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五章 熱血少年

天氣一日暖似一日,正是桃紅柳綠桑榆齊綻的大好時節,江邊的茶園裡已是一片嫩綠的顏色。

鮮衣怒馬的世子王孫一個個鮮衣怒馬縱情暢快,各家的娘子們亦換上了鮮豔的新衣,在撲面而來的春風中郊遊踏青。

十幾個年輕的書生聚於玄武湖畔,或是縱聲高歌或是擊節而唱,引來無數人側目,他們卻毫不在意依舊肆意張揚着青春豪氣。

江南文峰鼎盛,這種讀書人之間的聚會實在是最常見不過了,尤其是在這依山傍水風景秀麗的玄武湖畔,這樣的少年學子不在少數。

“流雲兄,你怎麼樣了?可否準備好於我等共赴前程?”

十八歲的程流雲發出一聲無奈的長嘆:“我早就準備好去大旗莊了,只是家中……哎,不瞞諸位,家裡實在不同意,已禁了我的足,這次能夠出來給盟弟踐行也是偷偷跑出來的,回去之後少不得又要吃一頓家法哩!”

程流雲少年熱血,一心想着北上去到大旗莊,那是他的理想,但家裡卻始終不同意。爲了這個事情沒少和家裡吵鬧,還重重的吃過幾次家法。按照程園畢程老大人的想法,自家的兒孫本性是好的,只是受了外面那些“狐朋狗友”的蠱惑,這才走上了“邪路”,再也不肯象以前那樣好好用功讀書了,竟然要到吳山軍校去。

程園畢和李吳山素來不和,程家的兒子怎能去學李吳山那一套“歪理邪說”?爲了讓程流雲安心讀書,同時也是爲了掐斷他和外界的外來,乾脆就禁了足,不許他邁出家門半步。哪怕是這次同齡人之間的聚,也是程流雲冒着吃家法的風險偷偷摸摸跑出來的呢。

至交好友馬上就要到大旗莊去實現人生夢想了,臨別之際他當然要來踐行。

“還是武盟弟家中開明,令尊竟然贊同你到軍校中去,真讓我羨慕啊……”

這個“武盟弟”叫做武光庭,與程流雲同齡,但要說起他的家世……卻是這一羣少年人當中最低的。

這並不是說武光庭的家境平窮,在這個時候能夠供應讀書人的人家肯定條件不錯,至少也是個康之家。事實上,武光庭的家境非常好,而且不是一般的好,而是正經的豪富之人。

武光庭的老爹是有名的瓷器商人,家裡的瓷窯就有四個,僱傭的工匠有幾百個之多,專門和紅毛的佛郎機人做生意,早就賺下了偌大的產業,家裡的金子銀子幾輩子都花不完。如同這個時代絕大多數有錢人那樣,武家發跡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大肆採買田地房產,光是金陵城買下的豪宅就有四處之多,還有幾家店鋪。雖然錢已經足夠的多了,但武家的地位卻非常之低。

在這個時代,不論多麼有錢,商人就是商人,在“士農工商”之中依舊排在最後,就不要說和傳承了幾百年的名門望族相比了,哪怕是一些最普通的書香門第都比他們家要強的多。單純從政治地位的角度來看,真心不如一個耕田種地的老農。爲了提高自身的地位,武光庭那個很有錢的老爹不惜重金聘請有名望的儒生做他的老師,爲的就是讓武光庭更高中科舉光耀門庭。

只可惜,武光庭的文字天賦實在稀鬆平常,爲人又比較跳脫,真心不是耐着性子讀書的那塊料,雖然也能寫出一筆好字做出幾篇文章,但要是想在萬千學子當中脫穎而出那顯然個不太現實的想法。

