,孤還有一句話要和雙喜說。”
衆人在驚訝中將房門重新打開,李雙喜端坐在原地。晉王則站在門檻外,向他喊道:
“雙喜哥,顏清和我生了一個男孩,你願意爲這個孩子起一個名字嗎?”
李雙喜露出釋懷的神色,說:“好,叫他玄燁怎麼樣?”
晉王突然間大笑了起來,他被李雙喜的這個回答直笑到了喘不過氣來。
“好,很好。玄燁,和玄朗是同一輩的名字,燁是光輝燦爛的意思,這是一個意象極好的名字。這個孩子,今後就叫做李玄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