所以,當武光庭提出要去吳山軍校“深造”的時候,他老爹幾乎不假思索就答應下來了。事情是明擺着的:既然兒子不是讀書的料子,還不如趁早棄文習武,走另外一條路子。

現在的吳山軍校,那就是人才的搖籃,只要能夠進去肯定前程似錦。隨隨便便混點軍功出來,立刻就能洗白“錙銖之輩”的名聲,搖身一變就成了正經的“士族”了。

“我那個老爹太想改變我們家的歷史了,只要能到吳山軍校裡邊去,哪怕什麼樣的本事都學不到,僅僅只是在軍校裡邊掛一個名號他就很滿意了。”武光庭說道:“不怕諸位兄弟笑話,我家裡正在修家譜呢,爲了自提身價,我老爹竟然要認武照做祖宗……”

這話一出,頓時引起了一陣鬨堂大笑,連心緒不佳的程流雲都忍不住的笑了個前仰後合。

有錢人家,尤其是那些出身卑微後來發跡的有錢人,通常都會重修家譜,給自己找一個響噹噹的歷史名人做祖宗,這當然是爲了沾歷史名人的光,顯得更有面子,其實很多都是牽強附會而已。

武照就是武則天,千百年的歷史當中唯一的一位女皇陛下,名頭足夠響亮,認她做祖宗看起來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事實上卻恰恰相反。在讀書人的心目當中,武則天這個女皇陛下的名聲並不怎麼好,讓她做祖宗不僅不能光耀門庭還會給家族歷史抹黑。當年的武則天爲了洗白自己,都知道要上溯到商周時期找一個比較體面的祖宗呢,就算是找祖宗也不能找武則天吶。再者說了,全天下人都知道武則天是晉人,而武光庭的祖籍則在黔南,按照當時的說法連楚人都算不上,而是正經的蠻人,和武則天之間的關係,不要說是八竿子了,就是八百竿子都打不着呢。

爲了光耀門庭才重修家譜,雖然其中少不了牽強附會的說法,但這是牽強附會嗎?這純粹就是胡說八道嘛!

“當時我就對家嚴說了,認一個體面的祖宗有什麼用?還不如自己強爺勝祖做出一番事業來,被後世子孫尊祖尊宗,那纔是真正的有本事。”

給自己找一個體面的祖宗,不如從我做起,從這一代人做起,做出一副轟轟烈烈的事業,成爲後世子孫的榮耀流傳萬世,豈不比認一個假的不能再假的祖宗更實惠嗎?

“想必諸位盟兄盟弟都已經聽說了,吳山軍校的學生們在紅參河大敗羅剎鬼,這纔是真正的英雄偉業,便是當年的班定遠、冠軍侯也不過如此了吧!”

關於發生在紅參河以北的戰爭,包括這些熱血少年在內的絕大多數人,都不知道具體情形。他們根本就不曉得羅剎鬼是什麼樣的敵人,甚至不知道口口聲聲說起的紅參河到底在哪兒。他們只知道那是一片被冰雪覆蓋的極北苦寒之地,是一塊非常遙遠的地盤。

雖然對於羅剎鬼和不久之前發生在紅參河以北的戰爭一無所知,但這並不妨礙他們爲此熱血沸騰。

擊賊而破虜,光復煌煌大明,聽起來好像足夠的壯烈了,但那畢竟是發生在大明朝以內的事兒。如紅參河一戰,纔是真正的對外戰爭,這纔是正經的揚國威於萬里之外,真正在爲大明朝開疆拓土。

這纔是真正的英雄壯舉!

千百年來,擊敗反賊的英雄不知道有多少,早已淹沒在歷史的故紙堆中了。只有這樣的開拓之舉纔是正經的宏圖偉業,也就是隻有當年的班超班定遠和冠軍侯霍去病可以比一比了。

自強漢以後,在這一千多年的歷史當中,雖然戰爭無數,但卻多是王朝更替的老舊戲碼,早就司空見慣了。如今大旗軍遠征極北擊敗羅剎鬼,直追班定遠和冠軍侯,那絕對是要留名青史的慷慨壯舉。

哪怕僅僅只是佔領了一寸土地,那也是爲國開疆,這纔是強國的硬標準。

“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這是何等的英雄偉業,縱使千百年後,霍去病衛青的功績依舊於日月同輝,怎不讓我輩心嚮往之?”少年人終究血熱,越說越是慷慨,竟然站起身來大聲說道:“尋章摘句白首窮經,做個老死的書蟲又有什麼用?就算能作出花團錦簇的文章,也不過是供人娛樂的雕蟲技罷了,又怎能和此等的英雄壯舉相比肩?”

“如今這吳山軍校的氣象,分明就是當年強漢的架勢,我輩正是如芳年華,正可以在廣闊天地之中大有作爲。若是屈居於屋檐之下,平白的虛耗時光。”

“我等昂昂七尺之軀,堂堂男兒之身,正是奮起之時,寧可效仿那鏖戰天際的鷹鳶搏擊千里,也不願做那屈居於無言之下的家雀。斗室之中長不出參天大木,只有經歷風霜才能聳立萬仞……”

“我輩生逢此時,能有如此機會已是三生有幸,”一個身材修長的讀書人拍案而起:“若是去到了吳山軍校,終究能學到些經緯天下展布四方的本事,做不了英雄也是個偉男子。就算是連偉男子都做不成,亦能開闊眼界不虛此生,待到垂垂老矣之後也有臉面對後世子孫提起。若是不去的話……等到老的躺在牀榻上的時候,想想虛度的這一生光陰,必然會追悔莫及。只是到了那個時候,後悔已經太遲了……”

這些少年人本就是一腔熱血,又早就有了去到吳山軍校的心思,聚在一起說了這麼多慷慨激昂的話語,一個個頓時胸中血沸,紛紛慷慨沉思,表示一定要去到吳山軍校,大有一副雖萬千人吾往矣的雄壯氣勢。

“英雄壯舉自今日始,我意已決,不能讓武兄專美於前,這就回去收拾行囊,和武兄一起到吳山軍校去……”

武光庭哈哈大笑着說道:“準備個甚麼?不必那麼麻煩,位兄弟想要同道而行的,起身就可以走了。反正我老爹很有錢,給我準備了用不完的盤纏,不管哪位兄弟,只要是想和我通行的,這一路上的盤纏嚼裹我全的包圓了!”

其實,程流雲真的很想和朋友們一起到吳山軍校去,但畢竟家規森嚴,連這次聚都是偷跑出來的,真的不敢違逆祖父程園畢的心意擅自北上。

“諸位盟兄盟弟做的是正經事情,我卻不能同往,真是痛心疾首。我再想想辦法,儘量說服家中父祖輩,爭取儘快去到北方,到時候我們在軍校裡邊聚首,不失爲一樁美談……”

武光庭哈哈大笑着說道:“流雲兄不要再做這些個無用功了,就算是你磨破了嘴皮子,你們家老太爺肯定也不會同意。一來是因爲你家老太爺和忠勇公素來不和,再者還是因爲他們真的老了,老的看不到這浩浩湯湯的天下大勢,還是死抱着冥頑不靈的陳舊想法,以爲只要讀書就能讀出個全新的天下,就能讀出太平盛世!”

“功名只應馬上取,豈能俯首爲書蟲?大勢面前,容不得他們那些個不合時宜的想法,我輩少年自當有一份全新的氣象,怎能時時事事遵從家裡人的意思?”

一個很要好的朋友聲對程流雲說道:“我這邊倒是有個章程,流雲兄想不想聽一聽?”

“什麼樣的章程?”

“反正你們家老太爺肯定不會同意你北上的,索性來個一不做二不休,不讓他們知道就徑直而去,我就不相信了,你們家老太爺還能把你繩捆索綁的追回來不成?當然,若是流雲兄無此心志,那就另當別論了……”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我們一定要去吳山軍校施展抱負,既然家裡人不同意,索性就不再試圖徵求他們的同意,不聲不響的離家出走弄一個既成事實出來也就是了。

離家出走確實個很不錯的法子,同時也是唯一的辦法。若是程流雲心志如鐵,真的也就只能這麼辦了。

奈何,程流雲畢竟是世家子弟,在君臣父子傳統教育的耳濡目染之下,真心不敢那麼做。

“不是我不想離家出走,只是……我家比不得諸位,家裡的老太爺一言九鼎,若是我就這麼不聲不響的偷着走了,老太爺必然會遷怒於我們這一房,到時候不知道會弄出什麼樣的事情來呢。”

大家族大宅門的裡事情,最是複雜不過,往往就是牽一髮而動全身,離家出走只不過是門戶家的年輕人做出來的事兒,程流雲沒有那樣的決心和勇氣。

偏偏他又不想放棄自己的理想和抱負。

個人和家庭,個人和家族之間的利益必須仔細考量反覆權衡,這是一個典型的矛盾體,大家族裡邊經常會出現這樣的情形。

富商家庭出身的武光庭當即就笑了。

“武盟弟笑什麼?”

“我笑流雲兄心志不堅。”

“我心志如鐵,怎能說不堅?”

“若是流雲兄心志堅定,咱們這就一起北上……”

“不是我不想去,實在是因爲家裡……這大家族的事情,只怕武盟弟是不知道的。”

武光庭笑道:“世家大族裡的事情,我真心不知道。但我卻知道一件事,無論你們程家是什麼樣的名門望族,也不管你們的家規如何森嚴,也不過是一個託辭而已。難不成你們程家比天家還大?”

天家?

程流雲愣住了。

離家出走這種事情,絕不僅僅只有門戶的子弟才能做得出來,大家族大宅門裡出來的人同樣做得出。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當年的萬歲。

朱氏王朝,朱家即天下即大明,家規即國法,最是森嚴不過了。但是,昔日的永王殿下照樣做出了離家出走的荒唐舉動,逃離了家門之後孤身一人去往北方。

爲了心目中的理想,連興宗成皇帝的聖旨都可以不顧,連皇弟的身份都可以不要,程家的那點家規又算得了什麼呢?

程園畢再大,還能比先皇興宗成皇帝更大嗎?

連昔日的永王都能做出離家出走的舉動,你程流雲憑什麼就不敢呢?

再者說了,就算是永王做出了這樣的舉動,復隆朝的興宗成皇帝不照樣和皇帝的位子傳給他了麼?

也就是說,在復隆皇帝的心目當中,去往吳山軍校本身就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程園畢本人和李吳山再怎麼不和,也不如當年復隆皇帝和李吳山之間微妙的君臣關係吧?

和當年的復隆皇帝比起來,和天家比起來,的程家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門戶了。

連當今天子都離家出走過,連萬歲都是從吳山軍校出來的學生,憑什麼我就不能?

有了這個最典型的例子,程流雲登時就生出豪氣干雲的慷慨氣勢:“好,既如此,我就懶得再去說服家父和老太爺了,咱們一起北上到軍校去,大家一起做出一番事業,到時候回來給家裡這些守舊的父輩祖輩們看一看,好讓他們知道什麼纔是強爺勝祖。只是……只是武盟弟的盤纏夠咱們這麼多人用的麼?我身上沒怎麼帶錢……”

武光庭哈哈大笑着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腰包:“我那個老爹雖然貪財且又吝嗇,卻最捨得在我身上花錢。本着窮家富路的原則,光是路費就給了四十兩……金子,足夠咱們這些人打幾個來回的了……”

就這樣,程園畢的孫子程流雲匆匆忙忙的寫下了一封書信,委託旁人捎帶回家,自己卻和這些個“狐朋狗友”們一起啓程北上了。

這些少年人雖然一腔熱血滿懷抱負之心,其實他們對於吳山軍校嚴重缺乏清醒的認識,完全就是充滿了樂觀的想法,所以才能在一時衝動之下集體離家出走,奔赴往心目當中的聖地——吳山軍校。

在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精神鼓舞之下,很多如同程流雲、武光庭這樣的熱血少年,早就已經把吳山軍校當成了英雄的搖籃,看做是宏圖偉業的起點,充滿了種種不切實際的浪漫主義想法。

無數個程流雲,無數個武光庭這樣的年輕,帶着一腔熱血和少年人特有的壯志雄心,彷彿撲火的飛蛾一般朝着北方的大旗軍彙集而去。

最浪漫的男兒豪情,最終會演變成什麼樣子還需要時間的檢驗,但是對於很多熱血澎湃的年輕人來說,吳山軍校確確實實就是一個全新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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